秋葉泛黃的時候,北燕舉大兵北下,想要奪回失地。
出兵前,北朝天子於都城燕陽之郊祭祀天地,祭祀東皇太一,祭祀雲中君還有巫山神女,幾乎將周天諸神和人間地祇給拜了個遍。
儀式特別隆重且盛大,供品堆積如山,焚香燃起的煙氣升入天空,就像是城中燃起了大火一般。
而這一次出兵攻伐南朝的目的,不僅僅是想要奪回失地,主要是搶奪九鼎。
上古神祇一一降世下凡,仙神妖鬼一個個“逆轉歲月”歸來,哪怕是北燕如今也無法忽視,這也是他們所作出的“自救”之舉。
北燕天子出兵之時,對着文武百官說道。
“朕纔是真正的真龍天子,乃九州之主。”
“只要取回九鼎,便可迎回天命。”
哪怕如今九鼎在武朝手中,不過在北燕天子看來一切猶未可知,只要能夠奪回九鼎,便可證明他纔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可惜,剛剛出兵和溫神佑及其部下交鋒,北燕便發現不太對勁。
這淮水兩岸才被溫神佑拿下多久,此時此刻竟然已就該不站在北燕這邊了,原本衆人預料之中的簞食壺漿喜迎王師的畫面沒有出現,所過之處一座座城池城門緊閉,讓北燕大軍寸步難行。
而相持了一段時間後,噩耗來了。
更北邊的戎人南下了,北燕不得不匆匆撤軍,第一次南征便就此草草結束。
不過,北燕天子並沒有就此善罷甘休,正在醞釀着下一次的南征,那九鼎其似乎勢在必得。
人間,北燕不認爲天命不在他那邊。
鬼神之域裡,無支祁不認爲自己不是無支祁,
而此時此刻。
東邊的湯谷洞天之中,大日神宮最頂層的仙闕里。
江晁看向了手上,然後放下衣袖,將手藏在了裡面。
不過,月神已經注意到了。
“你手怎麼了?”
雲中君:“沒什麼。”
月神:“我看到了。”
雲中君:“嗯。”
大日神宮之中。
上古神祇居於高處俯瞰着人間大地,身披仙衣受鬼神萬妖朝拜。
其不食人間煙火,餐風飲露,仙骨雖然藏於血肉之內,但是依舊從各個方面體現出來不同常人的神異之處,看上去這般完美無瑕。
但是此時此刻,這超凡入聖不老不死與天地同壽的神祇手上,此時此刻卻映出了一塊黑斑。
看上去格外地突兀,就像是潔白無瑕的白紙上,染上了一片污漬。
讓人一見,就有些難以忍受。
雲中君再度擡起手來,看着手上開始異變的那個地方,這只是一個開始,也是身體開始惡化的徵兆。
不知道爲何,他突然想起了一個詞。
“天人五衰!”
很早之前,在江晁前往巫山神女峰體檢的時候,望舒就告訴他這具身體已經出現了很多問題。
在休眠倉裡的時候還好,隨着他醒來開始行走於人間大地之上,這種情況就越發不可遏制了。
能夠支撐多久,只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
而這一切在更早的時候,江晁發現自己面癱,不斷地出現頭疼的情況的時候就有了預感。
“當木頭上出現一個爛孔的時候,有問題的不止那一個孔,大多時候代表着木頭裡面已經都爛掉了。”
而此時此刻,看着手臂上的黑斑,江晁再次想起了這句話。
他就是那內裡滿是朽爛的木頭,開始天人五衰的仙人,外表的光鮮怎麼也遮擋不住歲月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量。
他知道和望舒說了之後,望舒會說什麼。
果然,此刻望舒對着他說。
望舒:“那換一具身體吧!”
江晁:“換一具?”
望舒:“換一副身體就好了。”
江晁:“不會是無支祁那樣的身體吧!”
換了神經系統,將植物彼岸花的神經系統植入了體內。
換了骨頭,變成了骨骼合金的天一合金。
頭髮變成了網線,眉心開了個洞。
再換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
無支祁最後沒能掙脫那妖身的束縛,變成了真正的無支祁。
而他呢?
他能掙脫這肉體凡胎的束縛麼?
又願意捨棄這人身麼?
望舒說:“無支祁的那種肯定不行,人失去了人的各個感知和器官之後,馬上就會淪爲連妖都不如的存在了。”
江晁:“還是用之前的那個方案吧!”
