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話 人鬼殊途

大部分時候,三個人都躲在宿舍裡,其間,萌萌回家幾次,回來之後臉色不是很好,我和小月追問,她也沒回答,作罷。

好久沒見到楚家豪,長時間沒這個鬧騰的大魔王嚷嚷,覺得有些寂寞起來。

竹林一夜之後,魏小笙休病假消失了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些許憔悴,但也沒什麼太大的異常。

“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是宿舍最安全,在想到解決辦法之前,我都呆在宿舍裡了。”小月嚼着壓縮餅乾,有氣無力地仰在牀上。

“這樣也不是辦法。”萌萌憂心重重地說。

“是啊。”我看着沒有菸袋鍋子的陽臺,空氣已經日益烏黑起來,陰氣越來越重,之前的所謂吉屋,多半是仗着菸袋鍋子的掩護,現在,多撐一日,也只怕是拖了。

傍晚,我在洗澡,朦朧的浴室裡漸漸浮現一張青紫色的鬼臉,是李二媳婦,她的表情有些誇張地凝重。

“小煙啊,這屋子不能再久留下去了,怎麼會弄成這樣了,三孃的菸袋鍋子哪裡去了?”她有些嗔怪地說。

“被我失手掉到竹心湖裡了。”我關了蓮蓬頭,有些慚愧地擦乾身子,邊穿衣服邊說。

“丟了?”她鬼叫起來:“這麼重要的東西竟然能掉進湖裡去!”

“你不要責怪我了,我已經很自責了啊!”我難過地說。

“我是來告訴你,幕後的真兇,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應該就是麻八尋!”李二媳婦的聲音有些驚恐。

“是的,我也已經猜到了,除了他,不會有人有這樣的手段,操縱這麼多的鬼。”我說。

“那有沒有想好怎麼辦?”李二試探性地問。

我搖頭,她嘆氣。

“啊!”房間裡傳來小月的尖叫,還有物體摔落在地上的聲音。

我和李二衝出去,看見房間裡所有的人偶,布娃娃類的東西,都開始漂浮在半空中游走,她們兩個蜷縮在小牀的被窩裡,一臉恐懼地瑟瑟發抖。我看得真切,屋子裡是無數只冤魂,有孫小雅,有劉濤,有米洛,有馬可,有薇薇,還有跳樓鬼,溺水鬼,無數的鬼魂,我和李二都定住了。

“你們要幹什麼?”撐到底,還是李二媳婦開口了,畢竟她和他們是同類。

“殺人,投胎!”那些鬼都發出幽幽的低吟。

“你們都被騙了,根本沒有什麼一命抵一命的說法!”李二急切地喊道。

那些鬼不動聲色,彷彿聽不到她的規勸。

“你們都被麻八尋操縱了,成爲他作惡的工具了!”李二不甘心地又說。

“啊!”小月又驚叫,她指着我們的陽臺,窗外,麻八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麼,竟然已經站在陽臺裡了,我看着大開的窗戶,心理暗歎他的身手。

“你終於現身了,麻惡人!”我咬牙切齒地說。

“當然,我從來不做沒有十成把握的事情。”他得意地撫摸着稀落的鬍子:“我做的事情,沒有十足把握,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你想怎麼樣?”萌萌鼓着勇氣問,她三步兩步跑到我身後,正好和李二媳婦站在一起,李二有些不自在地向外靠了靠。

“我想怎麼樣?“他陰森森地笑了:“我要用天眼者的血去祭祀我新落成的祖墳,還要用七七四十九個冤魂去孝敬我的老祖宗,以保佑我長生不老,永保年輕!”他得意地說着,然後用手撥開他的頭髮。

我們都驚呆了,他花白稀落的頭髮根部,已經有了黝黑的新發。

“返老還童?”李二唏噓道:“你對龍穴做了什麼手腳?”

我猛地看着李二,她提醒了我,麻八尋的身上已經有了祖先恩及的端倪,難道,他已經對龍穴下手了!

“你們太不關心實事了。”他得意地指着房間的電視機,電視機突然自己打開了,播放的正是實事新聞。

“今天,國內娛樂行業的龍頭,楚氏的專用客機在前往某某國演出的途中墜毀,機上除了機組人員,還有二十餘位楚氏旗下頂尖的人,十餘位旗艦經紀人及製作人,導演,全部遇難,無一生還,遇難原因目前還在進一步調查之中。不過,這對於楚氏來說,則是幾十年不遇的一場資源浩劫。”

我們都睜大眼睛看着電視,瞠目結舌。

新聞還在繼續。

禍事並不單隻這一則,昨天晚上,楚氏舉辦明星演唱會中的某某體育館,突然發生爆炸,現場死傷無數,具體數字還在進一步計算之中。

楚氏今日的股市瞬息跌落十個百分點,這對於一直只漲不跌的楚氏來說,是一場重重的打擊,楚氏的仙人董事長楚博已經因心臟病突發送入翡翠醫院搶救,召開記者會官方發言人是其愛孫,第一次公衆於媒體面前的楚家豪。“

我看着衆多新聞媒體包圍中的楚家豪,他的臉上再沒有玩世不恭的紈絝相,成熟似乎會瞬間迫使一個人成長。

“你爲什麼要對楚氏下手。”我轉會注意力,將針對目標指向麻八尋:“楚氏和你無冤無仇,你爲什麼要下這麼大的毒手?”

“我對楚氏下毒手?”麻八尋笑起來:“我只是遵循風水輪流轉的道理,而已。”

“你什麼意思?”李二媳婦的聲音開始若有所思起來。

“冷小煙,你是天生的鬼眼,有與衆不同的判斷力和神力,可是我很失望,你的能力我完全感受不到。”麻八尋陰陽怪氣地說:“就算最簡單的一些因果聯繫,你都分析不出來。”

“你說什麼因果聯繫?”萌萌追問。

“顧氏千金,楚家的準兒媳,你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吧。沒有龍穴掩映的楚氏,一落千丈了,你的心裡不好受吧!”麻八尋說。

“什麼龍穴掩映,楚氏和龍穴有什麼關係?”我不解地追問,心裡回憶的匣子一匣子氾濫。

龍穴葬的是何人,是楚生啊,楚聲姓什麼,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錯,自然是姓楚的沒錯,難道……

“楚氏是楚生的後代?”我一臉驚訝地望着麻八尋。

“你終於想到了。”麻八尋冷笑:“多年來,他們家縱橫翡翠,無往不勝,你果真以爲是楚博那老頭子有什麼超人的手段,還不是仗着龍穴的恩惠,幾次□□化險爲夷。風水輪流轉,他們家享受的也夠了,也該換給別人了。”

“你,你對龍穴做了什麼?”李二質問。

“沒什麼,只是替天行道,讓楚生那具老殭屍換個坑而已。”麻八尋一臉不屑地說。

“我和你拼了!”我心下氣急,不管不顧地要往前衝。

萌萌和小月死死地拉着我。

“小煙,你別衝動,你不是他的對手!”小月勸說。

“這個小姑娘夠理智,與我作對,你們無非是白白送死!”麻八尋得意地笑了:“我有龍穴的保護,任何人都別想傷害到我!”

“你不會得逞的!”萌萌喊到。

“不和你們廢話羅嗦,快快取到天眼者的血和眼睛,我要儘快去告慰我的先人!”麻八尋的臉瞬間變了,他緩緩地從背後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尖刀,我的眼皮感覺到了深重的危機,劇烈突跳。

“你休想!”萌萌擺出了架勢:“你休想動小煙一根寒毛!”自從看到電視機裡可憐而無助面對衆多記者媒體的楚家豪,萌萌看麻八尋的眼睛,就充滿了重重的仇恨。

“小姑娘,別白白浪費力氣,你那點跆拳道的花拳繡腿,還是省省吧!”麻八尋開始向我逼近過來,我聽到了自己上下牙齒打架的聲音。

他要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救命啊!”小月用力地尖叫。

“別喊了,我已經用結界將這個屋子封閉起來了,沒有人回來救你們的!”麻八尋冷冷地說:“鬼魂們,都現身吧!”

