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
牆角處,完全癱了的月宮誨,似是適應了禁武令和寒獄的力量,忽然擠出來一絲氣力,斥聲怒吼:
“月宮寞!月宮冷!月宮離!月宮牛!”
“來人,快來人!”
這幾聲喊得極爲高亢,卡着道穹蒼和月宮奴你來我往的博弈節奏強勢出聲,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
可一喊完,月宮誨絕望發現。
坐在冰桌後面的道黛兒笑意盈盈看過來,眼神中沒有半分意外。
他那表情彷彿在說:喊啊,你繼續喊啊,今天你是喊破喉嚨,都不可能有人發現得了你。
“聽不見,嗎……”
月宮誨無神的垂下腦袋,只剩搖頭苦笑。
他其實明白的,寒獄地處寒海之底,地理位置幾乎處在寒宮帝境最偏僻處,平日裡不會有外人到來。
且就算他喊得再準確,也直呼聖名了……
寒獄的規則,要是不限制住直呼聖名能讓對方有反應這一條,裡頭關押着的罪人沒日沒夜的問候,誰受得了?
“是想引起看護寒獄的陰神衛的關注吧?”
道黛兒素手託着香腮,撐在冰桌上,呵呵道:
“但你有沒有想過,那麼多侍女來看望奴姐姐,她們呢?”
“你所見到的,此前不正只有我一個在門外等你過來嗎?”
月宮誨怔住了。
確實彼時侍女們是三兩成羣一併來寒獄的,現在月宮奴的牢房裡,一個都沒見着。
那這麼看來,當時道穹蒼在門外候着,真單純只是在等自己?
他就這麼篤定,自己會上鉤?
甚至主動送他身份玉牌,要他晚上去護靈殿?
“我……”
“你沒有錯,你只是廢物罷了。”道黛兒嘴裡吐出來的,永遠是比寒獄還冰冷的話。
“放過我……”月宮誨無力反駁,只能哀求道:“道穹蒼,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但我……”
我想活着!
老夫想活着啊!
苦痛和屎尿蹂躪着月宮誨,月宮誨雙目不爭氣的流出了淚水。
他很想以言語打動對方,在意識到這也是不現實的後,哽咽得難以作聲。
“放過我吧……”
從來沒有哪一刻,月宮誨的求生意志比現今還強。
他在年少時期,也曾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爲了寒宮帝境鬥爭而失敗被俘,卻寧死不屈的英雄畫面。
他發現幻想和現實差距太大了!
他無法接受當下這般不堪的自己,這根本不是一個護靈殿殿令該有的表現,與待遇!
我是誰?
我乃月宮誨!
我熬過了幾代人,終於混上了護靈殿這份好差事。
接下來我的人生,是寒宮帝境上下數代人都夢寐以求的——高居雲端之上,坐着不動,都有無數人前來服侍我……
卻因爲一個侍女!
我月宮誨,要死在寒獄?
從道穹蒼方纔的種種表現來看,月宮誨再蠢都看得出來,自己不可能活着離開寒獄。
可是……
“我說了,我不會殺你。”
道黛兒卻從始至終貫徹着他的言行,不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
那我會怎麼死?
月宮誨無法想象,怔怔然轉眸後,瞥到了一側正雙手抓劍的月宮奴……
隆!
他腦海一陣空白。
……
“要我殺他?”
月宮奴自是瞧見了月宮誨的眼神。
回憶着道穹蒼那他不殺人,誨老卻會死的言論,不難得出要麼月宮誨自殺,要麼自己殺他的結果。
但是……
“你覺得,我會爲了你一個外人,殘殺我族護靈殿殿令?”月宮奴看不懂道穹蒼了。
他也是世家出身的人。
他該明白,不論誨老犯下如何過錯,都不該終於自己之手。
這不合乎規矩。
寒宮帝境的人,縱使犯了再大的錯,都有寒宮帝境的規則審判。
“錚……”
道黛兒沒有接話,第二次忽略了月宮奴。
他再度彈起琴,接的是方纔沒彈完的《傷南庭》的下半部分。
錚錚肅殺的旋律迴盪在牢房之中。
月宮誨哆嗦着不敢再發聲,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只因破壞氣氛,道穹蒼便會以此爲由結果了自己。
月宮奴也安靜下來了。
隨着曲調行進,她握着怒仙佛劍,卻再次感受到那刺入骨髓的陰寒。
她因此而清醒。
機會?
