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前的三個月,足足下了90天的雨,麻三娘說她活了90幾年都沒見過那麼大的雨。莊稼人,靠天吃飯,一個月的雨讓村裡人都急得不行。趙四叔糾集村裡的老老少少去村東頭的廟裡燒香上供,一擺就是十天,李大嬸子把養了一年的大肥豬都殺了去求天。
廟裡香火旺旺地燒到了第九天,挺着大肚子的娘在鍋臺前生火,用了十幾年都沒破的鐵鍋突然轟的一聲陷了一個大坑,娘受了驚嚇,悽慘的叫了一聲,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滾。
麻三娘掂着小腳被哥哥小雨拉來的時候,娘已經在裡間的牀上疼得不醒人世。
麻三娘叼着煙帶鍋,不停歇地點着哥哥小雨的額頭,嘴裡像炒豆一樣發出刺耳的尖叫:
“我說你這個小追命鬼,我好歹也是個年過80,受人尊敬的神婆,怎能跟你一個禿頭小子一樣的瘋跑喲,我這把老骨頭,只怕就被你拉散掉了喲,啊喲喲!”
“麻三娘啊,你可算來了,小雨他娘只怕就這一兩個時辰的事兒了,你看我這口老鍋啊,壞得多稀罕啊。”奶奶拉過麻三孃的菸袋鍋子就往裡間走。麻三娘一時沒站穩,頭當的一聲磕到裡間的門框上,她的罵聲一直持續到看見躺在裡間榻上的娘才戛然停住。
麻三娘是村裡年歲最大的老人家,也是村裡最德高望重的神婆,麻三婆的掛算得出神的準,只要她點起了菸袋鍋子,隨便在來人身上掃上幾眼,那人的命就已經攥在她手心裡了。除了算卦,她還是村裡專職的接生婆,誰家媳婦要生了總是要叫上麻三婆。送她兩捆菸葉子,她就在接生的時候,給這孩子做好了算計,幫他這半輩子消小災化大難。
“喲,我的個活祖宗啊!”頭上頂着個大金包的麻三娘見到昏迷不醒的我娘後,愣了半晌,奶奶推了她一把,她才從喉嚨管裡哼唧出這麼一句話。後來很多年,奶奶一直追問麻三婆那天到底看到了什麼,麻三婆始終什麼都沒說。三婆就是個固執到骨頭裡的人,她不想說的事兒,誰也甭想問出來。
哥哥冷小雨告訴我,我出生的過程非常順利,但是生下來不哭,瞪着一對大眼睛衝着娘笑,我娘本來就是受了驚嚇才早產的,結果看到我那雙大眼睛沒一會兒,就翻了起了白眼,嗓子裡彷彿嚥下一口什麼東西,咕嚕了幾聲就斷氣兒了。麻三婆聽見笑聲,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接着又搖了搖頭,吧嗒了幾口菸袋鍋子,什麼都沒說,走了。
奶奶則嚇得很,忙亂着叫人清理了孃的屍體,又叫人通知了在縣城打工的爹,整個家裡被悲傷的氣氛和我不停歇的笑聲充斥。李大嬸子趁沒人的時候趴在奶奶耳邊說:“你屋裡那個生下來就把娘笑死了的主,恐怕不是什麼吉利之物啊,趁着是個女娃,沒長大成精禍害人,還是溺死了吧。”
奶奶黑着臉,忙着操辦孃的後事。剛剛出生的我被丟在小屋裡沒人管,由於沒有奶水,笑聲也漸漸的微弱了,只是大眼睛始終盯着屋子裡沒有人的地方,滲人地含着笑。哥哥小雨不知道在哪裡弄了羊奶,口對口地送到我嘴裡,總算讓我活了下來。
眼看娘就要入土了,八月天裡,死人終歸是不能在家裡放太久的。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爹回來,奶奶每天早晨到村口去等。按理說,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爹得到消息早該回來了,可這人怎麼就不回來呢?
終於等來的爹的消息,卻是村裡的郵差帶來的噩耗。在縣城工作的韓三爸拖人帶回的口信,爹返鄉乘坐的火車半路遇上塌方,火車脫軌翻下山坡,整車人在火車裡翻滾了十幾圈,沒幾個人活下來。
爸離開縣城是韓三爸親自送上的火車,三爸一聽說火車失事,開着車親自去事故現場找,找了三天三夜,活人堆裡沒有,死人堆裡也沒有,殘胳膊斷腿裡更沒有一個像是爹。韓三爸和爹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爹身上的每一顆痣三爸都認識,三爸說沒有找到,那就肯定是再沒有別人能找到了。
“難不成是被火車給壓得稀碎,骨頭都碎成湯了?”奶奶老眼痠澀,愣着,半晌才咕噥出一句話。
奶奶的精神之柱一下子就塌了,鎮日坐在老屋的門檻上,臉色鐵青,嘴裡唸唸有詞。麻三娘叫了村裡的幾個小夥子,把孃的屍體擡到村西邊的墳場裡,草草挖個坑就埋掉了,最後一剷土是麻三婆親自蓋上的,哥哥小雨說他在一邊看見麻三婆蓋那剷土的動作非常詭異,鏟子在空中彷彿畫了個什麼圈,然後重重地將土拍在墳頭上,又手舞足蹈的亂扭了一會兒,扔下鏟子吧嗒着菸袋鍋子,走掉了。
娘入土的當天晚上,奶奶就偷偷用小麻袋片把我從裡間的榻上撈了起來,雙手在我脖子上筆畫了半天,迎上了我那雙水汪汪而含笑的大眼睛,她終究是捨不得把我掐死,嘆着氣用小碎步把我扔到孃的墳前。我的身體和墳前的地面重重地接觸那一瞬間,我突然又大聲笑了起來,笑得幾乎背過氣去。奶奶死死地盯着我的臉,她突然老淚縱橫。
“天啊,我冷家上輩子到底欠了你什麼,冤家,造孽啊。”奶奶哭喊着離開了墳地。奶奶走的時候沒發覺,正在笑着的我,眼裡正噙着一顆碩大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