滿屋子舉着娃娃木偶的鬼,通身都散發出綠光,現身了。

“啊!”萌萌和小月都跌坐在地上,看着萌萌渾身篩子似的,我想她縱然學過多少本事,都已經使不出來了,滿屋子形態恐怖齷齪的鬼魂,夠她們兩個見識了。

“果然是天眼,見多識廣,不怕我的鬼怪。”麻八尋的尖刀距離我的眼只剩不足一米的距離,只要他一發力,我的眼球,立刻不屬於我了:“那就讓你嚐嚐我尖刀的利害!”

噗通,是小月暈厥過去的倒地聲,她的神經線終於承受不住了。

“……”一陣冰冷的風朝着我的眼睛飛撲過來,我聽見萌萌的尖叫,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你休想!”陰風陣陣,尖刀墜落在地上,麻八尋捂着手腕退後數米,一臉憤恨地望着擋在我前面的李二媳婦。

“小冤死鬼!”麻八尋有些不信地說:“你竟敢偷偷修煉?”

“今日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功力!”李二媳婦拉開雙手,她周身陰風瑟瑟,萌萌忍不住爬到牀邊,想拉起被子裹在身上,但被窩裡突然鑽出的口斜眼歪的惡鬼讓她猛然後退,喉嚨裡咕嚕咕嚕吞嚥。

“小冤死鬼,就憑你?”麻八尋不屑地說:“再修煉一萬年,也不過是我可以隨意捏死的螞蟻!”他做出捏死螞蟻的姿勢。

“那你就試試看!”李二媳婦絲毫不退讓,一邊對我說:“小煙,你快帶着她們兩個逃跑,如果跑不掉,咬開自己的手指肚,你的血是殺鬼的最佳□□,衝出這屋子的結界,快!”

“李姐姐,我不能扔下你,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哭喊着,說什麼也不肯走,我不能丟下我在乎的人和鬼,私自逃命。

“快走,小煙!”萌萌瞬間清醒,她一把拖起神志不清的小月,拿着鉛筆刀奔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指一劃。

指尖刺痛,鮮血順着傷口涌出來,嗚嗚,萌萌,你這狠心的……

滿屋子惡鬼,見到我血紅的手,立即驚恐地向後退,那邊,李二媳婦已經衝向了麻八尋。

“小煙,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萌萌把我的血塗抹到自己和小月的臉上,然後拼命地把我們往門口拖,小月漸漸有了意識,也掙扎着向門口爬。

“小煙,快!”李二已經被麻八尋的真氣包圍,她的鼻子眼睛裡,噴涌出黑色的液體。

“太好了,小月,你終於醒了,如果你有力氣,快幫我拉走小煙!”萌萌對着小月大喊。

在萌萌和小月的強硬拉扯下,我們終於衝出了宿舍,惡鬼們遠遠地也靠近門過來,萌萌一腳將門踢上,再聽不到李二媳婦悽慘的□□。

“李姐姐!”我撲到門上,雙手無力地敲着,打不開了,打不開了,門被瞬間反鎖了。

“小煙,快走吧,我們去肥胖道人那裡躲一躲!”萌萌拉着我:“那個什麼李姐姐,她是爲了救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肯定凶多吉少了,麻八尋會讓她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囁嚅着,想回去救她,卻自知無力迴天。

學校裡有人回頭側目滿臉是血相互扶持的我們三個,我們顧不得,門衛害怕萌萌殺人的眼神,沒有追問,我們坐到出租車,一路開往城郊,短暫的休息。

“小煙!”萌萌和小月無力地看着車內的交通電視,李二媳婦變型扭曲的臉浮現在電視屏幕上,我有些緊張地看着萌萌和小月,她們倆都沒什麼反應。

“李姐姐,你怎麼樣,你怎麼樣?”我突然哭了,後視鏡裡,司機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掃着我。

“小煙,我們可能再難見面了。但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將來有朝一日,你開了自己法力的結界,一定要回村解救那些受苦的鬼,拯救你的母親,替楚生要回龍穴。還有,一定要替我們報仇!”李二媳婦的臉漸漸消散了,灰飛煙滅了,她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了。

對不起,李姐姐,從小就陪在我身邊的李姐姐,你的命是那麼的悽慘悲哀,我們之間的感情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已經如此難以分割,可是爲了救我,你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對不起,我是個天生的不詳之物,對不起……

“天啊,天啊……”我捂着臉哭起來,濛濛和小月大概猜到了什麼,都抱住我,一時間,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出租車行駛在城市迷茫的夜色裡,有些孤獨,有些絕望。

但是沒有任何生機。

第二話 小鎮靈童

肥胖道人正在幫人做法事,對着貢臺拳打腳踢,那幾個求他做法的人,衣着光鮮,都是城裡的有錢人,而此刻滿面愁容,充滿期待。

貢臺地下,跪着幾個手無寸鐵的遊魂,死氣和恐懼深深地籠罩在那些亡靈的臉上。我儘量別過頭去不看那些鬼,萌萌搬來幾把木頭凳子,我們坐在庭院裡,夜色深重,鬼怪慼慼。

做完法事的肥胖道人,饒有性質地盤腿坐在貢臺底下數錢,一場法事,又賺來了一筆厚厚的棺材本兒。

“大師傅,我們遇到困難,想來你這避一避。”我們等了好久,也不見他理我們,小月忍不住走過去對他說。

“我早就說過了,那個幕後高人,我鬥他不過。叫你們不要再來找我了。”他又數了一遍,然後滿意地把錢塞進道袍裡,有些不快地站起來嘀咕。

“可是您是出家之人,怎麼能見死不救?”萌萌不高興地說。

“你們這是往絕路逼我,知道嗎?”他也不高興起來,怒氣衝衝地嚷嚷:“我會死的!”

“難道,你就忍心看着我們被壞人害死的,而且,還會有更多人更多鬼被牽扯進來的!”小月不服氣地說。

“我知道了,你開個價吧,你要多少錢!”萌萌心領神會,制止了要繼續發難的小月。

“這個嘛……”肥胖道人這才平靜下來,不急不癢地撓着下巴。

“多少錢我都給得起你,你知道,我家有的是錢!”萌萌趁熱打鐵,我也來了希望。

“這個數!”肥胖道人伸出一個巴掌。

“五十萬!”萌萌一口咬定:“就這麼定了,事成之後,我給你五十萬!”

“啊!”道人有點瞠目結舌,結巴着說:“我的意思,五萬就夠了。”

“恩,我先負你五萬定金!”萌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這裡面有六萬,那一萬是白給的,如果辦得好,我還有多!”

“這……”肥胖道人傻傻地站在原地。

“你還傻站着幹什麼,現在趕緊給我們安排一間辟邪的屋子睡覺吧,我們都要累死了!”小月在一邊不滿地喊道。

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肥胖道人叫小僧給我們安排了道觀最中央的臥房,裡面有一間大塌,臥房四角供奉着四方菩薩,應該可以安穩地睡上一夜了。

“萌萌,你怎麼那麼傻,那麼多錢給他。”小月躺在榻上說:“萬一他不靠譜怎麼辦?你上哪去弄那麼多錢啊?”

“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沒有其他辦法了,就試試吧,錢我可以問我老爸要,就說車子丟了,總會有辦法的。”萌萌說,小月也不再說什麼。

睡到半夜,覺得胳膊被人抓住了,我慌張地睜開眼睛,是小月,她正哀求地抓着我的胳膊。

“怎麼了?”我問她。

“我想尿尿!”她不好意思地說。

“多事,深更半夜的,你想去哪裡尿啊?”萌萌在一邊嘀咕:“憋着吧!”