道穹蒼不會給人機會!
他向來是個會將隱患扼殺於襁褓之間的人。
既授予自己此劍……
若是其他人,自是有可能忽略怒仙佛劍與自己關係的這個細節,繼而留下一個破綻。
但他是道穹蒼。
他會沒注意到怒仙佛劍蘊有劍念嗎?
他會沒猜到自己有可能能執握得起怒仙佛劍嗎?
他依舊給了劍……
授以手無寸鐵者殺人兇器,自不是爲了斬滅自我,而當是借刀殺人。
月宮奴聽着曲,轉眸看向了月宮誨,後者正也投以婆娑淚眼視來。
從他那苦苦哀求的神情,以及不敢作聲的脣語之中,月宮奴讀出來了動容的兩個字:
“小姐……”
……
錚!
一曲終了。
道黛兒維持的沉寂,道黛兒自己打破。
他雙手撫在琴上,先是含笑看向月宮奴,略含期盼道:“奴姐姐覺得,我的琴藝如何呢?”
月宮奴已完全不明白道穹蒼意欲何爲,冷着臉道:
“騷。”
道黛兒笑:“高,自然是高!”
他又看回牆角處的月宮誨,笑意斂回,變得無悲無喜,漠聲問道:
“殿令大人覺得,黛兒的琴藝如何呢?”
彼時牢房甬道里射出去的迴旋鏢,終在此刻狠狠扎到了自己的眉心之上。
月宮誨身子劇烈一震之後,儼然明白道穹蒼要做什麼了。
他瘋了似的努力吊起自己無力的身體,已顧不得形象,撅着屁股雙膝跪地,砰砰砰不住磕頭,將腦袋都磕出了血,愴聲道:
“放過我!”
“放過我!”
“道殿主,放過老夫,求求您了,放我一馬吧我錯了……”
月宮奴愣住了。
他不明白月宮誨爲何有如此之大的反應。
他被道穹蒼抓住、折磨過,也聽過《傷南庭》的曲子,現下才有如此應激反應?
月宮奴握着怒仙佛劍,保持觀望。
道黛兒眉宇之間瞧不出半分情感,對月宮誨的惺惺作態亦無有半分動容,只是在漠聲重複了一遍:
“殿令大人覺得,我的琴藝如何?”
月宮誨怎麼敢答?
月宮誨能如何作答?
他死死將頭埋在地上,只恨自己當時精蟲上腦,作出了一些悔恨終生之事。
他嚥下血沫,嚥下淚涕,依舊埋着腦袋不敢擡起,蠕聲道:
“高……”
“不對。”
“道殿主琴藝高超,舉世罕見!”
“不對。”
“道殿主舉世無雙,對琴曲之道……”
“還是不對。”
道黛兒冷漠的端坐在冰桌之前,其視下冰牢似成了陰曹地府,這桌下之人,是那待審判的罪人。
月宮奴讀懂了什麼。
此問非問,答非所答。
道穹蒼不是在要一個無關緊要的評價,他只是在還原。
還原當時冰牢甬道發出異響時,他也還是黛兒時,自己沒見着的,他跟月宮誨發生過的一些事?
“殿令大人覺得,我的琴藝如何?”道黛兒再度出聲。
月宮奴知曉道穹蒼有一個怪癖。
他從小自視甚高,並不喜歡重複很多遍同樣的話。
這會讓他覺得要麼是自己蠢不會表達,要麼是對方蠢,那就更沒必要多次表達。
能一句話說三次,看得出來,這問、這事,在他心中份量極重。
月宮誨跪伏在地,渾身顫抖,拿捏着腔調,爲了活命只能哆哆嗦嗦的回答道:
“我怎敢評價,肯定是出神入化……呀……”
這用詞,這語氣……月宮奴深深閉上眼,她完全看明白了。
道穹蒼是月宮誨,月宮誨是黛兒。
冰牢不是冰牢,是一牆之隔的甬道,是看不見的黑暗與骯髒!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說,月宮奴大抵已能想象得到一個大概。
她無法置信的是,就當着自己的面,就隔着一堵冰牆,也知道黛兒是月宮離的人,誨老……月宮誨,真敢如此?
