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豪氣的模樣,把這明真道盟裡面的人們都給鎮了一下子,可是那老者看到那一枚碧玉扳指,似是反應過來,雙手接過,勘驗其暗紋,這才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他將這一枚碧玉扳指還給了那穿青衣,帶白狐狸面具的少女,神色頗爲客氣。
後者眸子裡盛着笑意,朝着少年道人拱手一禮,這才灑脫離去了。
其已遠去了。
老者仍舊還在不停得感慨道:“豪氣啊,真是豪氣。”
“不過爲了道途上一個問題,願意一擲千金,以酬點撥的修行者,倒也是不在少數。”
“來,小道長,且隨我來吧。”
“這位貴客既爲你出了價,那老夫索性把這卷宗的原典給你拿出來讓你翻閱,不過,這東西可是挺多的,伱可能得要慢慢翻閱了。”
果然是很多。
因爲是直接以金玉之材鏤刻的玉書,直接放滿了一整個書架。
老者一邊打開這些書架上的法咒,一邊解釋道:“靈韻存放於玉簡,雖然說能夠節省地方,但是一旦遇到諸如靈韻亂流之類的情況,裡面的東西就會被損壞掉,一個字都不能看了,所以以這金玉之書,加以靈韻覆蓋,是一種更爲保險的法子,小道長稍坐,稍坐。”
“容老夫將書簡給你尋出來。”
“說起來,錦州當年的事情,可不是一枚玉簡便能弄清楚的,除去了我們的記錄,我們還收集了許多的書信,用以佐證諸多推測,保證情報的準確。”
“來,這是第一份。”
“當年錦州之事的開始。”
老者將一卷如人腰部粗細的玉書給他放在桌子上,施展法決,這一卷玉書就徐徐展開來,其上面以極細膩的筆觸勾勒着錦州的山水,少年道人看到了自己的家鄉所在,但是他印象裡面,家鄉所在的鎮子不小的,裡面也有萬餘戶人家。
年幼的時候春日踏花,夏日撲蝶。
秋日躺在麥田裡面睡覺。
總是熱鬧的。
但是在這覆蓋了一整張桌子的巨大玉書之中,只是一點淺淺痕跡。
可知錦州之大,人員之多,此地之繁華似錦。
老人感慨道:“因爲山水如畫,方纔稱之爲【錦】啊,這後來都成什麼樣子了。”
他的手指指了指一處地方,而後橫掃,道:“當年約莫是夏日時候,突然有異變。”
“大約是這裡,有一股熾烈之氣突然出現,而後就以無可匹敵之勢,席捲橫掃了整個錦州,便讓整個錦州植被枯萎,河流都乾涸,是爲災厄之始……後又有妖國出沒,將這人間界的一州之地,直接撕扯進入了妖國間隙。”
“有無數妖魔,食人血肉,吃人魂魄。”
“世人都說那是妖族之國,但是卻是錯了。”
老者自己都有些驚愕,指了指卷宗的記錄:
“妖和人間一樣,也是諸國林立,當時出現在錦州之地肆虐的妖族,至少是三支。”
“三大妖國,卻出現在一州之地,屠戮百姓生靈,豈不是血肉盡喪嗎?”
“可是當時的情形,實在是過於混雜,即便是我們道盟也不知道當日出現在錦州之中的,到底是哪幾個妖國,只是如此天災,錦州之大,此時發生纔不過數日時間,所見的,卻已經是人間慘劇。”
老者慨然嘆息,又將厚厚的一沓信箋遞給齊無惑,這信箋已經泛黃,其中染滿了鮮血,道:
“這是當時災禍發生之地的事情。”
“最中心是府城之處,有錦州最繁華的地方,也是整個天下當年最繁華的地方啊,當年出事之後,天地靈韻紛亂得厲害,遠距離傳遞信息的手段,盡數已斷絕,付出極爲大的代價,才傳遞出這一封信。”
“上面染着的是錦州當年最決死的一批人的血。”
“其中未必是修行者。”
“也有馬伕,有舞女,有世家的貴公子們,甚至於還有囚犯。”
“真是可惜啊,就連死囚們都爲了這一座城耗盡了最後一滴血,纔將這一封信送了出來。”
齊無惑看着手中這一堆信箋,解開之後,其內容慘烈無比,唯府城災劫,求援這簡短直接的六個字,而其餘的每一封信,內容盡數都一模一樣,都只是這六個字,老人伸出手指了指這厚厚一沓,言簡意賅:
“消息極重,故而有超過三百支隊伍出發,約莫數千人。”
“皆極勇武,極聰慧之人。”
“最後只有三支,抵達了其餘城池。”
“餘者死盡。”
老者搖了搖頭,又取出了玉簡,道:“這是後來盟主蒐集來的情報。”
“可以確認,邊關的將軍府是收到了信箋的,從其府中記錄可以查找出來。”
“但是邊防將士們不曾收到消息。”
