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蕩魔大帝。
那個看上去溫潤如玉,似乎不會動怒的道人,竟然就是一出道就斬了東華首級述職的無雙殺胚,這個消息的揭露,就如同一塊巨石裹挾了千鈞之勢,狠狠地重擊在了水面上,令水面炸開了層層漣漪,餘波不絕。
“不是,老牛你不是說真武靈應脾氣很好,溫潤如玉嗎?!”
“對啊,你不是說,他捲入妖族量劫是被迫的嗎?”
“這,這斬殺百萬妖族,蕩盡一州妖魔又是怎麼回事?”
片刻的沉靜之後,圍繞在老黃牛身邊的羣仙諸神都下意識地開口詢問他,而老黃牛臉上的表情則是緩緩凝固了——
額頭不知爲何,一陣陣劇烈的疼痛。
伴隨着建木柱子親切而熟悉的觸感一併浮現在腦海中的,是靈性主動遺忘的一件件消息,一個個情報,其中最爲刺目的則是天蓬大真君的暗自指點。
我……
艹?!
一同被這個消息的巨大反差所衝擊到了的,還有遙遠鬥部邊緣之地的雲家夫婦。
以及。
彌勒菩薩。
這位總是笑口常開的菩薩回過神來,而後瞬間意識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等一等!
先前是覺得太上玄微真人,真武靈應道君素來溫和沉靜,不喜殺戮,纔會認爲那一句【盡誅之】只是考驗他們道心的玩笑話,可是現在,當太上玄微真人成爲了最近道門天庭之中,殺戮最重,手段最兇的蕩魔大帝時候,這一句話就瞬間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那不是玩笑?!
他是來真的?!
普賢菩薩則是面色驟變,雙手合十,語氣隱隱凝重,失去了往日平和鎮定:
“真武蕩魔大帝說,他的那位朋友,上清洞玄道君,比起他還兇……”
四位菩薩一時寂然。
旋即齊齊變色,顧不得寒暄,施展神通,騰雲駕霧,朝着那人間守藏室之處飛去!
……………………
“無惑,東西買回來了,有鹽烤的落花生,有些醃漬過的白菜,豆芽,還有些豆腐塊,豆腐乾,豆腐絲豆腐皮,蘋果梨子,還有降了霜的柿子餅,你那客人呢?”老青牛化作了個肩膀寬闊,身材雄壯的大漢,提着大包小包匆匆趕回來了。
左右看了看,一雙銅鈴大的眼睛都快要給瞪出來了,應該是沒有瞅着人,大步走來,一下把東西都放在桌子上,詢問道:“無惑,伱說的那些個客人呢?我怎麼看不着?”
少年道人回答道:“他們來過了,坐了一會兒,閒聊了些事情,現在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
老青牛不忿道:“坐坐就走,倒是白費了老牛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找來了這許多好滋味的齋菜,嘖嘖嘖,不過,他們不在這裡呆着,吃不得老牛我親自找來的齋菜,是他們沒有這樣好運氣。”
“欸欸欸,無惑你是要去哪裡?”
老青牛見到那少年道人一身道袍,木簪束髮,拂塵玉佩都穿戴了,看那模樣,顯而易見是要出去,當即開口喚住他,瞪大一雙眼睛,道:“你也不吃?”
齊無惑道:“我有些事情,要出一趟門。”
老青牛道:“什麼大的事情?連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了?”
齊無惑回答道:“這樣的事情,不知道之前倒也罷了,知道了的話,就是片刻不能夠耽擱,早一刻是一刻,只恨不得自己不能立刻抵達,怎麼還能分出時間來?”
青牛看着齊無惑,心中有一個一個好奇的念頭升起。
好奇這事情是不是和之前的客人有關。
想要知道這件事情是不是又是牽扯到劫難和衝突了?