“我是是在憋不住了,才叫你們的。”小月的另一隻手拉着萌萌的胳膊。

“掃把星!”萌萌翻身起來:“我們一起去吧,說得我也憋不住了。”被她這麼一說,我那滿滿的膀胱也敏感了。

三個人膽戰心驚地走出臥房,順着走廊走到茅房門口。

“小月,你先進去。”萌萌說。

“爲什麼我先進去,你先!”小月不同意。

“算了,我們一起進吧。”我看了看黑洞洞的茅房,然後率先走了進去。

露天糞坑,臭味很濃重,兩塊木頭板子,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生理問題解決了,心裡就開始害怕起來,看着萌萌小月先後也解決了個人問題,我提醒趕緊離開。

萌萌不由分說就往外走,她手裡的手機發出微弱的光。

“啊!!”最後的小月突然發出了尖叫,萌萌的手機咣噹一聲被嚇到地上,正好照到那隻從茅坑裡伸出的乾枯的胳膊上,那隻胳膊很長很長,手的一端牢牢地抓住小月的腳踝。

“救命啊!”小月驚慌無助地拽着我的手。

萌萌下意識地伸腳去踩那胳膊,希望它能吃痛放開小月,可那手像是一把鉤子一樣勾在小月腳上,細長而骯髒的指甲已經摳進了皮肉。

“萌萌,萌萌,別踢了,好痛,好痛!”小月哀求道,她的額頭上滴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萌萌每踢一腳,那指甲就更深地摳進小月的肉裡。

萌萌不敢踢了,她緊緊地拽着小月的手,生怕那胳膊一用力,把小月拉進茅坑裡。

“怎麼辦?”萌萌看着我。

“我在這,你去找肥胖道人!”我說。

“我在這,你去找,出了問題,我的身手還比你好點!”萌萌說。

“得了,一看見鬼,你腿都軟了。你們都去吧,別管我了。”小月鬱悶地說,那隻手默默地勾在她腳上,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她有些泄氣。

“手兄,你到底要幹什麼?”萌萌撿起手機,無奈地照着那隻乾癟的胳膊說。

“血!”小月突然指着胳膊喊:“這裡有血!”

我們望去,果然,胳膊上淋着一些鮮紅的血滴,並且順着地面一直蔓延。

“誰出血了?”萌萌問。

“小煙,是小煙的血!”小月指着血的方向,一直指到我的褲管!

“小煙,你來那個了!”萌萌問我。

“啊?”我忙摸自己的屁股,溼噠噠一片:“是啊。”

“別動!”萌萌撿起一根長長的樹枝,輕輕地撥拉了那隻手臂幾下,手鬆開了,發出滋滋的融化聲,不一會兒就消失站在土裡。

“小煙,你大姨媽來得真是時候啊。”小月長出一口氣。

“快點回去吧。”萌萌說,三個人踉蹌回到臥房,再憋不住也不出去了。

第二天就接到阿五們的電話,竹園學院出事了,以女生宿舍502號爲起始點,整層樓的女生都失蹤了!

阿五們和樂樂很快就來到了道觀,肥胖道人竟然也不見了!

“小煙,你們沒事吧,我們今天一早就看到新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阿五焦急地問。

“是這樣……”小月快言快語地說了一遍。

“麻八尋?”樂樂奇怪地重複着。

“就是一個超級無敵大惡人。”小月說。

“那個胖道人哪裡去了?”猴子三奇怪地問。

我們拉來一個小僧,他搖頭說不知,一早到師傅房裡打掃,就發現牀鋪整潔,屋子裡他喜歡的東西都沒有了。

“他跑了!”萌萌跳着腳罵道:“如果被窩抓到他,一定踢死他!”

“我聽珊瑚鎮的朋友說,鎮上最近出了一個法力非常高強的小姑娘,不如,我們回珊瑚找她幫忙吧!”小四說。

“珊瑚鎮?”阿五疑惑地說:“你是說小鎮靈童?”

“是啊。”老大說:“我也聽說了,我們要抓緊一切可以把握的機會啊。”

“那今天就動身吧,竹園學院已經被政府查封了,學生暫時都遣送回家了。”萌萌說。

幾個人知道事不宜遲,也沒時間收拾,帶足了錢,就踏上了回珊瑚的火車。

路上,簡單聽他們議論着小鎮靈童的傳說,這個小姑娘是個天生的靈童,能通鬼,也能通仙,這幾年幫了很多冤鬼纏身的人,在小鎮的口碑頗高。

闊別了5年的小鎮,變化很大,樓更高了,車更多了,人也更漂亮了,子漠家自從子漠上了大學,就搬到翡翠去了,這裡沒有什麼熟悉的人,但是卻留下很多回憶。

我想到芊芊,想到大草帽,不知道他們都怎麼樣了。

很快就來到了靈童做法的地方,像個普通的OFFICE,門口有接待員,方格子裡有電腦和員工,牌匾上大字書寫:歡樂通靈公司。

“這年頭,這玩意也能開公司了!”萌萌笑着說,她從小到大就沒有出過翡翠,這一趟,雖然意義沉重,但她還是有些興奮,東看看,西望望,不亦樂乎。

“請問,你們有預約嗎?”接待小姐穿着筆挺的套裝,有禮貌地問我們。

“沒有。”樂樂回答:“我們是剛從翡翠趕來的,非常着急。”

“對不起!”接待小姐指着一條長長的隊伍對我們說:“來這裡的人,都這麼說!”

我們放眼看去,好傢伙,OFFICE接待大廳裡,黑壓壓的人,各個苦大愁身的表情。

“暈死我了,這是什麼年頭啊,鬼這麼多?”猴子三罵道:“鬼門關忘記鎖了是不是?都跑到人間來害人了。”

我在一邊突然笑了,他們都好奇地看着我。

“小煙,你急瘋了?”萌萌望着我。

“阿五,你看!”我指着接待大廳裡大幅的靈童照片,讓阿五他們看。

“靠,這不是小歡歡嗎?”猴子三忍不住喊道,那接待小姐一臉不解地望着我們。

“小姐,麻煩你進去和靈童通報一聲。”老大笑着對接待小姐說:“就說冷小煙來了。”

“哦,好吧。”那小姐一臉狐疑走進了內室。

“小煙,你認識靈童啊?”小月一臉驚喜地望着我。

“恩,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了,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想着完屍歸魂一事件裡和小歡歡一起經歷的幾個驚魂之夜,一起死裡逃生,彷彿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呢。

接待大廳裡突然爆發一陣騷動,人羣翻滾起來。

果然,靈童衝出來了。

小歡歡已經長大了,不過眉眼依然沒有變,還是個胖胖的小姑娘,她一顛一顛地朝我跑過來,大聲喊着:“小煙姐姐,小煙姐姐!”我們倆熱情地抱在一起。

“老闆,這位小姐是……”小歡歡身後跟着的一羣工作人員費解地問。

“這是冷小煙啊,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她,就沒有我了!”小歡歡和我抱夠了,大聲介紹道,阿五和萌萌她們都暈了。

“去我家把,我叫傭人做最好的食物招待你們!”小歡歡緊緊地拉着我的手,也不管接待大廳里人山人海的期待。

一行人,車隊開到珊瑚鎮的中心住宅區,停在一處豪華的宅子門口。

“到家了!”小歡歡開心地喊道。

小歡歡家的傭人,各個廚藝精湛,我們都吃得肚皮發圓。

“歡歡,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伯父伯母呢?”吃飽了,我們圍着甜點和茶水開始聊天。

“唉。”小歡歡天真的小臉兒上瞬間籠罩陰霾:“他們都死了。”

“啊?”我們一大堆人都呆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小四問到,他額頭上的轉世章熠熠生輝。

“你走後不久,我就知道,我的父母都是驅鬼法師,他們開始傳授法術給我,後來,在一次驅惡鬼的過程中,他們倆都中計了,就……”小歡歡說:“我很傷心,因爲先天有神力,所以苦心修行了一年,將那幾個惡鬼都收了,想到父母的心願,就做起了這個。”

“你真有出息!”小月驚歎,言外之意,同樣有神力,同樣經歷那麼多的小煙,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呢?萌萌瞪了她一眼。

“小煙姐,別說我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說你吧。”小歡歡望着我,擔心地說:“你的臉色不好啊。”

“哎喲,別提了。”萌萌見我不說話,就準備替我說。

“那個人是麻八尋!”小歡歡沒等萌萌開口,就說道。

“靠,你都知道了?”小月驚呼:“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我知道他偷樑換柱,搶佔了秀籠村的龍穴,讓楚生橫屍墳場,楚氏敗落,他還封了村子,村裡人都成了行屍走肉。”小歡歡沉重地說:“我很難過。”

“你都知道了。”我悶悶地說:“可惜我們是剛剛纔知道了一切。”

“我的法力,現在還敵不過他,關鍵是他手裡掌握了大量的傀儡工具,實在是可怕。”小歡歡說。

“是啊,怎麼辦啊,難道我們要看着他繼續害人,挖出小煙的眼睛,放幹小煙的血嗎?”小月難過地說。

“天五絕人之路,我和小煙姐都是天生神力,我們兩個在一起,總會想到解決的辦法的!”小歡歡肯定地說:“小煙姐,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打算這次跟你一起去翡翠,我們並肩戰鬥!”

