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電視機雪花閃耀,終於穩定下來。
“放手!別砸了!求求你了……嗚嗚嗚!”“別打了……要出人命了!求求你們!”“我和你們拼了!!”
畫面上,整個黃家土樓一片凌亂,上百的強拆隊伍,將這裡化作一片混亂。無數女人被抓着頭髮從屋裡扯出來,慘叫着被撞在牆上。接着馬上就用人衝進屋裡,搬起衣櫃,鏡子,梳妝檯這些,從樓上丟了下去。
畫面晃動得很厲害,不像是錄像機拍攝,更像是DV拍攝,但這種搖晃的畫面,更給了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
秦夜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他看到了一位老大爺,被幾個強拆隊的死死抓住胳膊,將他珍藏的相片,老式軍裝一一丟下樓。老大爺起碼七十以上,困獸一樣咆哮着,頭髮都根根豎起,發紅的眼睛看着屋裡,看着自己珍藏的記憶碎片被一點點碾磨成粉,焚燒成灰。
“你們不得好死……你們不得好死!!”他瘋了一般怒罵,猛然朝抓着他的人咬去。接下來,畫面劇烈晃動,只能隱約看到老大爺被一腳踹倒,喝罵之聲此起彼伏。
“老不死的你他媽找死?!”“別打腦袋,打死了怎麼辦?”“給你錢讓你搬不搬!你他媽活膩了!?”
一拳又一拳,砸在蜷縮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頭嗚咽不已的老大爺身上,他滿臉老淚橫流。嘶啞哭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秦夜甚至看到了黃曉晴,對方滿臉是血,在地上磕着頭哀求。然後……對方衝進了她的家,從裡面搬出一臺老式唱片機,黃曉晴發瘋一樣尖叫着衝上去,卻被一巴掌扇了回來。嘴角淌血地靠在牆壁上,絕望地看着自己的摯愛墜落樓下。
就在下一秒,一個滿臉瘢痕的男孩衝了出來,拿着一根木棍亂打,竟然將門口的拆遷隊掃開了一圈。
“這是什麼怪物!”“臥槽!臉上都爛了,這是人嗎!?”“這是這個女人的小孩?這尼瑪太噁心了吧?”“有病吧?這女的和孩子都他媽有病!”
“唔唔唔!”男孩彷彿不會說話,拿着棍子胡亂揮舞。然而……卻立刻被一腳踢在胸口。黃曉晴尖叫一聲,一把把男孩抱住。淚流滿面,滿臉緊張地問道:“乖,你怎麼樣?你還好?”
但是,沒有迴應。
男孩暈過去了,只能看到胸口微微起伏。黃曉晴愣了兩秒,如同母獅一樣跳起來,瘋狂地抓向面前的人:“我和你們拼了!!你們這些人渣!!”
秦夜還看到了……就在門口,一位中年男子被打得滿臉是血,頭摁在地面,在他面前,是一片攤開的紙張。
“籤不籤!!”問一句話,接着就是一拳,咚的一聲悶響,哪怕秦夜是隔着屏幕,都感覺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
“給臉不要臉是嗎?!”“籤不籤!!”
咚……咚!
一拳接着一拳,就在這時,他前方的人忽然分開了。一道人影,在數位拆遷隊領導的陪同下走了過來。
秦夜目光霍然一閃,仔細地看着對方。對方穿着90年代的灰黑色工作服,揹負着雙手。背影面對他,看不清是誰,一晃而過的畫面上沒有拍到對方的面容,但是……拍到了對方的脖子。
他的脖子上,赫然有一顆痣!
而且……這個背影,秦夜覺得非常眼熟。
見過……
這個人,他一定見過!
現在不是搜索記憶的時候,男子一邊走一邊道:“還沒有拆完,怎麼回事?這個工程是我承包的,五十萬不夠你們趕走這羣要飯的?”
“黃先生……”旁邊的一位拆遷隊領導笑的滿臉諂媚:“反抗有些激烈,原住民有些多……要不,再給兩天時間?”
男子沒有開口,一步步走到中年男子面前,聲音忽然笑了笑:“反抗得激烈,就需要暴力鎮壓嘛,要不我請你們幹什麼?是不是,黃德勝三叔?”
這一聲,讓黃德勝愣了愣,擡起滿是血跡的臉,怔怔地看向對方。三秒後,他全身顫抖起來,兩眼血紅,拼命地掙扎,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如同暴怒的獅子,就要撕碎對方!
下一秒,男子一腳踩在黃德勝頭上,死死將他踩在地下。招了招手,立刻有人拿來一個喇叭,對着樓上大喊道:“黃家村的村民們,給我聽好了!”
“拆遷黃家土樓,是政府命令!這是國策,不是你們說不籤就不籤的!”
“給了你們搬遷費用還不籤,耽誤國策你們擔當得起?”