不過老青牛經歷得多,知道什麼時候該問什麼時候不該問。
少年道人想了想,語氣溫和道:“放心,這件事情不是什麼大事,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現在日頭剛剛朝西偏,且先一邊看書一邊收拾收拾齋菜,等到這菜收拾好了,我應該也就把事情處理好回來了,正好吃飯。”
齊無惑走出了守藏室,踱步而出的時候,早有一道血色自眉心閃過,旋即消失不見,而視線自然而然地掠過,落在了人羣之中的一個身影上,那帶着兜帽,靠着龍族操控水域的潛形藏匿之術躲藏在了人羣之中的小龍女只覺得身子微僵了下。
卻不死心,眸子微垂下,蹲在了旁邊一個攤位旁邊,非常專注地看着攤位上的果子。
就好像那個果子上面有一整個世界一樣。
賣水果的商販很熱情地推銷着自己的果實,小龍女也裝作了很有興趣的模樣,不斷點頭,而實際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後的那一個存在身上。
齊無惑看着那龍女,未曾想到,這個小龍女竟然一直藏在外面,似乎是等着自己似的,不由訝異,而今現在尚且還有事情要做,想了想,基於當時對於涇河龍王這位故人的承諾,齊無惑記下來了這龍女的一縷因果和氣息。
旋即就踱步走入人海之中,幾步之後,就已經不見蹤影。
感覺到了那一道視線的消失,那小龍女才轉過身來,看着少年道人遠去方向,不服氣道:“哼,神氣什麼啊!”
“不過,他腰間那個玉佩,還有手裡面的拂塵,好像都很棒啊。”
幼年恣意生長,卻還沒有長輩教導的龍女一隻手託着下巴,明亮而大的眼睛裡面似乎亮了起來,忽而就對那少年道人手中那一柄白玉爲尾的拂塵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不過她很快放棄了這個充滿了誘惑的打算。
她再不通世事,也是知道的,這樣的寶貝不能輕碰。
她只是想要瀟瀟灑灑,不受拘束地遊戲人間。
不想要惹到什麼道士什麼的。
“決定了,偷他個幾兩碎銀子!”
“這樣的話,可以找到人間的一個上房,舒舒服服泡個澡,再睡一覺。”
“還可以吃一頓人間的特色美食!”
“而且,這樣的事情,想想就覺得很有趣!”
這種愉快,可比起簡簡單單的幾輛碎銀子,重要得多了!
或許是天性的自然,也或許是因爲因果無意識的影響,這位在人間開開心心過去了好幾個月生活的小龍女,雙拳緊握,找到了一個,很開心。
至少現在會讓自己想起來很開心的。
完美的作案目標!
………………………
齊無惑一路行來,分神兩端,本身已行過了京城,來到了一處相對於豪門巨戶來說,非常尋常的宅邸,屬於皇子的各類威儀皆已撤去了,原本那些美麗的侍女也不見蹤影,守衛着的皆是披堅執銳,渾身有殺氣的戰將,相比起皇子的宅邸院落,更像是軍營。
齊無惑通過了一番糾葛,這才終於進入了這宅邸內,戰將們有一部分似乎有受過囑咐,更有一些,是曾經參與過妖族之戰,見過這少年道人的,他們將這道人邀請坐在了荷塘旁邊的桌子上,上了一壺茶之後,就退下去了。
齊無惑看着這荷花皆已凋謝了的荷塘,整個荷塘的水質都呈現出一種偏向於渾濁的墨綠色,殘荷之野半耷拉在水面上,荷花早已謝了,蔫吧了的花枝粗大,毫無絲毫的美感,看上去一副萬物凋零的落寞感,正如此刻之皇朝。
齊無惑可以感覺到,因爲源初之人,以及人之炁的緣故,自己此刻和人道氣運息息相關,不可輕動,之後要行殺戮之舉,故而提前來到了李翟的住處,來到了這人道氣運最爲激盪最爲濃郁的地方,正是爲了藉助此地,以穩定住自己的【氣機】。
畢竟他的真君之境,可是三清道祖欽點的應劫而成,應運而生。
第二,則是爲了有一個明朗的【不在場的證據】。
太上玄微真人便是真武蕩魔這個消息,恐怕是難以掩蓋住了。
既然如此的話,自然要再把【上清洞玄】這個身份藏起來。
六界動盪,並不安穩,此刻已經走入了劫難的旋渦之中,現在經歷的事情,不過只是佛道之劫的一環,而佛道之劫不過只是人間之劫的一部分,人間之劫又是這一次時代量劫的進度,層層相疊,彷彿浪潮一般,洶涌連綿,似乎永無窮盡之日。 這個情況下,自然是有暗處的身份更好些。
最後,齊無惑也有些事情想要和李翟談論。
