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九爲極,當有九流,當有諸子,當有百家千派。
【道家】,當爲其之一。
這聲音平淡落下,卻又彷彿無比沉重,無比恢弘,令得聽到之人無不神魂微動,自心底深處滋生出了一絲絲觸動,人道氣運的波濤之下,所有人都隱隱然有一絲絲的蛻變之感,而這聲音升騰到了天上,更如巨石砸落水面,掀起無數波濤。
他在說什麼?!
他到底是在說什麼?!
今日不是要成爲道門祖師的嗎?爲什麼不去調動那一股人道氣運,完成編撰道經,以成就自己的大品儀軌,而是要將這一股力量灑向外面?是在說什麼,開闢人教,如果說九流百家前派,道門也只是其中之一端的話。
意思是,他希望在未來的人間,像是道門這麼能打的。
還有九百九十九個?
他是要做什麼?
是要讓人間亦燦爛繁華,不遜色於蒼天之上,羣仙諸神嗎?!
而天樞院的那位仙官,手裡已經握住了卷宗,上面拓了天樞院司法天尊的印璽,宣之爲祖師,昭告敕令,封其爲仙神,令其前往天界述職的卷宗,卻是怎麼都拿不出來——
此人根本沒有打算成祖師嗎?
自然也無法以祖師之功德,把他是仙人的事情宣傳出去。
先給出名號,而後把事情坐實了,再想辦法令其離開。
可,可是此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而在這個時候,天上的羣仙諸神,人世間的百姓們,也都沒有意識到這個道人到底想要做些什麼,那個看上去年輕的道人腳尖一點,忽而輕飄飄地落下來,九座石碑,高聳而巍峨,中間一座石碑爲首,其餘兩側各自有四座石碑蔓延開來。
道人飄然落下,在這第一座石碑上,手中手指輕點虛空,點在了最高處。
而後頓了頓,未曾落筆寫下,而是繼續朝着下面飄然落下,空出了大段部分,在三分之二的位置上開始書寫,這石碑是諸地祇搬運過來的,採的都是泰山山系最爲堅硬最爲特殊的石質,尋常萬斤的兵器砸在上面,連個白印子都留不下來。
現在在道人的手指下面,卻如放了好些時候的酥餅一樣被洞穿進去。
道人的手指劃過,寫下一個個文字。
這石碑雖然大,道人寫下的文字雖然清晰,可畢竟此地的百姓太多了,可是很奇妙的,哪怕是最後面的人也清晰‘看到’了這樣的文字,哪怕是不識字的人們,都感應到了這文字所蘊含的豐富神韻和內容。
天界的仙神們低聲唸誦着這些文字,道: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於天。宇宙在乎手,萬物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機也。”
“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立天之道,以定人!
這七個字彷彿是總綱一般。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隱隱動容,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天穹之上,雷霆聲震動三千三萬裡,隱隱欲要出手,但是卻見這人道氣運昌盛,如鋒芒顯露,難以當真折斷而不損自己,於是遲疑了下,還是沒有動手。
而道人繼續寫下來了之後的文字——
“天地,萬物之盜!”
“萬物,人之盜!”
“人,萬物之盜!”
天穹之上,一仙人意識到了什麼,面色大變,震怒道:“這是,道門三才全的總綱,而且將【盜天機,三才全】的奧義全部寫出來了?這是要傳法天下人不成?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道門道門,高門在此,無論三清道祖,皆非常人可以入我道門。”
“尋常弟子,不經歷諸多的考驗,也難以得到真傳,或許千人入門,一人得法,你將這許多的秘傳奧義寫下來,豈不是隨便一個人族都可以參悟我道門的無上奧義了嗎?”
“門戶,門戶!”
“汝是在破門,砸戶,遭至於門不成門,家不成家!”
“這,這是在,背宗棄祖啊!”
“若是有心術不正之輩修行此法,豈不是更是要爲禍蒼生了嗎?!糊塗,糊塗啊!不是要成爲道門的祖師,而是要成爲道門千古的罪人,千古的罪人啊!”
諸多仙家祖師皆是面色隱變,道門門派,各大流派都有自己得意的傳承,遊走於人間,逍遙渡世,雖然心中不說,但是難道行走天下的弟子們心中沒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麼?一種遊歷於世間的感覺,此刻這種修行者的優越感似乎要被砸破了。
道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手指從容,不緊不慢得寫下來。
“三盜既宜,三才既安……”
“食其時,百骸埋。動其機,萬物安。”
最終落下來的時候,一片道門修持之法,非太清,非上清,非玉清,且是光明正大,堂堂皇皇,已經印刻於此石碑之上,道人轉過身來,拂塵掃過,看着那些人們,嗓音溫和:“今日貧道書一道門修持法於此,能悟道者可入門,能入門者,呼吸吐納,能爲修行。”
他微微擡起頭,似乎正看着天上的羣仙,而後立足於人世間,似乎回答他們一般,道:“破其門戶,廣度蒼生。”
“再非道門,非道教,以渡蒼生,以化天下。”
何以延道法。
何以救蒼生?!