望舒說:“克隆一副全新的身軀。”
江晁:“嗯!”
——
無支祁的實驗失敗讓長生計劃開始尋找另一個突破口,沿着下一個分叉路線走去。
大日神宮這邊做出決策,天界的法旨立刻通過信號發送到了巫山神女峰這邊,也立刻將指令傳達給了巫山神女。
“無支祁……失敗……”
“開始準備克隆身體和大腦移植計劃。”
巫山神女此時此刻正在大山之中。
她突然擡起頭,仰望着天上的雲層,就好像在接收着來自於九天之上的信息。
接收完了全部的信號,然後巫山神女又低下頭,看着遠處的那棵大樹的樹幹。
“沙沙……沙沙……沙沙……”
這叢林茂密的西荒大山之中各種怪異之物遍地都是,但是此時此刻發生在林中的異象,卻讓巫山神女都爲之停步。
巨木參天,樹幹之上可以看到一個奇怪大繭吸附在上面。
那繭大約有一條狗那麼大,吸附在樹上的時候如同會呼吸一般不斷地蠕動着,從樹上傳來的沙沙聲便是由此而來。
那東西本是一隻蟲妖,誕生於骨骼合金技術逐漸成熟化的階段,作用是替樹妖“治病”。
當然,也可以說是維修。
巫山神女在實驗室裡爲其植入了彼岸花系統,但是卻並沒有完全剝去它的血肉身體,而是利用骨骼合金技術植入了“妖骨”,任由其自行擬態生長。
而此時此刻,一個明明已經半妖化,身體植入了金屬骨骼合金和彼岸花神經系統的妖,竟然開始了變態發育。
要從一個蟲子,破繭成蝶。
彼岸花神經系統扎入妖樹之上不斷地汲取着養分,血肉快速的膨脹生長,讓其從一個本只有手臂大小的蟲妖變成了狗一般大的蟲繭。
而其身體裡發生的變化更加詭異,妖骨、彼岸花神經系統、膨脹異變的血肉混雜在一起,在變態發育的情況下朝着一種未知的境地之中變化而去。
那蟲繭蠕動了好幾天,但是最後那繭裡的東西沒能突破出來,反而漸漸地沒有動靜。
巫山神女看着那繭,頭上的花轉了一圈,然後喉嚨裡面的音響傳出聲音。
“失敗了!”
雖然失敗了,但是蟲妖變態發育的過程,所有的數據都通過植入其大腦的芯片,紮根在其神經系統的彼岸花神經系統給記錄了下來。
巫山神女騎着赤豹上前,取走了那化繭成蝶失敗的妖,並且將其登記在了數據庫之中。
“妖的變態發育實驗樣本1號。”
巫山神女騎着赤豹,帶着樣本一號朝着巫山神女宮之中走去。
此時此刻再看那巫山神女宮,周圍高牆聳立,上面爬滿了藤蔓,和那大山融爲一體。
一根根妖樹看上去像電線杆,又像是一根根巨柱。
而仔細看。
頂層雖然是透明的,實際上覆蓋了一層玻璃壁。
此時此刻,整個巫山神女宮內部已經和外界隔絕開來,形成了一個擁有不同劃分區域的生物圈。
巫山神女從這生物圈內走過,可以看到來自於九州大地各處的動植物被豢養和培育在這裡,數以萬計的大大小小的妖在其中勞作,照料着這些動植物樣本。
大日神宮。
“擦擦!”
“擦擦!”
“咚咚咚咚咚咚~”
織女宮之中,一架架機器自己動了起來,充滿了韻律感,就好像是有人在操弄着長琴。
織女沉醉在其中,織出她想要的“雲霞”。
實際上哪怕她不在宮中這些機器也依舊會運轉,但是織女想要織出不一樣的布來,她不斷地改良着工藝,想要製造出她心目之中的天衣來。
雲中君此時此刻坐在那雲霞的邊上,看着那雲霞從高處落往下一層,而大日神宮的下一層之中,還有着妖在接着這從高處落下的雲霞。
這些雲霞會在那裡化爲天衣,不過最終不會穿在雲中君的身上,而是用在大日神宮和湯谷洞天的各處。
雲中君喜歡看這樣的畫面,他也不說話,不做什麼。
只是感覺聽着這聲音,看着那“彩霞”織出,有着一種說不出的安心。
織女有些倦了,從織女宮的高處走了下來。
她伸了伸懶腰,然後走到了琉璃壁前。
其貼着玻璃望着下面,張開雙手,一副像是揮動着翅膀的模樣。
但是卻又不像是在模仿雀鳥,更像是一隻大撲凌蛾子,顯得有些可笑。
“爲何作這般模樣?”
