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海。
沿着長長的華山路,路的兩側栽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一到春天樹枝發芽,此時早已是鬱鬱蔥蔥,遮陽避日,如同一條綠色的隧道。
這一帶大都是上世紀二三十年建造的花園洋房,分佈着很多名人故居,是上海最早的富人區,解放後也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上只角”。
一輛天藍色的桑塔納兩千型出租車沿着這條華山路在一個三岔路口拐進了旁邊一條支路,前行數十米在一家老洋房改造的,極具老上海風情的咖啡館門口停了下來。
一個戴着一頂米色棒球帽、墨鏡的瘦高男子從車上下來,就見他上身穿着一件跟帽子同色的巴寶莉T恤,下身一條卡其色的休閒褲,腳踏一雙帶着對號商標的運動鞋,徑直朝咖啡館走去。
“歡迎光臨!”
推開黑色的格子玻璃門,就有一個長相清爽的女服務員迎上來,掛着職業性的微笑問道:“先生,幾位?”
“我約了人……”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看到靠着面對花園窗口座位上一個微胖平頭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的中年人站起來朝他招手:“小賀,這兒!”
賀新神情一喜,朝女服務員微一點頭,便快步走過去。
“導演,好久不見,難得回老家啊?”
“老家?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上海人、貴州人、京城人還是胡建人嘍。”王曉帥跟他握了握手,臉上帶着笑但語氣卻很感慨道。
他出生在上海,貴州長大,然後又在京城上學,工作分配到胡建,至今的戶口還在胡建。
“先生,請!”
之前迎客的那位女服務員送過來一杯免費的檸檬水,同時遞上點單。
賀新沒翻,直接問道:“你們這兒有奶油蛋糕嗎?”
女服務員有些不解,忙介紹道:“先生,我們這兒有抹茶蛋糕、芝士蛋糕、黑森林,還有……”
他擺擺手打斷道:“我就要那種純的鮮奶蛋糕,象紅寶石這種的奶油蛋糕。”
“先生請稍等,我幫您去問一下。”女服務員明顯有些業務不熟練。
“你沒吃午飯啊?”王曉帥抿了一口咖啡問道。
“沒有,單純就是嘴饞,我就喜歡這一口。”賀新嘿嘿笑道。
說着,他又問道:“導演,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新電影《我11》,打算什麼時候開機啊?”
“呃,這個項目現在搞不下去了。”
說到這個話題,王曉帥顯得有些尷尬。
“投資商撤資了?”
賀新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這年頭市場不景氣,拍電影最大的問題還是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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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沒有。”
王曉帥搖搖頭苦笑道:“是我的原因,我到現在都沒想好該怎麼去講這個故事,與其強行搞下來弄成一鍋夾生飯,倒不如暫時先放一放。”
“……”
賀新聽到這話,頓時一臉無語,同時也爲他背後的投資商暗暗默哀。你說人家錢都投了,你也鼓搗了半年多,然後一句話“我還沒準備好,不拍了!”
也不知道對方投資商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做何感想?
這大概就是所謂文化人的矯情!
正當他不知道怎麼去接王曉帥的這句話時,這時女服務員剛巧過來道:“先生,您要的那種鮮奶蛋糕我們可以爲您現做的。”
“哦,謝謝,那就來一客。”
“一客?您是說一份吧。”
“呃,對,不要太多,這麼大就行。”說着,他比劃了一個三四吋大小手勢。
“好的,先生,您要咖啡嗎?”
“咖啡,就不用了,謝謝!”