“今天之內,全部搬走。這是政府的最後通牒。”
“你放屁!!!”剛說完,三樓,一個男子拼命從護欄中伸出頭來,聲嘶力竭地怒罵:“兩千塊……兩千塊的安家費!!這就是你們乾的事!?”
他的話,彷彿點燃了炮仗,一位被扯着頭髮的女子猛然擡起頭來,如同惡鬼一樣看着男子:“兩千塊……我們住哪裡!我們以後怎麼生活!你不得好死!!你不是我們黃家村的人!”
“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這個沒心肝的鬼!!當初要不是我們接納你,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條路邊了!”“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頓時,四面八方,不得好死的聲音如潮涌來。
秦夜幽幽嘆了口氣,他從不知道,如同活死人一樣……不,就是活死人的黃家村民,情緒可以如此激動,可以如此……像人。
他能理解的……
任何厲鬼,執念都是他最大的構成部分,對於黃家村村民來說,天下之大,沒有他們容身之處。他們不想也不願成爲不死不活的怪物,他們甚至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但是,他們有本能。他們的本能告訴他們,他們無法離開。
這棟土樓,是他們的囚牢,也是保護他們最後的藩籬。
他們這羣不被世俗所容的怪物,只有躲在這片脆弱的藩籬後,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的城市,等待着一次次的輪迴。
但是今天,那個人不僅僅把他們變成了這樣,還要挖了他們的根。
讓他們走投無路!
執念完全燃燒,綻放剎那的人性光華。秦夜環顧着這強拆的一幕幕,忽然有些分不清,什麼是鬼,什麼是人。
鬼永遠是鬼,人卻不一定是人。
茲拉……雪花紋閃了閃,畫面卻並沒有消失,在排山倒海一般的怒罵中,男子身形都沒有抖一下。
秦夜垂首搖頭笑了笑。
是啊……一個解剖過自己親兒子,親兒媳,親孫子的人……一個能將整個村子化爲活死人的人,他會在意這微薄的語言力量?
這力量殺不死人,對有良心的人來說,能讓人夜不能寐,想起來的時候面紅耳赤,恨不得回到當初痛改前非。但對於他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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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他的聲音都沒有一絲絲波動:“阻撓拆遷……那就加大力度嘛。要領會中央精神,城鄉改革勢在必行。”
“黃先生……”領隊猶豫了一下:“這……是否太過火了?”
男子笑了笑,走到黃德勝面前,兩人目光相接,黃德勝渾身顫抖,用盡全身力氣怒罵道:“卜萬田!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詞彙真貧乏。”卜萬田招了招手,四周的人都圍了過來:“還有力氣嗎?”
“有……”拆遷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來來來,擡起來。”卜萬田揮了揮手,拆遷隊將黃德勝擡了起來。卜萬田走到欄杆旁邊,招呼道:“過來啊?等什麼呢?”
“來來來,舉起來,哎……對,就這麼舉着。”
拆遷隊領隊張了張嘴,看着眼前的畫面,這一刻,就連他都感覺心冷。
這裡是四樓。
黃德勝被幾個人擡着,舉到了欄杆之外。
他一直覺得自己夠狠,老少照打不誤,但是現在,才覺得……自己還太嫩。
“黃先生……”他的呼吸都急促了:“這、這不好吧?”
“閉嘴。”卜萬田頭也不回:“出不了事,出了事我擔着。我說怎麼做,你就怎麼做。懂?”
“是……”
當然不會出事……
因爲,這裡的人根本不會死!
“卜萬田……”黃德勝滿身是血被舉在空中,咬牙切齒地看向對方:“你不得好死!!你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我在那裡等你!!”
卜萬田似乎笑了笑:“那地方……咱們啊……都去不了。”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籤,還是不籤?”
“滾!!!”
話音剛落,拆遷隊的人手抖了抖,黃德勝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直接從四樓跌了下去。
領隊倒抽了一口涼氣,猛然衝上去:“你們瘋了?!人命是開玩笑的嗎?!”
“不是我!!”拆遷隊的人也嚇瘋了,拼命搖頭,看怪物一樣看着卜萬田:“是他……他動了我們的手……他、他力氣好大……”
茲拉……電視畫面抖了起來,聲音,畫面,最終化爲一片雪花紋,拼命抽動。
房間裡很安靜。
秦夜靜靜地看着電視,他有些明白了,爲什麼這個人能被稱作十惡不赦。
他沒有禍國殃民,也沒有董卓那樣火燒洛陽上萬人死這樣的“壯舉”。
但是……論人性的扭曲,論人性中最純粹的“惡”,卜萬田甚至已經超越了兩位道主!
兩位道主是權衡利弊,依照他們的想法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選擇。而卜萬田不是。
他的所作所爲,就是最本質的“惡”,是人性中最陰暗的那一面。
“你真的……不得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