“可是,我連三孃的菸袋鍋子都丟了。”我無助地說:“我根本沒有法力,怎麼戰鬥呢。”

“我來幫你!”小歡歡說:“只要我們不放棄!”

珊瑚鎮一行,沒有停留多久,我們一行人,多了一個小歡歡,匆匆又回到了翡翠。

不知道前路如何,因爲大家都還活着,所以終究心懷想象,希望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

第三話 娃娃樂隊

回到翡翠一個月,相安無事,我們一行人都住在阿五他們那裡,日夜等待,雖然不知道在等什麼,然而什麼都沒等來。

竹園大學的案子依然是市裡的第一懸案,那些失蹤女生的家長几乎要把學院踩平,竹園重新開學的日子,似乎遙遙無期。想着我憧憬了二十年,即將要完成的讀書夢,竟然這樣就沒了,這比干脆不讓我讀書更難受。

“安靜。”萌萌坐在牀上,我們都不敢看電視,新聞裡每天播報的就是楚氏的新動向,一日不如一日,沒想到昔日富可敵市的大家族,竟然會敗落的如此快。

楚博病得利害,上上下下都是楚家豪一個人打理,他抽空來我們這看了一次,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不打鬧也不開玩笑,匆匆呆了一會兒就走了,他和萌萌在小房間裡有很激烈的爭執,我們在外面隱約聽見解除婚姻,別受牽連之類的。

他走之後,萌萌哭了很久很久,沒事就坐在窗口的鋼絲牀上,看着窗外發呆,像個爲情受傷的小女人。

“安靜得不正常。”她又在自言自語了,我們誰也不知道怎麼接話。

“既然沒事發生,就好好享受。”倒是小歡歡接話,她好像沒有覺得愁的意思。

“麻八尋那個老不死的,怎麼沒動靜了?”老大說:“不知道他又在搞什麼鬼。”

“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他!”小月在一變恨恨地說,說歸說,但是我們在明處,而他在暗處,他不動,我們只能等着,等着活或是等着死。

“小煙姐姐,三孃的菸袋鍋子,你是在哪個地方掉到湖裡的?”小歡歡問我。

“我記得,但是學校現在被封鎖,進不去。”小月替我回答。

“進不去就算了,三娘不會不管你的,我覺得。”小歡歡說。

“小煙,我們接受演出吧!”老大突然說:“這麼一羣人天天大眼瞪小眼悶在屋子裡也不是辦法,既然麻八尋不動,我們就還是繼續活我們的算了。”

“說得有道理,我好久沒上臺了,都癢癢了。”小四也說。

“小歡歡你怎麼看?”樂樂問。

“好吧,既然他不出現,我們就繼續活我們的,看看他到底能耍出什麼花招。”小歡歡想了想說,然後從脖子上解下一個項圈:“小煙姐,這是我媽給我的護身項圈,你戴上,關鍵的時候會保護你。”

“那你怎麼辦?”我推着不接。

“我有很多呢。”她把衣領往下拉了拉,好傢伙,小脖子上掛着好幾個荷包項鍊之類的東西。

“小煙,快戴上吧,你不出事,我們就都是福!”萌萌一把拉過項圈,戴在我的脖子上。很快就接到了演出,幾天後的午夜場,在一個隱約酒吧。

我們擦拭着樂器,清潔衣服,一羣人在一起,幹什麼活都快,也熱鬧。反正坐着等死也悶,還不如開心點兒。

“如果能把麻八尋那老傢伙引出來就好了。”猴子三調試貝司的聲音有些刺耳。

“引出來你打算怎麼辦?”萌萌好笑地問。

“和他個老東西拼個你死我活!”猴子三揮舞着拳頭說。

“只怕你沒靠近他,就被他的傀儡們殺了呢!”小月輕蔑地說。

“哼,到時候讓你們看看我猴子三的本事!”猴子三不服氣地說。

我們一行九個人,早早就趕到了酒吧,先坐在後臺休息。

“今天酒吧好熱鬧啊。”猴子三通過幕布向外面看了幾眼:“好多漂亮美眉呢,看來我們樂隊的男性,還是很有力量的呢。”

“我看看?你們樂隊的歌迷,應該是男人多才對嘛!”樂樂嚼着口香糖不相信地走過去看,然後回頭說:“果然是啊,真是奇怪了。”

“我覺得不對勁!”我說,但是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後臺除了我們九個人,分外安靜。

“太不對了。”小歡歡四下裡走了一圈,回來聽見我說不對勁,便附和道:“我要是說實話,你們會不會承受不了?”

“什麼實話?”老大問她。

“你快說吧,你這樣,不說我們更受不了。”猴子三說:“怕什麼,我們這麼多人!”

“我們中了麻八尋的圈套了。”小歡歡表情很平靜 ,聲音也很平靜:“這個酒吧,目前只有我們九個人。”

“啊?”猴子三和樂樂迅速遠離了那塊幕布:“那外面那些漂亮美眉,都是什麼東西?”

“你自己想象吧!”小月說。

“防不勝防啊!”阿五皺着眉頭說:“看來是躲不過去了,終於要正面交鋒了。”看着他嚴肅的樣子,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要和誰交鋒,或者是說憑他一個凡夫俗子,是要怎麼個交鋒。

“七個,八個,九個,恩,剛剛好。”幕布被掀開,麻八尋走了進來,他身後站着黑壓壓的女鬼,萌萌反應快,認出了那些都是女生宿舍失蹤的女生。

“麻八尋,你這個大惡人,你終於又出現了!”小歡歡稚嫩的童音厲聲說道。

“喲,今天人好全啊。”麻八尋揮了揮胳膊,衆女鬼壓了上來,猴子三和小月狼哭鬼號起來。

“烏合之衆,怎能奈何我?”麻八尋說。

小歡歡不動聲色,暗暗醞釀真氣,一小團紅通通的小火苗在她頭頂閃爍着。

我抓着萌萌的手,說:“萌萌,打我!”

“爲什麼?”萌萌先是疑惑地問,緊接着看着被女鬼逼得節節後退的大家,才明白似的說:“那你忍着疼啊。”我點點頭。

轟的一拳,萌萌還真不手軟,我的眼前一片飛飛花花,口裡和鼻子裡的血噴了出來,終於抵制住了女鬼的靠近,我們已經退到了牆角,再無路可退了。

萌萌還沒完,用手把我的血甩到其他人身上。

阿五心疼死了,掏出面巾紙替我止血,鼻子裡還在滴滴嗒嗒地流着血。

小歡歡已經和麻八尋打成一團,一個是修煉了幾十年的大惡人,一個人是先天神力的靈童,兩個人一時間還不分上下。

“大家先走,我稍後自行離開!”小歡歡喊着。

“誰也別想走!”麻八尋也喊道,他的手輕輕一點,所有粘到我血的地方都開始冒煙,猴子三的眼角有塊血,捂住眼睛慘叫起來。

“三兒,你別嚇唬我。”小四抱住猴子三兒,用力扒開他捂着眼睛的手,猴子三的一隻眼睛被燒沒了,模糊得一團焦黑,已經昏死過去。

“三兒!”我們都恐懼地叫道。

“麻八尋,你這個該天殺的!”我像瘋了一樣衝過去,誰也沒來得及拉住我,大家都被猴子三的慘狀嚇呆了。

在我衝出去的同時,小歡歡敗退一節,吐出一口鮮血,捂着胸口歪在小月身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速度驚人般地快,一把抓住麻八尋的鬍子,另一隻手在他臉上亂抓亂撓,他臉上很快就浮現幾道傷口。

“他奶奶的,小妖精!”他反應過來,惡狠狠地叫罵,從腰間掏出一把尖刀,對準我的眼睛紮了過來!