關於他此刻所做的諸事情。
以及,這位不世出之名將對於未來的思考。
他的威望和氣勢,已經達到了歷史上諸多開國之君的層次,但是他現在所做的諸多霸道手段,卻有過於絕對,過於地用力,這對於他名望和影響也極爲巨大。
撥亂反正,兵家魁首,卻行霸道之舉,斬殺勳貴,奪世家之利,甚至於斬文官之首開路。
凡此種種,如此行事,乃是是註定了不會成爲皇者的霸者之路,霸者如流星璀璨,往往卻只能開天下,卻往往難以坐天下。
沉靜有力的腳步聲,以及甲冑甲葉摩擦發出的清脆聲音把齊無惑從沉思之中喚醒。
少年道人回過神來的時候,看到了自妖族邊關一別後,數月不曾見到的故人。
李翟似乎比起那時候還要更瘦些。
這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爲,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和影響,他臉上的顴骨痕跡隱隱可以見到,之前妖族之戰留下的傷疤還在,濃眉大眼,黑髮束起,一雙眸子幽黑,裡面似乎激盪着無盡的風雲。
李翟整個人都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亦或者說筆直的長槍。
銳利鋒芒,卻也是堅韌無比。
他似乎很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自己在做什麼。
見到齊無惑的時候,李翟嘴角微微勾起,這一張短短兩年就已經經歷了各種大勢,變得越發冷硬的臉龐上,重又浮現出來一絲絲當年在中州府城初次相見時候的,那種憨厚爽快的味道,但是也只剩下一絲一縷了。
環境和經歷塑造人,也毀滅人。
李翟笑着伸出手邀請齊無惑坐下,道:“我說今日爲何有些事情得要回這院子一趟,沒曾想,剛剛回來就遇到了道長你,看起來,我這是運氣很好啊,哈哈哈,不過,道長你素來清修在外,不問紅塵中諸事,不知今日來此,卻是爲何?”
齊無惑看着眼前的李翟,他似乎很久沒有休息了,身上纏繞着一絲絲因果困頓。
少年道人溫和道:“我此番,正是爲你而來。”
李翟不露聲色笑道:“哦?爲我而來?不知道道長是什麼意思?”
齊無惑端起茶來,道:“你身上的氣運極爲濃郁,乘勢而下,勢如破竹一般,牽制在李暉身上的氣運是外強中乾,在你的兵鋒之下早已經潰敗,按照常理,這七八日時間,已經足夠你整合吞噬了他的氣運,但是貧道這一段時間觀氣運,李暉身上的氣運仍舊還在。”
“而且留存在了相當的一個層次上。”
齊無惑注視着李翟,道:
“若是貧道所料不差,你目前的推進應該已經遇到困境了吧,”
李翟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點了點頭,嘆息道:“……道長所料不差,翟最近算是放下了一切情面,大刀闊斧,甚至於有故人死於我的刀下,氣運駁雜污濁之處也盡數斬出了,但是……”
李翟伸出手,看着自己散發濃郁血腥氣機的手掌,道:“李暉,兄長他在稱帝的時候,已經將人道氣運交了出去,和佛門聯手,人間界諸國以神武爲最高,神武九州以京城爲腹心,李暉就是將這一重要無比的人道氣運節點,交給了佛門,構築了他們的胎藏界大法陣。”
“佛門之陣法,雖然有些妙處,但是基於空相,以我兵法,也可以剋制。”
“我這一段時間也在耗費心力推演破陣,這一座籠罩了整個京城的陣法已經被破去了許多,只剩下最後一個節點我始終尋找不到,甚至於,我們都已經不眠不休,近乎於一坊一坊,一存一村地尋找,都不曾找到這個最關鍵的陣法節點。”
“直到最後,我回去去看李暉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節點的所在。”
“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李翟的拳頭猛然握緊,神色難看,唯雙目之中,燃燒着無邊火焰,咬着牙道:
“那個陣法節點,就是當時的人間皇帝,神武人皇,李暉。”
“這陣法是以無邊神通,以他的血脈爲脈絡,以他的心臟爲核心在他體內構建的。”
“我要怎麼破陣法?”