他不是爲了阿離、阿四的正事而來嗎?
就因此,月宮奴之前甚至懷疑過,那些看上去像是潑髒水的事情,都有可能是道穹蒼的一面之詞!
“嗡……”
冰牢之中,劍吟聲動。
佛劍,怒了!
月宮奴腦海裡閃過最初時問道穹蒼,打算如何處置月宮誨時的場景。
對方的回答是:“看你。”
這時月宮奴才明白,早在那個時候,他就知曉了自己此刻的答案。
可是……
月宮誨,能殺嗎?
便是此刻身墮寒獄,淪爲罪人。
月宮奴依舊知曉,自己是寒宮月氏之人,是寒宮聖帝的女兒,是聖帝傳人月宮離的姐姐。
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再小,都會被有心人放大,繼而影響到阿離和父親,讓他們無端承受多一些的攻擊。
“寒宮帝境的人犯了錯,會有寒宮帝境的規則審判,審判司都無權干涉!”
這是月宮奴從小到大被灌輸的信念,她亦堅守了一輩子。
也正因由寒宮帝境的人團結一致,盡皆堅守這般信念,她在三十年前那次犯錯之後,才能活着。
“冷……”
月宮奴握着佛劍,冷到打顫。
她後知後覺,道穹蒼的小題大做,不是爲了對付月宮誨,而是爲了針對自己!
她忍住了。
如果現下提劍斬了月宮誨。
那斬掉的不止是人,還有自己過往的堅守,也否定了在寒獄三十年的空白。
更因此,會全了他道穹蒼最喜歡看到的,在他人身上驗證自己的“神鬼莫測”之名!
“錚……”
可便也是這時,鸞雪絃動。
那是道穹蒼雙手提起站立時,發出的毫無意義,卻讓人完全心亂的嘈雜之音。
面對月宮誨的懺悔,他沒有絲毫領情,如神明一般漠視着牆角污穢,繼續往下問道:
“殿令大人,也會彈奏《傷南庭》嗎?”
砰砰砰!
月宮誨拼命磕頭。
用力之巨,像是要把腦漿砸出來。
“放過我……”
“放過我吧!!!”
他便再重複了一遍:“殿令大人,也會彈奏《傷南庭》嗎?”
“我不會!我不會彈琴啊!”月宮誨狀若瘋魔,擡起頭來時,眼球都幾乎是爆出來的。
“殿令大人,也會彈奏《傷南庭》嗎?”迴應他的,是夢魘纏身般的循環折磨。
月宮誨崩潰了,毫無意識的呢喃着,嘴裡發出了一個無力反抗的怪異聲音,像是女聲:
“也、也會……吧?”
道黛兒便接着往下道:“殿令大人來我幹始帝境吧,剛好我那裡有位置空缺,缺個聖帝傳人。”
“我、我不配……”
“你確實不配,所以不是過來任職,只是來一下,便今晚吧。”
“來、來幹什麼……”
“沒什麼。”道黛兒居高臨下,漠然道:“本殿想聽你單獨爲我彈奏《傷南庭》。”
……
咚!
月宮誨一屁股軟倒在地。
發出的聲音,恰如彼時隔着冰牆,月宮奴聽到的那聲古怪的異響。
吱——
佛劍怒仙,在地上擦過一道深深的劍痕。
月宮奴渾身顫抖,不是冷的,而是氣的。
那本來重到雙手難以推倒的巨劍,這會兒給她用力提了起來!
“傷南庭……”
月宮奴失神搖着頭,面布冰霜。
她無法想象,倘若彼時甬道間的黛兒不是道穹蒼,而真的是黛兒……
她甚至不敢想象,倘若自己不是月宮奴,不是阿離的姐姐,不是寒宮聖帝的女兒,而只是一個相較之平庸了哪怕只半個階層的罪人……
她從不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這個世界。
但在寒獄三十年,本以爲看盡了人情冷暖的她,於此刻再次大開眼界。
“傷南庭!”
月宮奴咬牙切齒,提着怒仙佛劍,一步一步走到了縮到牆角,避無可避的月宮誨面前,“你爲阿四而來!你本爲阿四而來!”
“月宮奴,你不能殺我!”
“我是護靈殿的殿令,你要勾結外族,弒殺族中長老嗎……月宮奴!醒醒!”