“小煙!小心啊!”身後一陣風,是阿五,他一把把我扯過來,躲過那一刀,然後伸腳朝麻八尋踹去。

“你去死吧!”麻八尋咒罵道,對着阿五的方向猛霹一掌,隔着空氣,阿五猛地飛了出去,遠遠地砸到牆上,發出肢體碎裂的聲音,我看着阿五掉到地上,鮮血順着他身體的每個毛細血管滲透出來,內臟俱損。

“阿五!”我幾乎瘋了,想撲過去抱他,此刻的我,鼻子和嘴裡依然在滴血,淚水和汗水已經迷糊了眼睛,神志不清了。

“小煙!”小四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我身後,冷冷地叫我。

“啊?”我下意識地要回頭去看。

“小煙,別回頭!”是老大的聲音,小四正舉着鋒利的匕首站在我的身後,他被麻八尋施用了傀儡術,已經不再是小四了,老大一個箭步衝上來,匕首直挺挺地刺入他的心臟。

“啊!”我捂着耳朵沒命地尖叫。我的樂隊,我的娃娃樂隊,我的哥哥們,絕望,絕望……

噗哧一聲,尖刀從老大的胸口拔了出來,老大沒有發出一句□□就倒了下去,小四的尖刀還欲朝着我繼續刺來。

“住手!”一羣熟悉的聲音響起,我不知道是萌萌,是小月,是樂樂,還是歡歡,我眼裡只看見雪亮而尖利的匕首,我的耳畔只聽見忽忽的陰風,鋒利的尖對準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醒來,看見漫天的繁星,身體下面是溼漉漉的草地,我的頭被抱在一個溫暖的懷裡,我看不清楚是誰,我摸到自己的眼睛,眼睛還在。

這是哪裡,我迷惑地看着周圍似乎熟悉似乎陌生的環境。

“竹園!”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魏小笙?

他指着遠處草地上的人,對我說:“他們都在那。”

不遠處,躺着猴子三,阿五,老大,還有萌萌,小月,樂樂和小歡歡。

“小煙醒了!”小月眼尖,喊了一聲便跑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更讓人詫異的是竹心湖,現在已經是深夜,但是湖水通體發着微微的銀光,我的視線漸漸恢復,周圍的一切都清晰可見。

“小煙,這個 ,給你。”魏小笙手裡拿着三孃的菸袋鍋子。

“菸袋鍋子!怎麼會在你那裡?”小月驚訝地叫道。

“對不起,小煙,那晚我被鬼迷了心竅,做了傷害你的事情。”魏小笙低着頭說:“學校被查封了,今天我回來收拾忘記拿的行李,透過宿舍的窗,看見湖水發光,就過來看。看見菸袋鍋子躺在岸邊,鍋子外殼上刻着你們所在的酒吧地址,我就趕過去了。”

“你一個人?”我不相信地問。

“是的,小煙,是他一個人,他拿着菸袋鍋子,不管不顧地砸向那些鬼,麻八尋也被他嚇呆了,或許是被菸袋鍋子嚇呆了,菸袋鍋子發着強烈的光,我們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小月在一遍附和。

我疑惑地望着那個平日裡膽小如鼠的魏小笙。他更瘦了,眼睛裡卻有了堅定。

“謝謝!”我說,然後爬到阿五他們身邊,三個人安靜地躺在草坪上,渾身都是溼的,像是剛從河裡撈出來似的!爲什麼不送他們去醫院?”

“我們也打算去醫院,但是菸袋鍋子上浮現竹林二字,無奈,我們就回來了。”樂樂說:“還是歡歡聰明 ,她叫我們用河水清晰他們三個人的身體,果然,傷口不再流血了,只是還是不醒,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了。”

我看着手裡的菸袋鍋子,默唸着三娘,三娘,謝謝你,我知道,又是你在保護我,即使衝動的我弄了眼袋鍋子,你依然幫助着我。

“小煙,我們還是去醫院吧。”魏小笙望着我。

“恩。”我點點頭。幾個女人和魏小笙,七手八腳地架起三個受傷的大男人,一路跌跌撞撞地翻牆,爲了不惹人懷疑,我們又步行了一會兒才上了出租車,幸虧午夜的學校后街,並無行人。

到了醫院,三個人被匆匆送入搶救室,其他人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外傷,萌萌給她老爸打了電話,他老爸親自趕到醫院接應我們,這纔沒有通知警方。但如果他們三個搶救的結果有什麼意外,我們依然要進警察局說個明白。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嘛?”我們一羣人並排站在醫院的走廊裡,萌萌的爸爸反覆在我們面前責問,大家誰都不說話。

“好好的,怎麼會這樣?”顧總裁身材微微發福,此刻卻也有些憔悴,顧氏和楚氏之間千絲百縷,楚氏落難,顧氏的日子也不好過。

“你們不說是不是?”他氣惱地翻看着三個人的病情通知單:“一個已經死亡,一個目前還沒脫離危險,一個眼珠子被燒爛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誰死亡了?”聽到他念完病情,我們終於開始說話了,紛紛到他手裡搶。

“你們啊!”他猛地把我們的手都摔開:“你們都給我到警察局解釋吧,出了人命,別怪我也幫不了你們了,我都快煩死了!”

“老大死了!”樂樂拿着通知單,呆呆地說。

“嗚嗚……”大家都哭了起來,悲傷的情緒像傳染病一樣在我們中間擴散,由於三個人病情嚴重,暫時還不允許探視,而警察也在趕來的路上。我們看着蓋着白被單的屍體從搶救室推出來,都撲了上去。

老大走得很安詳,沐浴着菸袋鍋子靈氣的河水,讓他的屍體沒有很難堪,也沒有很僵硬,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樣。

愛我的哥哥們吶,我對不起你們,我恨不得將自己撕扯得破碎,來換回你們無辜的生命……

第四話 家族浩劫

什麼洋娃娃樂隊,什麼永遠的哥們兒,都是騙你們的。阿五,猴子三,老大,小四,你們都真傻,你們爲什麼要相信我,我是一個掃把星,我天生就是會給周圍人帶來不幸的掃把星。

老大死了,猴子三瞎了,阿五像個植物人一樣始終不醒來,小四至今下落不明。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用什麼來彌補自己的罪惡,我該用什麼來拯救那麼多屈死的靈魂?

我們的樂隊,我們一路以來辛苦創建的樂隊,我們共同揣着那個一同成名的夢呢。

幾日以來,我終日坐在阿五的病牀前,看着他沉睡的臉,期待他能醒過來,醒過來打我一頓,罵我一頓,發誓再也不和我有瓜葛。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阿五睡得那麼香那麼沉,似乎已經疲憊了一輩子。

“小煙,你吃點東西吧,要不,睡一覺也行。”小月心痛地看着我。

“別管她了,她太難了。”萌萌接過小月手裡的快餐,打開便往嘴裡塞,小歡歡也默不作聲地開始吃。

“你們兩個冷血動物。”小月不開心地說,但是也沒別的辦法,已經不知道勸了多少遍了,反正也沒有用,於是她也無奈地打開了飯盒。

要付醫藥費了,我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可是卻連一個零頭也不夠,多虧了萌萌幫忙,但是我知道,顧氏爲了幫日益衰落的楚氏起死回生,也已經不夠寬裕了。尋找小四,猴子三的眼鏡,阿五的住院費,加起來是一筆昂貴的費用。

楚家豪也白忙之中送來了錢,我說什麼也不想要,他家裡已經那樣了,每天都會發生新的不測。

“收下吧,這是我們全家的意思。”家豪說:“有時間,去看看爺爺,還有媽媽,他們都很想你。”

於是,我離開醫院,和他一起去楚家,萌萌始終沒和楚家豪說一句話。

很久沒有來楚家,剛剛從車上下來,就看見昔日祥雲籠罩的楚氏宅院,如今陰氣重重。

進得屋子,客廳的沙發上坐着一隻陰宅鬼,正在摳腳。

“家豪……”我有點擔心地望着他:“爺爺和伯母的身體,怎麼樣了?”

“不見好。”他帶我上樓,到楚博的臥房,爺爺彷彿老了幾十歲,上一次見面,他還是個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的老人,如今卻已細瘦如柴。

“小煙來了。”楚博見我進來,掙扎着要坐起來,我和家豪一起過去扶。

“唉,這都是命啊。”楚博靠在牀頭:“想我楚博這一輩子,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能得到好的結果,沒想到,到老了,竟然糟此橫禍。就算我死了,這場風波,也不知怎樣能停啊。”

“爺爺,你放心吧,爸爸已經到國外分公司去遣散了,他回來會帶來一部分資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楚家豪懂事地說,我看着這個出生在蜜罐裡的紈絝少爺,成熟滄桑已經將他變得成熟。

“顧家給了我們不少幫助,家豪,你可不能對不起萌萌啊。”楚博看着我:“小煙,你幫我勸勸家豪,他堅持要和萌萌解除婚約啊。”

“爺爺,你不用勸了,誰說都沒有用。這是我們家的事,我不想別人受牽連。顧氏的大盤近期已經劇跌了,我已經遣散了大部分和他們之間有關聯的機構。”楚家豪堅決地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抓着楚博的手,緊緊地,那真的已經是一雙風燭殘年的老年人的手了,細薄的一層皮膚包裹在骨頭上。

“爺爺,你不可以有事的,你是我們大家的希望。”我強忍着淚水說。

“看到小煙爲我這麼難過,我也不忍心有事了!”楚博的眼睛裡來了莫名的精神:“家豪,小煙去看過媽媽了嗎?”