“這事情也始終沒有往外傳。”
齊無惑翻看着這些典籍,彷彿已經可以看到當年發生的災禍。
那時的他只是個九歲的孩子,混入人潮之中,如同亂流之上的落葉,被席捲來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跑,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現在這些東西,一個個不同的人的視角,或者信箋,或者玉簡,來描述當年的事情,他已能看得更完整,也越覺得窒息。
天災,人禍。
妖國之亂。
“當年的百姓要怎麼樣才能逃出錦州……”
老者似乎接到了傳音,退去了,後而來到少年道人面前的,就是那中年男子,也是負責中州道盟全部事宜之人,他捧着一個玉盒走來,神色稍稍遲疑,之後還是將這玉盒放在桌子上,掀開了上面的封印,手撫着道:
“這算是錦州消息裡面最重的了,但凡看過這個消息的,心神無不被其撼動。”
“早在好幾千年前,那時候的人皇曾短暫的統一了人間界,和天庭一起立下約定。”
“人間事情由人間人皇決斷。”
“諸多仙神只負責維繫秩序。”
“盟約自有其約束。”
“後來,雖然又有各種事情的緣由,那位人皇隕落,他的劍和璽也四下散亂了,這人間界又分裂成了不同的國度,但是我們所在的這一片土地,是最大最強盛的,仍舊還可以號稱爲人皇,修行的不是練氣吐納,也不是血肉筋骨,而是氣運之力。”
“層層氣運,匯聚於一人之上,便是人皇,具備偉力。”
“而人族帝國的軍陣修行氣血之力,可承載氣運,結陣廝殺的時候,可以和妖族死戰。”
“這也是爲何人能立於人間界之中的原因。”
齊無惑點頭,他對這樣的事情也已經有猜測。
既然人世間有修行者,但是皇朝仍舊佇立的話,那麼就不會如同自己的夢中一般簡單。
至少是要加入修行的要素。
男子手撫玉盒,神色複雜至極,將這些卷宗,並其中的信箋一起遞給齊無惑,道:
“當年的諸多事情發生,沒有人能看清楚局面的變化,直到後來,塵埃落定,我們才發現,其實錦州的災劫是可以避免的,這裡是人間最大的皇朝,和其餘諸多小國不同,當年本已經有六十萬鐵甲玄軍結陣抵達了錦州。”
“爲首者是天下名將,曾經和妖族交鋒半生。”
“而後當今的皇帝,也就是當年的二皇子,趁着自己大哥將心腹所在的鐵甲玄軍派遣抵達錦州以列陣和妖族廝殺的機會,聯絡朝堂,趁機掰倒了當初的太子,入主東宮。”
“自己成爲太子之後,因擔憂餘波,擔心此刻局勢不穩,又有可能被其兄長壓制住。”
“是以下令,鐵甲玄軍止步,不允踏入錦州一步。”
“同時封鎖消息,這也是爲何當年那些人拼死傳出消息,卻到了邊關將軍府就不能夠再往外傳的原因了,而玄甲軍接到了的消息是那二皇子模仿太子的筆觸,以太子印壓下的,所有的玄甲軍都誤以爲,這是大皇子的命令。”
中年男子取出一份信件遞給齊無惑:“這是他們當年接到的命令。”
齊無惑緘默。
打開信箋,看到上面文字——
【有羣妖混入逃亡百姓,欲亂我國】
【玄甲列陣,有人過邊境者】
【殺無赦!】
少年道人看着那最後三個字,許久不語,忽而明白爲何自己會被人潮裹挾着四處遊蕩了許久纔得到活命的機會,中年男子嘆息一聲,道:
“諷刺至極啊,有許許多多的百姓死在了曾經保衛自己的玄甲軍的弩箭之下,而最爲諷刺的是,直到射出弩箭的那一刻,這些玄甲軍都覺得,自己是在保護家國。”
“此事最終暴露。”
“又因爲軍令是來自於大皇子的印璽,所以二皇子的太子東宮之位就越發穩了。”
“中間的關竅是怎麼做到的,咱們不知,只是最終成了,且毒辣。”
“一州之地的百姓,換了徹底扳倒自己哥哥的機會,換來了現在的人皇名號。”
“嘿……這樣的買賣,我明真道盟都不敢做的。”
齊無惑的雙眸垂落,他沒有見過這國的人皇,但是曾經在黃粱一夢之中,和那位皇帝有過接觸,似是極玄妙,明明夢中應該是和他自己的經歷認知有關構建的世界,但是對於諸多皇族,高官們的品性性格,行事風格,卻也極爲真實。
那個在黃粱一夢之中的皇帝模樣浮現在眼前。
齊無惑仍舊有剋制,只是小孔雀忽而覺得睡得很不舒服,似乎有某種森然冰冷的氣息在流轉着,少年道人道:“邊界有玄甲,錦州有妖魔,那人們是怎麼出來的?”