唯令道法入人間,唯令這道融入這人間無數人的生活當中,孤芳自賞而高高在上的,那不是道。
“破四壁,延千古,以天下爲家。”
“是爲——【道家】!”
無需要拜入門中,天下之大,販漿走卒,尋常百姓,孩提頑童,白髮老人,皆可口誦兩句道經。
轟!!!
天上驚雷陣陣而不絕,似天地爲之驚動,蒼穹爲之動容,風吹拂過來的時候,道人立足於這石碑前面,神色堅定得和這沉默卻堅硬的石碑一般無二。
於是道家開闢。
………………
天上羣仙,多都是一個個道門分支的祖師,修持到了真人的巔峰,大多數不敢冒險度過雷劫,就只是領受了南極長生大帝的符詔而登上天闕了,他們各自都對於各自的門派和傳承極看重,皆保護,甚至於有縱然修持道法,可只要你的名字不在名錄上,是無法運用這一脈的道法的規矩。
可是今日這道人直接舉行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儀軌】。
天下人皆知的情況下,直接寫下了一篇上乘的道法。
此道法,上可以參悟天地大道,吐納修行;中可以經世治國,整合社稷;下可以修身養性,延年益壽,不可說不是上乘,但是卻沒有了拜師入門,沒有了各種要求,是真真正正的廣開修行門,但是這無疑是打破了道門諸支脈的一些默認的東西。
你將這樣的道門經典公之於衆,大多道門分支的法門甚至於不如伱。
諸道門分支如此下來,漸漸收不上弟子,縱然收了弟子,卻若連路過樵夫都打不過的話,豈不是逐漸沒落了嗎?
這等事情,若是綿延千百年的話,豈不是令道門衰亡之舉?!
他們其實心中知道這樣對蒼生好,對道門似乎也無有太大害處,甚至於還有好處不少,但是對於自身曾經存在過的道門分支流派來說,卻萬萬不能夠說是一件好事,如是聯繫左右,更兼惱怒驚慌,欲要將這道門弟子太上玄微這等行爲打斷。
先前只是笑呵呵坐見其成,看樂子的仙人和神靈都懵了。
一回頭髮現自己成爲了樂子。
“不行,不行,斷然不能讓這等事發展下去,若是這樣的話,我等之宗門豈不是要就此斷絕了嗎?!” “你要怎麼做?”
一名仙人道:“最好的,自然是把這石碑打爛!”
聲音落下的時候,其餘諸仙人,以及開口說出來的那某道門分支流派的師祖都無言緘默下來——
好一會兒,其中一位仙人才道:“你打得過真武蕩魔大帝嗎?”
那仙人搖了搖頭。
發問者又道:“那你有在羣仙諸神面前砍了東華大帝的膽子嗎?”
於是那仙人只好又搖了搖頭。
發問者嘴角抽了抽,連忙拂袖拉開距離,道:“那可是真武蕩魔大帝立下的碑。”
“你要去砸的話,千萬不要帶上我。”
於是羣仙只好放棄這個雖然直接,但是顯而易見沒有腦子的想法。
他們嘗試去尋找這一片道門經典的來源。
打算請出創造這一門道經的前輩出面,喝止這個道人,於是便是齊齊發動起來,前去各處的藏經閣之中尋找原典,然尋找了許久,竟然硬生生地尋不見,無論是上清藏書閣,還是說玉清大殿,都尋不見哪怕是一點點類似的痕跡。
於是這些道門修出來的仙人們緘默下來,一個很可怕的想法浮現在他們的心底。
難道說,莫不是——
“這是,太上玄微真人自己寫的……”
他們沉默下來,於是一下子陷入了某種恐懼和無能爲力當中——如果說,這是旁人創造的上乘道法,太上玄微將其公之於衆,自然是不合乎道義,去尋那位前輩自可以將其喝止,可是若是他自己創造的道法,而後公之於衆,傳道法於天下的話。
那這便是他的自由,沒有誰能夠說出個不是來。
可是,可是,我們怎麼辦……
“萬年道門,毀於一旦啊,此後再不曾有師徒傳承,道門經典竟要爲市井俗人所污……”一老道仰天長嘆,竟是真的失落悲傷,諸多仙人都沉浸於這一氛圍之中,他們最終意識到了最後的機會和方法,也是這傳統道門傳承受到巨大沖擊之時,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彼此對視一眼,咬了咬牙,道:
“當即之計,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過,唯有具陳利害,以我等之誠心實意,請道祖出山了!”
於是這些道門各家各派的仙人們舉行了儀軌,懇求道祖出山,詳細敘述了太上玄微之十宗罪,懇求太上道祖出山,制止這背宗忘祖,背叛道門的弟子!