“這……爺爺。”楚家豪面露爲難。

“乾媽怎麼了?”我敏感地看着楚博。

“煙,你乾媽的身體,一直不好。”楚博說:“事到如今,我不瞞你,我也聽家豪隱約提起過你的事情,能看見一些東西。”

“七年前,有一天媽去廟裡燒香 ,祈求全家身體健康,生意興隆,回來的路上,人行道上還是紅燈,她突然橫穿馬路,被一輛汽車撞傷了頭部,之後昏迷了很多天。”楚家豪替楚博說。

“七年前?”我疑惑地重複。

“是,媽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老祖宗的名字,也就是我爺爺的爺爺,我們都很奇怪,媽媽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麼。但是她一直在喊。”家豪說。

“楚生?”我問。

“啊?”楚博和家豪驚訝地望着我:“你怎麼知道?”

“是啊,我小的時候,聽我娘說過,我的爺爺是個唱旦角的戲子,有一年江南盛世,家境興旺,他卻突然跟着一夥戲班子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楚博說:“小煙,你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看着他們疑惑的眼神,我突然有點慚愧,如果我的猜測沒有錯,七年前,楚伯母的車禍,正式因爲我和眼鏡老師帶着麻八尋闖龍穴。那一次麻八尋和楚生之間的較量,讓龍穴多少受了些影響,影響到了楚家人的性命安危。

“爺爺,家豪,這件事情,說來話長。”我沉思着,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知道,楚生當年因爲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妾而喪了性命,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們現在已經很沉重的心情了。

“慢慢說吧。”楚博無力地靠在枕頭上:“這麼多天了,耳朵裡聽到的盡是些不清不楚的噩耗,眼睜睜的,堂堂的大財團,竟然束手無策。”

“我還是不說了。”我說:“因爲我說的 ,大概對你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好消息。”

“說吧。”楚家豪在我旁邊低聲說:“任何和這場風波有關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我一定要找到解決的辦法。”

“好吧。”我停了幾秒鐘,整理了一下千絲萬縷的回憶,從當年三娘和楚生相識開始,直到楚生死去,三娘將他的屍身淨化處理,到楚宅見到身懷六甲的楚夫人,直到將楚生葬入龍穴,以解心頭對楚家的愧疚。

幹爺爺和家豪聽得目瞪口呆。

“七十年後,我出生了,我出生後就剋死了母親,父親在返鄉的路上也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奶奶不敢留我,是三娘頂着村人的白眼,將我一手撫養成人,三娘死後,我無法在村裡立足,就一路流浪到了翡翠,大體的事情,就是這樣了。”我慢慢地將一切說完。

幹爺爺已經說不出話,他的手顫抖着。

“爺爺,我去看看乾媽吧,她現在怎麼了,情況很麻煩嗎?”我問。

“她又犯了當年車禍遺留的病症,她一直在碎念着我們的老祖宗橫屍鄉野了,發瘋一樣損害自己的身體,我們只當她受不了打擊,現在看來……”楚博呢喃着:“小煙,你去看看她吧,或許她現在正需要見你。”

“有人動了我們的祖墳是吧,小煙。”家豪帶我去幹媽的臥室,他若有所思地問我。

“恩,基本情況是這樣的。”我回答。

“我要去找他。”家豪咬着牙說:“阿五和猴子三他們的事情,也都是同一個人乾的對吧?”

“我們現在都不是他的對手。”我輕輕地說。

見到了楚伯母,她被反綁在牀頭,嘴巴里塞着棉花,以防她咬壞自己的舌頭,見到我,她的眼鏡圓睜,眼裡有深重的恐懼。

“媽咪,小煙來看你了。”楚博走到她身邊,輕輕替她把棉花拿出來,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

“小煙……”她癡癡地看着我:“救我們,救救楚家,只有你能救我們!”

我和楚家豪都愣住了。

“媽咪,你說什麼?”楚家豪拉着楚伯母的手問。

“只有小煙能救我們,快救救楚家。”楚伯母開始哭,眼淚大串大串滴落下去,她像個孩子一樣翕動着鼻子,樣子委屈而可憐。

“乾媽!”我難過地走過去,想抱抱她。

“我們!”我一碰到她,她突然開始驚叫,我和楚家豪都被嚇了一跳:“我們,都得死!”她恐懼地望着我:“死!死!誰也逃不過!哈哈哈哈!”

“快來人!”楚家豪大叫,門口衝進幾個女傭,七手八腳又把楚伯母的嘴塞上了,其中一個熟練地取來一根針劑,噗哧一聲□□她的大腿,她掙扎了幾下,閉上了眼鏡。

“鎮定的藥物。”楚家豪無奈地笑了笑:“否則她會傷害自己。”

“我知道。”我幫着傭人把楚伯母放進被子裡,看着沉重得如同嬰兒般的她,嘴角還帶着天真的笑:“我再陪她坐一會兒。”

“小煙,你跟我出來一下。”楚家豪面色凝重地說。

我一臉疑惑地跟在他身後。

客廳裡,沙發上依然坐着那隻陰宅鬼,楚家豪走過去,彷彿要坐到鬼的身上,那鬼一臉貪婪地看着楚家豪的屁股。

“家豪!”我大喊。

“啊?”他一臉疑惑地望着我。

“我們坐在這裡吧。”我指着沙發的另一側。

“好。”他不解,但還是很聽話,我們坐下。陰宅鬼不會直接害人,他只會挑選最陰氣的宅子,陰宅加上陰宅鬼,那麼這個宅院在任何鬼怪眼裡,都是可以容身作害的地方,彷彿閃着引鬼的光般。

“你要和我說什麼嗎?”我問他,是他叫我出來的,但是坐定後,他卻侷促起來。

“是,是的。剛纔媽媽說只有你能救楚家。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結巴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問,畢竟,一個大男人家,面對風波無力可施始終屈辱。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無力地笑着:“從小,就有很多人告訴我,只有我能拯救他們,但是……我卻始終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能力。”

“我懂了。”他很體貼地不再問,我就是欣賞楚家豪這一點,他常常會讓人尷尬,但是每當你最尷尬的時候,他卻又會體諒到你的心情,這樣的男人,我一定不能讓萌萌失去他。

“家豪,關於萌萌的事情,我還想……”我忍不住說。

“別說了。”他伸手製止了我:“我和她之間是家族婚姻,現在我們楚家這樣,我不想連累顧氏,而且……”他有些遲疑地望着我:“認識你之前,我對這門婚姻沒什麼意見。但是現在,我的心……我覺得這樣對萌萌是不公平的!”

“家豪,你什麼意思?”我心裡覺得怪怪的,他不會要說喜歡我勝過喜歡萌萌吧,萌萌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煙,我們不說這個了,我知道你現在壓力很大,樂隊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和我說。”他又不繼續尷尬了。

“好……家豪,其實……”我想提醒他我和萌萌是朋友,我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朋友的事情,樓上突然傳來了傭人驚恐的呼叫。

“老太爺,老太爺!”

家豪和我都風一樣像樓上衝去。

楚博半臥在牀上,氣喘吁吁,傭人在一邊不停揉着他的後背,地上有一灘粘稠的血。

“爺爺!”我和楚家豪都嚇壞了。

“爺爺,你怎麼了?”家豪推開傭人,幫楚博撫後背。

“快,去叫醫生來!”我對傭人說。

“不,不用了。”楚博制止:“我挺得住!”