雲中君看了過來,問道。
織女也沒有覺得自己的模樣有些滑稽,行過一禮之後看着外面,有些疑惑地說。
“近來,織女總感覺自己背上應該長出一對翅膀來。”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等了好久好久啊,它都沒有長出來。”
雲中君明白織女爲什麼會這麼想,因爲其前身便是那春蠶,蠶到了最後是會化爲飛蛾的。
不過織女屬於全身化改造的妖,身體全部都變成了彼岸花科技系統的造物,自然不可能再變成蛾了。
織女聽完,忍不住問道。
“飛蛾是什麼模樣?”
聽到那蠶變成的蛾子並不怎麼好看,甚至說是有些醜,尤其是還飛不怎麼起來,織女有些失望。
雖然,她早已經不是一隻春蠶,也變不成什麼蛾子。
織女:“不能變成蝴蝶麼?”
雲中君:“不能。”
織女:“爲什麼?”
雲中君:“虎父無犬子,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血脈傳承,天註定也,這世上哪有老虎生出老鼠來的道理。”
織女又忍不住發問了:“那爲什麼蟲子會變成飛蛾和蝴蝶呢?”
雲中君說:“這叫變態發育,是例外,而且……”
織女還是問個不停,左一個爲什麼右一個爲什麼,就像是一個十萬個爲什麼。
雲中君雖然都能給出一個答案,不過她也聽不太懂,不過也明白,她就算能變,也只能變成蛾子,變不成蝴蝶來。
但是到了第二天。
織女便跑到了宮殿外,吹響了那屋檐下掛着的佔風鐸,求見雲中君。
進來。”
織女揮舞着霓裳飄了進來,她製出了一套新的天衣,上面繡着彩色的花紋,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蝴蝶。
“看,神君!”
“蝴蝶!”
雲中君看着在大殿之中的身影,突然覺得,或許真的沒有什麼是天註定不可改變的。
——
而此時此刻。
華京城中正在準備着一場盛大的祭祀典儀,各方僧道齊聚,天子和文武百官齋戒敬神,靈華君更是在多日前便開始準備。
所謂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而如今,最重要的祭祀除了祭祀雲中君之外,便是施展這王朝氣運功德之術。
這典儀有關王朝氣運,也關乎天下百姓的命數,由不得天子、百官和僧道不慎重,生怕哪裡出了差錯。
這施展氣運功德之術的典儀,估計也是往後九州王朝最重要的大典之一了。
雲中君看着靈華君完成了告祭天地諸神。
隨後,開始施展法術。
隨着五鬼搬運機制啓動,一夜之間大量的銅錢、絹帛以及各種資源運送進入了華京城。
而之前織女的一小部分雲霞之錦,也隨之一起流入了人間,被賜給了靈華君和雲中宮祠諸巫和天工。
這個時候,雲中君也關注到了華京城之中的一些議論。
關於他自己的。
“據傳上古之時天地大變,天上和地下的聯繫被隔絕了,因此此後神仙也便漸漸沒有了蹤跡,因此纔有了雲中君下界而來,重定天地秩序,重開生死輪迴,纔有瞭如今這般景象。”
“雲中君便是天帝下界,是東皇太一神的化身。”
“怎麼雲中君便成了天帝了?”
“九歌之中記載,雲中君從天上走下來的時候,便是穿着帝君的衣袍,這還不明顯麼?”
“不是帝君,爲何穿着帝君的衣袍,上古聖賢在經卷之中,早已經爲吾等指明瞭啊!”
“吾等愚鈍,竟然此時此刻才得知。”
“原來如此。”
當某個問題有了不可爭議的結果的時候,不論這個結果怎麼來的,這個結果又有多離譜,都已經不重要了。
既然雲中君都已經是天帝了,那麼自有大儒爲其辯經。
我不能提前找到答案,答案出來了我創造個辯證過程,這還不容易麼?