“先生,您請稍等。”
目送女服務員離去的背影,王曉帥笑道:“現在的服務員基本上都是外地來的,都聽不懂什麼叫一客。”
“我也是習慣了,從小我爸就讓我說上海話,熟悉上海的一切,就是擔心我有朝一日回到上海被人看不起,怕被人說我是鄉下人。”
隨着記憶的融合和時間的推移,他現在早已認可了自己目前賀新的身份,至於上輩子的那個賀孝祖似乎越來越淡漠了。
“是啊,不管是去三線支援的我父母那一輩,還是你爸爸這種去邊疆插隊的知青,哪怕是自己回不來,也一定要想盡辦法讓子女回到上海。”
說着,他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臉感慨的搖頭晃腦道:“真的是一模一樣,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賀新點點頭,回憶道:“我記得從小我爸就讓我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一定要考上海的大學,然後就在這邊留下來,成家立業。可惜當時我的學習成績很差,不爭氣啊!”
想起這具身體原主的經歷,他總是有種莫名的傷感。他當初魂穿到這具身體上,並且和這具身體的靈魂融合,至今他都想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成爲賀新,可能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當時也離開了人世,自己的靈魂越穿到了他的身上才得以起死回生。
賀新是不幸的,但同時也是幸運的。
王曉帥看他一臉傷感,還以爲他是想起了去世的父母,安慰道:“你看你現在不是挺好嘛,都混成大明星了,我聽說前段時間你還在這邊買了房,你父母在九泉之下看到你這麼有出息,也可以瞑目了。”
賀新卻苦笑着搖搖頭,道:“如果我爸媽還在的話,我現在可能還是個東北小縣城裡的一個小混混,也許壓根就不可能來京城,也不會遇見你,也就不可能走上現在這條路。說起來,這都是命啊!”
想想上輩子的賀孝祖,就跟大部分普通人一樣,一輩子就窩在老家的小縣城裡。可能東南沿海比東北各方面都要發達一點,機會更多一點。
也許在東北小縣城的賀新混不下去了,也有可能出來打工,跟無數在京城、上海討生活的人一樣,當建築工人、保安、服務員、快遞小哥,又或者誤入歧途,鋃鐺入獄,誰知道呢?
“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先看看,我想你應該喜歡這個本子。”
可能是不知不覺話題有些沉重,王曉帥擺擺手,說着從包裡翻出一個劇本遞了過來。
賀新接過來一看,封面上寫着《我十九》。
“這應該是你三線系列的第二部吧?”
王曉帥神情有些無奈,道:“《我11》做了一半做不下去,要是放棄了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投資商那邊也不好交代。《我十九》這個本子早兩年我就寫好了,主要是這個本子是寫別人,把我當年在貴州聽說的和看到的一些真實發生過的事例結合起來才琢磨的一個本子,相對比較客觀。不象《我11》,是寫我自己的少年時期,總會有種患得患失的心態。”
這會兒正好現做的奶油蛋糕端上來,比他之前比劃的明顯要大了一圈。
“你要不要來點?”
王曉帥忙擺手道:“這個我可消受不起,你沒見我喝咖啡都不放糖。沒辦法,前陣子去檢查身體,血糖有點偏高,醫生說如果再發展下去可能就要得糖尿病了。”
“導演,你今年都還沒滿四十呢,怎麼會這樣?”賀新不由關切道。
“幹我們這行的有幾個身體好的?大都是壓力大,生活不規律造成的。所以你現在年紀輕輕的也千萬要注意,不然歲數一大各種毛病都要冒出來。”
“我沒事,能吃能睡,每天早上都堅持跑步呢。”
作爲已經死過一次的賀新來說,每每想到自己上輩子纏綿在病牀上各種遺憾,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對自己的身體健康格外在意。不求長命百歲,但求跟普通人一樣順順當當過完這輩子,可千萬別象上輩子那種,四十出頭就嗝屁了。
這本《我十九》的劇本一共才五十多頁,加起來頂多也就四五萬字的樣子,主要是劇本中的對話不多,更多的是人物心理的描寫。
賀新一開始邊吃着的蛋糕邊翻着劇本,但漸漸的他拿叉子去叉蛋糕的動作停了下來,捧着劇本看的很入神。 Www• тTk ān• ¢o
坐在對面的王曉帥看到這一幕,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賀新讀的很仔細,差不多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纔讀完這個本子。
“導演,這裡面的故事都是真的?”