“到底是怎麼回事?”楚博厲聲質問那幾個渾身抖得像篩子似的傭人。

“少爺,我們……”傭人們看着掉在地上的電話,膽戰心驚。

“不是告訴過你們,不要讓爺爺接電話的嗎?”楚家豪的表情冷若冰霜,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動了這麼大的肝火,看上去,確實有點豪門虎子的架勢了,只可惜,不知道這個家,還能撐多久。

“家豪,去吧,把你父親的遺骨領回來。”楚博說完,就無力地暈了過去。

去國外遣散國外多餘機構的楚寧宇,返程的飛機墜毀,骨灰現已經運回國,通知家屬去領取,不知道哪些傭人是怎麼想的,竟然讓楚博接到了這個電話。

回到阿五他們空蕩蕩的別墅,只有萌萌一個人傻傻地坐在窗口,聽見我開門的聲音,她癡癡地問:“爺爺和乾媽怎麼樣?”

“都好。”我不知道該不該把伯父遇難的事情告訴她。

“我給你出個腦筋急轉彎。”她突然笑着說。

“什麼?”我摸不清頭腦。

“一個國際航班,行駛到國外境內,失事了,倖存者的的屍骨該在哪個國家火化?”她問。

“萌萌,你知道了……”我心裡難過起來:“我……”

“你還沒回答我。”她癡癡地望着窗外。

“就地火化吧,萌萌,你沒事吧?”我疑惑地胡亂回答。

“不對,在自己的國家,因爲他是倖存者。”萌萌突然看着我,大滴的眼淚從她眼裡落下:“楚伯伯會是倖存者,對嗎?”

我的眼睛也酸着,再也忍不住了,家豪是去取骨灰的,如果能夠倖存,我們的心就不會痛得這麼透徹了。

楚家的情況更加混亂了,楚伯伯的骨灰還是我和萌萌取幫忙安葬,一樁又一樁的變故似乎從天而降,楚生不知何處的屍骨,已經讓這個昔日堂皇的家族,再無力迴天。

安葬了楚伯伯,我和萌萌,小月,樂樂三個人,開始醫院楚家兩頭跑,在樂樂的主張下,遣散了楚家所有的傭人,一切家裡的雜事,都由我們四個人來操辦,阿五和三兒的照料,也由我們負責,楚家豪經常幾天幾夜都無法回來,即便是回來了,也是悶在書房裡對着大堆的虧本報告發呆。

小歡歡始終悶在屋子裡,理氣,想辦法,與麻八尋的一斗,讓她元氣耗損巨大,胖乎乎的小臉也蠟黃,吃得很少,話也很少。

國內外的公司,能遣散的都已經遣散了,而依然無法彌補股市的急劇虧空。如日中天的時候,所有的蒼蠅都圍着你轉,但當你不行了,所有人繞道而行。甚至有雪上加霜的態勢,楚家豪明顯已經力不從心了。

他和萌萌還是有爭吵,然而已經不是婚姻的問題,這個時候,愛情不愛情的,已經是無所謂的事情,萌萌建議他宣佈破產,這樣就不必這麼累了。

但是家豪不肯 ,他說不能將幾代人留下的家業砸在自己手裡,於是爭吵。吵完了,一個乾瞪眼,一個哭鼻子,頗有點患難夫妻的味道。

“何苦硬撐着。”這是萌萌做夢都喊着的話。

祖孫三代,五個人,說到底,只剩下楚家豪一個人還頑強地站着。

家裡一片蒼涼。

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我能爲他做些什麼?

我看着他的背影,腦袋裡一片空白。

第五話 我的眼睛

大風大浪讓人成長,而片刻的寧靜卻讓人坐立難安,隨時爲下一秒擔憂。

魏小笙幫了我們很多的忙,在這短暫的一段事件裡,四個女人,一個女孩子,要照顧一個家,四個病人,還要自己解決費用,不忙的時候還要想辦法對付隨時會出現的壞人,這樣的日子,如果能有個堅定的男人做後盾,應該算是幸運。

這段事件,髒活累活都是魏小笙來做,有時候看着他忙上忙下,我們都很想哭,但是眼淚這種東西,始終那麼旺盛,就失去意義,無法緩解心裡的鬱悶了。

這天中午,樂樂和小月燒好了飯,我和小笙提着飯盒去醫院給阿五和三兒送飯,三兒的一隻眼睛被徹底燒瞎了,現在還包着厚厚的紗布,他的情緒一直都不好,我們再累都得想辦法逗他開心。

“三兒,樂樂做了你最喜歡的紅燒肉,快點吃吧。”魏小笙端着飯盒站在三兒的牀前,三兒一直露出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病房窗外一點乾枯的樹枝。

“不吃了,我是個沒用的人了,你們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三兒冷漠地說。

“三哥,不要這麼說,等你好了,還可以寫歌,小煙只唱你寫的歌。”我勉強打起精神安慰他。

“我不會好了。”他的聲音還是很冷。

“三哥,你這麼說,讓小煙可怎麼辦呢。”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就當做從來沒有認識過我,我一個獨眼龍,會耽誤你們的。”三兒的幽默無厘頭全然不見了,生理的摧殘也是命運的重大轉折,比家族企業衰敗更重大。

“三兒,你這麼說,就辜負了小煙對你的一片心了,快吃點東西吧。”魏小笙把飯盒放到我手裡,意識我端給他。

啪的一聲,飯盒被摔在地上,猴子上看着地上冒着熱氣的紅燒肉,他的表情絕望而無助,喊道:“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老大死了,小四失蹤了,阿五還昏迷着,也許永遠都不會醒來,即便醒來,也會變成傻子,呆子!我瞎了,沒錯。但是我不需要同情,小煙,你有你的人生,不要總是和我們一羣底層的人混在一起!我們再也保護不了你了!你走,走啊!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滾啊!”

眼淚還是沒有意義地奪眶而出,我推開魏小笙跑出病房,跑到走廊的盡頭,靠着牆壁一點點渾身虛軟地蹲下去。

我聽見魏小笙急促的腳步聲,在我身邊遲疑地緩慢下來。

“小煙!”他輕輕拉起我的手:“他只是不想拖累你。”

我擡頭看他,是我的錯,我何嘗不知道三哥是怎麼想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該死該殘的,都是我,不該是他們,他們都是無辜的,不該經此波折。

我坐在阿五病牀前,用棉球粘着清水,小心地擦拭他的臉和脫水的嘴脣,細長的針管□□他的手臂裡,以保證他的生命供應,毫無醒來的徵兆。

“阿五,三哥鬧情緒了,四哥至今沒有什麼下落。”我一邊擦,一邊對阿五說話:“自從我的親生哥哥死後,你是最疼我的人,我常想你是接替小雨來到我的身邊的,你的出現,是上天的安排。你一天不醒來,我就等你一天,照顧三哥,尋找四哥。我等着你,你好好休息,一定不要放棄自己。”

牀單上有一灘淚水乾涸的痕跡,提着熱水瓶進來的魏小笙靜靜地站在門口,看着我,眼裡充滿疼惜和無奈。

“小煙,你太苦了。”他走到我身邊,換下我手裡已經乾癟的棉球。

“這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曾來過這裡,他們都依然過着自己正常的生活。”我苦笑道。

“爲什麼你總是要把一切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的,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這麼想過。”他坐在牀尾,把阿五的腳拉出來,開始按摩,總是躺在牀上不動,筋骨會萎縮,必須這樣經常按摩活絡神經,我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請專門的人來做這些。

“我來吧,小笙,這些天,你辛苦了。”我忙走過去,把袖子挽了挽。

“我的手更有力些,其實,我們大家都不輕鬆。”小笙笑笑,拉過一把凳子,讓我坐在他旁邊:“其實,你需要一個男人,幫你分擔。”

“我已經不想那些了,這個時候,哪還有心情想這些。”我的腦袋裡瞬間浮現了子漠的臉,那麼的熟悉,卻又那麼的遙遠,他最後留給我那個不明不白的背影,那個沒有見過這個世界的孩子,我自嘲似的笑笑,子漠,你現在在哪裡呢?