“不破此陣,佛門就如同吸血蟲一般掛在我們的身上;可若是破此陣,我該怎麼辦?”
李翟砸在桌子上,握緊了的拳頭緩緩鬆開來,鋒芒畢露的威武王似乎疲憊。
他看着眼前風輕雲淡的道士。
似乎是在問他,也似乎是在問一代代的皇族,亦或者,那無盡歲月之外,鐵筆如刀的史官,道:“我們這一脈,就註定了要父子相殘,兄弟相殺,我這一雙手,我爲這人間討伐四方,平定外患,染血無數,自認還是乾淨!”
“可是啊,我註定了,要殺死他嗎?”
“如同當年我的父親殺死他的兄長一樣,我也要如他一般,殺死自己的哥哥嗎?”
他神色疲憊,嘆息道:
“道長,這是不是,就是皇族的宿命。”
面對着威武王的痛苦,齊無惑安靜等待着他的冷靜。
李翟的痛苦,並不只是因爲這個抉擇。
還因爲他很清楚自己最終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在間接的逼死了父親之後,他還會殺死李暉,自己唯一的直系血親。
李暉的罪孽真實,這自然毋庸置疑,可是年幼時候哥哥一筆一劃教導自己寫字讀書,一起玩耍的記憶也同樣真實,作爲人的感性一面和作爲將的鎮定冷峻,過往的記憶和刀劍的冰冷同時衝擊,方纔如此痛苦。
少年道人擡眸看着遠方,道:“這陣法,也未必只有這一條破劫法。”
李翟微微一怔,眼底有驚愕之色,道:“道長何以教我?”
齊無惑溫和飲茶,道:“貧道,正是因爲這件事情而來的。”
李翟神色越發急促,但是齊無惑卻沒有再詳細解釋。
他舉了下茶盞:
“來,喝完這一盞茶,事情或許會有轉機了。”
……………………
在人間距此不算是太遙遠的方位,羣山圍繞之中,有一座巍峨古樸的神聖寺廟,放無量光,無量法,充斥於天地之間,哪怕站在十數裡外,都可以隱隱約約聽到唸經說法之聲,可驅邪避災,妙法玄奧,清淨自然。
往日也是人來人往之地,多有來此祈福的。
只是今日,這澄澈佛光卻似乎活物一般朝着外面蔓延,欲要侵吞人間。
這金色的佛光都似乎化作了某種妖孽怪物一般。
事之反常即爲妖!
此地此寺此景,爲何不可稱之爲妖?
而在這個時候,一隻腳踏在這佛光前的河流旁,這靜靜流淌的河流之中,突然暈染開血色,天地暗沉,風起蕭瑟,一名身穿暗紅色道袍,腰間挎雙劍,眉宇冷淡銳利,玉簪束髮的道人微微擡了擡頭,看着前面清淨自在的寺廟。
河流流淌兩地,一側血色幽深,一側金芒清淨。
彼此涇渭分明。
救人如救火,片刻不能遲!
“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