應該說本子裡的劇情很虐,看得他很揪心。
“私奔、強尖、槍斃、發瘋都是真的,但人物是虛構的,我只是把幾個故事都集中到某一個具體人物上。我們這一代人在那個年代裡就是這種生存狀態。”
他點點頭,藝術創作大抵都是這樣的模式,所有事件都集中在特地的幾個人物身上,這樣才能造成強烈的戲劇衝突。
“最早的時候你跟我說要拍一部反映三線的故事,大概就是這個本子吧?”
王曉帥點點頭,略顯得有些羞澀道:“一開始就是想拍這部的,但是後來想想一部片子不夠反映,所以就想弄個三部曲,結果第一炮就沒有打響。”
相比樓燁和賈科長這兩位所謂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王曉帥的風格更加傳統,比較講究故事性,而不像賈科長注重的是情感的抒發,而樓燁更是着迷於炫技。
看完這個本子之後,賀新心裡多少有些遺憾,故事是好故事,但是故事是圍繞着一個家庭中父親和一個十九歲的女兒之間,因爲各自的理念和對未來生活的嚮往不同而引發的一場悲劇。
於是乎十九歲女兒和將理想強加於女兒的父親之間展開的抗爭成了故事的主線,其他人物包括十九歲女兒的初戀男友小根都淪爲了次要角色。
“導演,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演小根?”
王曉帥今天不會平白無故跑到上海來請自己喝咖啡,這在他拿出劇本的那一刻賀新心裡就清楚了。他遺憾的是這麼好的劇本卻沒有自己合適的角色,最大的可能就是演十九歲女兒的初戀男友——一個來自當地家庭,剛剛進廠當臨時工,叫小根的小夥子。
“別逗了,就你這副長相,你能演得了小根?這個人物才十九歲!”王曉帥不由笑道。
賀新原本長相就老成,相比四年前王曉帥剛剛認識他那會兒,由於初出茅廬還略顯稚氣,演《單車》中的小貴還算湊合的話。如今的他氣質越發成熟,演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想演十九歲的小根顯然不太現實。
“我想請你客串一下里面呂軍這個角色,你放心檔期不會太長,頂多也就半個月的時間,你看怎麼樣?”
呂軍?
賀新稍稍一愣,一個同樣來自上海的三線工人的家庭中的第二代,年齡上比青紅大幾歲,是一個引領潮流的人物,頗有街頭小痞子的派頭。搞大了隔壁農場姑娘的肚子,還跟青紅的閨蜜小珍好上了。在他父親的逼迫下不得不和被搞大肚子的農場姑娘結婚,卻又和小珍一起私奔。
很明顯就是一個初代渣男。
聯想到之前自己在《中國式離婚》中演的那個渣男劉東北不太成功,他多少有點沒有信心,但在王曉帥頗爲期盼的目光注視下,他還是點點頭道:“沒問題,導演!”
看到他這麼爽快,王曉帥反倒有點不好意思道:“小賀,其實讓你這個大明星演個配角確實有點說不過去,這次就算是請你幫我個忙。”
畢竟這部片子將是他迴歸體制後的第一部作品,相比片中的其他幾個人物,他也考慮需要一個大明星要壓陣腳。
“導演,反正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需要,我這兒一句話事情。”
作爲引導自己走向這條道路的領路人,賀新對王曉帥一直是心存感激。他遺憾的是這麼好的劇本沒有適合自己發揮的角色,對於演主角還是配角這個倒還是其次。
“還有就是這個片酬,你知道投資商一共就投了那麼點錢,之前因爲我自己的緣故已經造了一部分,剩下的可能有點緊張,你看……”
未等王曉帥說完,賀新這邊已經開始擺手了,表情甚至還有些不高興道:“導演,你這還是把我當外人啊!片酬的事你就別考慮了,到時候要是有剩的你就看着給我仨瓜倆棗,要是不剩,咱們回頭再說。”
不過,說着他還有些好奇道:“導演,青紅誰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