這儀軌位格頗大,也足夠虔誠,太上道祖也已抵達了只要唸誦其名號便可以立時知道的境界,當即,縱然太上道祖此刻在不能認知,不可言說之地,清修境界,卻也聽聞了諸道門仙人訴苦,知道了自己弟子所作所爲對道門的衝擊。
老者看到了那少年道人樹九碑,傳法於天下人的一幕。
眼底感慨,嘆息,讚歎不已。
傳法人間,破四壁,延千古,當所有人都不覺得道門是什麼特殊的高渺的東西,而是一種揉入了人生活之中,任由隨意一個人都可以唸誦道藏,易之中的道理,頑童可念,天行健,地勢坤;年輕人可知上善若水,老者撫須道亢龍有悔的時候。
道纔是真正融入到了人世間的血脈之中,任由春去秋來,昌盛衰微,但凡是有人的地方,道就不會消失。
他知道了自己的弟子到底想要做什麼。
如果說,道門化道家已是令他可以讚歎的地方,那麼若是道家只是他所謂的【人之道】的一條分支,那麼,這一條道路綿延至未來會是怎麼樣的波濤壯闊,老者心中亦是好奇,亦是期待。
慨嘆許久,也招來了紙筆,落筆道:“吾弟子玄微,爲師知汝之心,見汝之形……”
老人的手指頓了頓。
他忽而嘆了口氣,微笑道:“這樣已經不合適了啊,至少,汝行此道之後的第一次,還這樣的話,也已經不合適了啊,當爲之賀,當爲之禮,當爲之讚歎。”
他把剛剛寫下的東西都拂去了,然後重新落筆虛空。
一字一頓,頗爲鄭重。
是對弟子的鄭重,也是對於自己的鄭重。
落筆道——
“道友。”
……………………
人道氣運流轉,傳道法於天下,也只是第一步而已,只是這一步的反饋也已經極爲強烈了,哪怕不去修行,齊無惑體內的人之炁也在不斷推進,不斷提升,乃至於可以說是一日一個境界,一日一般的聲勢。
道人感受到了人之炁的強盛,在外面行走的時候都可以聽聞人們在談論道法。
靜坐閒談,以講述黃庭。
齊無惑不由心中想着。
如此的話,或許可以嘗試,藉助這個階段的人道氣運,讓媧皇娘娘也可以短暫看到外面,讓她看看她懷念着的,希望見到着的人間。
甚至於……
齊無惑定了定神,手掌張開,氣運升騰。
心中一個早已思考過的計劃浮現。
………………
而在這個時候,人間界——
一個十五歲模樣的少年道人,腳步輕快,行走在道路上,他神色開心而柔和,天真浪漫,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掛在他的心中,落在他的心底,道門逍遙的氣質讓人不由地想要去親近他。
腳步一點,便有大風撲來,託舉着他前行,一步便是十幾丈之遠。
乘風御空,好不逍遙!
正是在之前離開了中州的小道士明心,他本來打算順着這中州前去錦州,看看齊無惑師叔口中的家鄉,聽說那裡已經逐漸恢復了生機,有了幾份當年繁華如錦的風貌,只是才走了一半,就聽聞了京城發生了的那麼大的事情!
於是小道士沉思之後,當即調轉了方向。
他很好奇啊,好奇京城的事情,好奇那九座巨大無比卻又不會影響人們生活的石碑,以及雕刻在石碑上的那一卷道經,正是年少的性格,他沒有門戶之見,唯有聞道之喜而已。
他本來打算靠着自己的一雙腳丈量人間的土地,九州的山河。
打算一步一步,不去動用神通地走過去看看,只是這一次他實在是太好奇了,所以用了當年齊無惑在煉陽觀的時候創造出的御風之法,一路急行,很快便是離開了中州進入京城附近區域,今日前行,正因馬上可以見到石碑道法而欣喜。
視線一瞥,卻是腳步一頓,見到一人橫躺在了荒郊野嶺,不由一驚。
“嗯?有人昏倒了?還是在這樣荒郊野嶺的地方?”
小道士明心當即止住神通前去那人附近,卻見此地乃一荒山野嶺,一男子躺在那裡,渾身染血,眉宇俊朗卻又隱隱有一股傲氣揮之不去,黑髮濃密,只在髮梢末端,呈現一種赤色。
小道士伸出手按在他肩膀上,卻是面色一變,一下把手縮回去,倒抽一口冷氣,連連甩手道:
“好燙好燙好燙!”
“嘶,這麼燙,這人是火做的嗎?”
小道士看到自己的手掌都燙得禿嚕皮了,眼裡都燙出來眼淚了,想了想,從背後竹簍裡面抽出雨傘來,遠遠地戳了戳那個頭髮隱隱發紅,熾烈如火的男子,後者此刻竟然睜開眼來,雙目隱隱泛金,小道士明心鬆了口氣,道:
“嗯?你醒啦?”
“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