雲中君從大日神宮低下頭,往人間一看。
驟然發現。
這個時候人間已經到處開始有人將雲中君當成了天帝的化身之一了,流言蜚語從陰間傳向各地神府水府,然後又傳向了人間。
緊接着,又從人間傳到了陰間,循環往復,也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
傳言到了最後,傳言也越來越離譜。
有人說天帝要開仙宴,赴宴之人都可肉身長生不老,登仙得享不死。
有人說若是雲中君回到天上,跟着其一起便能夠飛到天宮去,到時候雞犬升天,都能在天上當天仙。
雲中君看着人間和陰間的傳聞,開口問道。
“怎麼人人都知道我是東皇太一,是哪個大嘴巴說的?”
江晁一開始還以爲是靈華君說的,但是隨後發現不是。
望舒說:“是無支祁說的。”
江晁:“哦!”
那就很正常了,這潑猴可不像是個能藏得住事的,不過這也不怪那猴子,歸根結底還是月神在設計人格模版的時候,將其設計成了這幅模樣。
江晁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望舒。
“所以歸根結底,根源還是在他們自己身上。”
望舒用那明眸看着江晁,問他。
“你看我幹什麼?”
經此一事,人人皆知天帝和雲中君的關係如同水霧,看似朦朧,二者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而此時此刻。
凡人眼中來自於上古甚至是洪荒開闢之時的太一神和天帝,行走於九天雲海,踏風御龍的大神仙,卻還在爲自己“天人五衰”而苦惱。
眼看着克隆計劃已經開啓,其也忍不住有些緊張。
不過這個時候,雲中君看到了巫山神女發來的一份報告,看完之後仔細研究了一下,隨後便來到了天界的月宮之中。
望舒的影子剛剛明明在長廊那邊走向人間,再一低頭又看到了玉宮下的月桂樹下也有着望舒的影子走過。
但是擡起頭,便發現望舒盤坐在雲牀上,正忙碌着在操作着一大堆窗口面板。
雲中君一進來,腳下便升起雲團,然後飄到了望舒的面前。
“這個,你看一下。”
雲中君手指按在太陽穴,然後集中意念便將一段訊息傳遞了過去。
望舒擡頭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什麼,也很快看完了。
望舒:“變態發育,我早就看到了,巫山神女發給你的那份報告你竟然還真的認真看完了。”
江晁:“她爲什麼發這份報告給我,和你有關?”
望舒:“那是因爲你最近經常搜索關於昆蟲變態發育,和我沒有什麼關係,這屬於自動推送。”
江晁無言了半天,忍不住說道。
“你們連我搜索什麼都這麼關注麼,還主動推送相關報告,我還有沒有點隱私。”
望舒沒有理會雲中君的隱私需求,直接問他。
“不過,你搜索這個幹什麼?”
江晁說了最近織女的事情,也沒有什麼隱瞞。
望舒明白了,點了點頭:“哦!”
然後話語一轉說道:“你想要將織女變成大撲凌蛾子?”
江晁說:“本來就是想要了解一下,不過看了巫山神女的報告之後,發現她的那份報告和試驗可以延展下去。”
望舒問他:“朝着哪個方面延展?”
看完了巫山神女發過來的報告,江晁發現她那邊通過芯片和彼岸花神經系統不斷收集各種昆蟲妖物的擬態信息,如今已經有了很龐大的相關知識儲備。
至少一些前世都未曾解開的關於昆蟲變態發育的疑難問題,在巫山神女的面前,都稱不上什麼秘密和難題了。
雲牀之上,江晁望着望舒。
“我看過實驗報告,該系列實驗巫山神女那邊已經重複試驗過了多次,已經驗證了有了一定可行性。”
“如果可以,我想要讓巫山神女那邊嘗試將該技術和克隆和基因編輯等一系列相關技術相結合展開實驗,這樣說不定可以通過變態發育的方式,讓一個人返老還童重活一世。”
而到了這個時候,江晁將自己突發奇想的想法也說了出來。
“甚至於,能不能讓妖也通過這種變態發育的過程,變成一個人?”
不是通過什麼“魂魄”轉世,而是真真切切地,變成一個人。
望舒明白了,一副認真考慮的模樣。
江晁靜靜地等待着,他還是很少看到望舒這般認真思考的模樣。
隨後好一會,望舒終於擡起頭問道。
“所以是雲中君還是覺得植入的不行,得自己長出來的,纔是自己的。”
雲中君:“所以,你思考了半天,就思考這麼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