“……”
“小姐!奴小姐!”
“放過我吧小姐,這是都是他的幻術,他逼迫我做的,這不是我的本意啊……”
那或咆哮、或求饒的魔音在耳畔繚繞。
那或癲狂、或哀求的面孔在面前變轉。
正如現世與臆想之世的交錯,自我與他人眼中自我的崩解,當怒仙佛劍高高提起時,月宮奴其實已經聽不見多餘的聲音。
她腦海裡閃逝的畫面,只剩下自己,這麼多年來無數個自己。
身處寒獄。
失去了本該擁有的所有。
三十年了,在這裡她枯燥地坐着,懺悔着,只剩下鸞雪爲伴,依舊認爲這是“該”。
該嗎?
“嘭!”
一劍剁下,血花飛濺。
月宮誨下半身直接離家出走。
“啊——”耳畔響起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依舊遙遠,並沒有觸醒月宮奴。
月宮奴一劍下去,食髓知味。
一劍接一劍,往下狠狠剁着,幾近失控,狀若魔鬼。
她站在這裡。
她明明已經空無一物了。
她肩上卻還壓着一整座寒獄、一整片寒海、一整個寒宮帝境!
這是生來不可推卸的責任,是命,是規矩,當然也是負擔。
可寒宮帝境的傳人,本就該負擔起這些來,不是嗎?
從小到大馴養出來的教養,令得月宮奴理所當然接受了一切,她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一些錯事,也甘願爲之付出代價。
於是囚於寒獄之中,她從不曾思尋出路,也將一切都交給了阿離。
這是“償還”。
該償還嗎?
“嘭!嘭!嘭!”
沒有答案。
這麼多年了,月宮奴發現,自己還是沒能找到答案。
只有在揮動巨劍時,她能宣泄出這悶住了三十年,折磨了自己三十年,到後來想都不敢想的那個問題、那份痛苦。
她要剁碎污穢、剁碎骯髒、剁碎齷齪,剁碎掉所有此前看過、見過、領教過,卻自欺欺人告訴自己,應該舍小家、護大家的這個“應該”!
她斬的是過去的道。
佛劍淨化的是苦痛的魂靈。
“傷南庭……”
“傷南庭!我讓你傷南庭!”
月宮奴從不敢想,《傷南庭》也能和這些齷齪扯上關係,她完全失去了三十年苦守寒獄的意義。
“去死!”
當佛劍最後一次怒刺往下時……
啪。
一隻玉白之手從側方伸來,嵌住了持劍的血腕。
月宮奴這才驚覺自己雙手掌心完全震裂,已是血肉模糊,身上素白長裙更是沾滿了猩紅。
“夠了。”
一回頭,男頭女身的那畸形道黛兒已然不見,佛劍似乎連他也淨化了,一切迴歸正常。
道穹蒼連長裙都不敢穿了,穿回自己的星紋長袍,手遏住月宮奴,身體後縮得厲害。
當她回眸時,他趕忙鬆手,後撤了幾步。
還好我沒有惹她……道穹蒼縮到了冰桌之側,下意識想要坐回椅子上,觸電般彈起,不敢再坐。
他猶豫了一下,面上勉強擠出笑容,看都不看牆角血穢,以一種半調侃,但應該誰都聽出來是調侃的意味,說道:
“大小姐,你又墮落了。”
月宮奴拄着劍垂着腰,別過頭去,大口大口喘氣。
她已滿頭香汗,對騷包老道的話不作迴應,雖是虛弱,依舊短促有力的說道:
“帶我離開寒獄。”
“我想見八尊諳。”
這是好事,我正因此而來……道穹蒼默默點頭:“不待在這裡?不堅守了?”
“呵。”
月宮奴冷笑着,擡起頭來:“就算我錯了,三十年,也該償還清了,我現在只想出去,我想見他。”
可以的,當然可以的……道穹蒼從來都認可月宮奴,更相信她能爲自己的選擇買賬,卻是道:
“你錯了。”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我沒必要帶你離開。”
月宮奴拄着劍,直起腰來,捋柔、也捋順了那被自己劈皺了的血色裙襬,還有思緒。
立在寒獄之中,立在冰冷之間,她認認真真思考着道穹蒼的話語,末了臻首一點,道:
“是的,我錯了。”
“我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