“道長稍坐,這涉及到其他的東西。”
“我找一找……”
那中年男子又回去了,去取了許多的典籍,而後足足在少年道人面前堆滿了,辨認了一番後,鬆了口氣,道:“東西確實是沒有缺少的,方纔是以傳送陣法,從我道盟的秘境藏書閣之中把這些東西都帶了出來,嗯,這些都是名錄,還有一些是殘缺的法門。”
齊無惑翻看,看到其中有僧有道。
男子起身指着那一卷卷的名字,回答道:“尋常的百姓,當然不會是妖族的對手,只能被吃做血肉,但是人間界尚且還有修行者們,佛門有十三脈佛法之中當年的妙法天慈恩寺,道宗也有踏歌劍派,另外有旁門左道,小門小派者不計其數。”
“錦州之事後。”
“佛門慈恩寺內僧衆三千六百餘人,最年長者三百三十一歲,最年少者六歲。”
“盡數死絕。”
“最後逃難的百姓如同潮水。”
“十三名棍僧衝陣打破了妖族封鎖之後,死於邊關玄甲軍齊射。”
“死前不甘,仍道降魔。”
中年男子取出了一些文獻給齊無惑展開,道:
“我們後來去查的時候,發現慈恩寺的所有舍利子全部都耗盡了,後來推佔還原才知道,他們砸開了佛堂,取出自己祖師們的舍利子磨成了粉,而後以自己的血混着舍利子寫成佛經分給人們,就知道他門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打算。”
“我們看到僧人的頭顱變成了京觀。”
“佛門天台一脈的傳承,就此斷絕。”
“他們的法沒有了,他們的舍利子也沒有了。”
“弟子沒有了啊。”
“所以這一脈也就沒有了。”
男子取出另一卷卷宗:“至於踏歌劍宗,最是自傲,素來只是師擇弟子,而非弟子投師。”
“是以門中弟子甚少,沿途護送百姓,因此而兵解的劍仙超過六百人。”
“道路上盡數都是折斷的劍。”
“後有鐵騎一軍違抗軍令,似乎不忍,這纔在封鎖之中打開了一道口子,道宗枯坐的祖師出關,一劍撕開了陣法,如此百姓才能進入中州,讓錦州的百姓得以從這災厄之中活下來。”
“據說那位道宗祖師也因此壞了修行,而那一軍鐵騎,最後被以違抗軍令之命投入錦州去和妖族廝殺,最終死盡,只餘下二十七人活着。”
“盟主率領道盟成員踏入其中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
“我們沒有如同劍修的決意,也沒有如佛門的覺悟,所以我們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些劍修兵解,看着佛門弟子死盡,我們只能和妖族做生意,用一百五十年的利潤,換了十五萬人性命,也記錄下當年發生的事情。”
“仙道貴生,然不殺無以護生;佛門慈悲,而不忿怒,何以止殺孽,何以證慈悲。”
“是以如此。”
“一百五十年收益,換得了十五萬人性命。”
男子叉手道:“盟主說,大賺。”
“十五萬人之後,自有可踏上修行者,如此可以【結善緣】。”
“我輩也是人族,物傷其類,不忍見其死,是【求心安】。”
“盟中多有狡詐之輩,如此可【正我骨】。”
“衆人皆退後觀望,唯我獨自向西,如此可【揚我名】。”
齊無惑道:“貴盟盟主……”
男子回答道:“入錦州之時探查實情,知是有【着黑衣赤龍服者引來妖國】,歸時遇伏,重創。於六月之後兵解,已去世了,去世之時說大賺,大賺。”
“商人也有商人的買賣,修者有修者的道義,勿要忘記我等爲求道者,非求利者。”
“是道盟,非商盟。”
“如此可正我道!”
“令天下知我【明真道盟】四個字,絕無虛言。”
“當年的事情,便是如此……”
少年道人翻看了所有的記錄,書卷,心中推斷許久,嗓音不自覺稍有沙啞壓抑,道:
“錦州,死了多少人?”
男子道:“……道盟推斷,三百七十萬有餘,五百四十萬不足。”
齊無惑身子晃了晃。
終究只是少年人,這個數字如同一柄重錘,讓他稍覺得暈眩。
看着之後的紀年表。
“三年後,太子登基,頒《登基德音》”
“號大聖大慈仁德孝皇帝。”
“稱人皇。”
“贊聖明。”
少年手掌按着桌子,自身的元神,元氣,元精不自覺加速流轉,隱隱匯聚,怒意殺意諸多情緒如同碧波之下的滾滾洪流,洶涌澎湃,卻又不顯露在外,那男子道:“此事只有道友知道,還請勿要外傳,畢竟也算是情報,還不知道道友的尊號。”
少年道人念出自己的道號,也寫了下來,說:
“這件事情,貧道知道了。”
只是中年道人卻聽不懂那個道號。
寫下了,眼睛也不不認得。
但是確認上面有齊無惑的氣機,也便放下心來,只是在少年起身的時候,忽而問道:
“當年曾經參與過錦州之戰的鐵騎,有一位還在中州。”
“道長,要去見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