你可還記得小煙嗎?過了這麼久,爲什麼我覺得我們之間那些不愉快,彷彿像是淡掉了一樣,我的回憶裡,依然只有你的好。

“在想什麼?”小笙手裡忙着,擡頭看了我一眼,問。

“沒什麼。”我聳了聳肩膀。

“在想韓子漠吧?”魏小笙專注地捏着阿五的小腿,像是無意似的問。

我沒回答,嘴角笑了一下,不知算是逃避,還是算默認。

“我聽小月說了你和他之間的事情。“小笙頓了頓,說:“不要再想他了,你會遇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

“怎樣能分辨,誰是真心,誰不堅定呢。”我望着他,有點無奈地說。

“小煙。”小笙把自己的手伸過來,似乎想拉我的手,但是可能想到了在給阿五按摩腳,多有不便,於是尷尬地又收了回去:“我對你,一直沒有變過。”

“小笙,不要說這些了。”我看着沉睡的阿五,不想在他面前說什麼,哪怕他聽不到,也不想;如果他還有意識,會賭氣一輩子都不醒來的。阿五,你快醒來吧,我多需要你。

“小煙,我以前很懦弱,也做過一些有愧於你的事情。”小笙慢慢地說:“但是經歷了這麼多,我也成熟了很多,這都是因爲你,我才發覺今天自己有勇氣對你說這些話。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你回頭,我都站在這裡。”

“謝謝,小笙,這些日子,沒有你,我們一羣女人家,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我看着他,心裡暗自悱惻,爲什麼不論我會招惹來什麼樣的麻煩,總是會有這樣一些男孩子,男人,願意陪着我呢。

爲什麼,這個男人,不是子漠呢。

“你又在想子漠了。”小笙有些失落地說:“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子漠兩個字,滿滿的,再也裝不下別人。”他站起來,去洗手了。

我還坐在牀尾,看着阿五,似乎又像是什麼都沒看,想着心事,似乎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一直在醫院看護到天黑,小月和萌萌來接替夜班,我和小笙回到楚家安排晚飯。兩個人慢慢走在路上,中間保留足夠的空間。

“月亮很圓!”魏小笙的眼睛很深很深:“城市萬家燈火,每個人的生活都照舊。”

“是啊,城市很深很深,可以收藏很多,也可以埋葬很多。”我笑着回答,覺得此刻能這樣散着步,和一個彼此之間留有足夠餘地的人,算是一種莫大的消遣。

“小煙,你的心也很深。”小笙沒有看我,他看着我們腳下不停延伸的路,很長很長。不擡頭,看不到盡頭;以爲擡起頭可以看見什麼,可是隻有一個又一個無知的轉角。

“我希望不要再有人爲我而死。”我隨意地說。

“如果是對方願意的呢?”魏小笙問。

“沒有人會願意死的。”我笑。

“除非足夠值得,傷心只是因爲不值得。”魏小笙說。

“也許是吧。”我們上了天橋,汽車打着明亮的燈,遠遠開過來,駛入我們的腳下,耳畔轟隆隆,我們踩着很沉重的路,我們也揹着很沉重的生活。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問。

“沒有。”我突然加快腳步,在天橋上來回跑了幾步,深呼吸,然後緩緩地說:“再難,總要喘氣啊!”

“你啊……”魏小笙無奈地跟過來。

到了楚家,樂樂和歡歡正在扶着楚博在客廳裡散步,陰宅鬼的眼睛發紅,我要說什麼,迎上小歡歡的眼睛,她似乎示意我不要說話,但是我本來也沒打算說什麼。

小笙替下歡歡,歡歡把我拉到另一間臥室裡。

“小煙姐,這個宅子陰氣越來越重了。”歡歡語氣嚴重地說。

“是啊 ,我也感覺到了。”我說:“今天又發生了什麼?”

“下午又來了幾個冤魂野鬼,都被我打法走了。”歡歡嘆氣道:“本打算建議家豪哥把房子賣了,還能換點錢挽救生意,但現在,這個房子估計都沒人會願意買了。”

“唉!”我無奈地搖着頭:“換個地方住,也沒什麼質的改變,只是拖一天是一天,到底該怎麼辦纔好呢。”

“我不想說這些了,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在房子裡到處看一下,我怕白天還有沒清乾淨的東西藏着,我只能聽又看不見,難免有疏漏,我感覺今天晚上很怪,怕出事!”

“好,我們一起查一遍吧。”我點頭,兩個人拿着綠色的暗光手電,強光會讓鬼不現身,鬼喜歡暗光。

楚氏的宅子公兩層,樓下是客廳,小客廳 ,飯廳,廚房和娛樂廳等等。樓上是臥房,浴室之類。

房子周圍是一片草坪,雖然現在已經枯萎,因爲園丁已經被打法走了,陽氣弱得連草也長不活了,大門口有座游泳池,樓後還有個籃球場。

基本佈局就是這樣,我們從後園開始查,第一站就清理掉了兩個躲藏在草叢裡的小妖,不是鬼,只是一些貓啊狗啊的冤魂,比較好打法,也不太嚇人。

“就是這種東西,纏上人也夠要命的。”歡歡側着頭,用耳朵仔細地聽着。

“我見過一個這樣冤死的小妖,在珊瑚鎮的時候。”我們無聊地說着話,一邊將注意力集中。

“小煙姐姐,你知道嗎,大凡要做大事的人,一開始總要經歷很多磨難的。”小歡歡說。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我挺得住。”我再脆弱,也不想在小妹妹面前丟臉。

“我們是好朋友,如果將來你發威了,還要多提拔我,我很想在除妖捉鬼這行做出成就呢。”小胖姑娘童言無忌野心勃勃。

“呵呵。”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這話大概真的不假。小歡歡的安慰,效果和其他人的就是不一樣。我常想,這個世界上的人,屬於我的同類的 ,實在是少之又少,三娘,小歡歡,但我彷彿又與他們不同,她們都能正確運用自己的能力爲身邊的人幫忙。

可我呢,只會像個廢物一樣給人帶來不幸。

差距。

“噓!”小歡歡用嘴吹着食指,我們已經檢查到了前院,前面不遠處就是游泳池,池底有防水燈,晚上的時候感光自動啓動,池水清澈,人工的水當然清澈見底。

“你聽到了什麼?”我謹慎地看着池子。

“我白天的時候就聽到這池子怪怪的,但聞不到陰氣。”小歡歡的耳朵比正常人高出不知道多少倍的頻率,她聽到的怪聲應該不會錯。

“我也什麼都沒看到!”我們走到池邊,我放眼仔細檢查池子,除了表面漂着雜物,好久沒人遊過的水,沒看到任何多餘的東西。

“一定沒那麼簡單。”小歡歡不甘心地說:“其實我說檢查,主要就是說這裡!”

“小煙,歡歡,吃飯了!”魏小笙從別墅裡走出來,邊喊邊向我們走過來。

“不要過來!”我和小歡歡一起喊道。

魏小笙遲疑地停住腳步,他的前面,趴着一個長髮拖地的女人,當然,他看不見。

嘴裡念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而她的眼睛,不偏不正,在小笙的腳邊,如果他再向前一步,就會踩到眼睛,女鬼就會現身,取他的眼睛。

我見女鬼終於摸到了眼睛,就用眼神示意歡歡,她忙開始運氣驅鬼,那女鬼感受到了威脅,立刻回頭看我們,蠟白的臉上是兩個黑洞洞的眼眶。

“給我你的眼睛吧。”她突然伸出鋒利的指甲奔我而來。歡歡立即一掌霹出,掌風發着銀光。

女鬼慘叫着向後退。

“小笙,快跑!”我眼見女鬼向小笙撲過去,忙大喊讓他跑。

“啊?”小笙張着嘴,正不知所措,只見女鬼,身形泯滅,小笙向後仰倒,他的胸口冒出一團濁氣,那是惡鬼上身前被人體的陽氣逼出的陰霧。

“她上身了。”我看着歡歡,顯然我們都低估了女鬼的道行。

“小煙!”小笙一臉正一臉焦急地跑出來。

“小心!”歡歡攔在我前面。

果然,小笙跑着跑着,突然平舉起雙手,念道:“眼睛,眼睛。”他的嘴巴翕動着。

“鬼上身了。”我疑惑地說。

“小煙,快跑,別靠近我。”小笙突然又喊道,他還保持着神志?

我和歡歡謹慎地向後退。

“小煙,打我,把我殺了!”小笙的表情扭曲極了,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又像是忍不住地想要向我靠近過來。

小歡歡說:“你的道行還不夠,說完推掌,小笙應聲跪在地上,口中大喊:“打得好,打死我,快,我控制不住自己!”

“殺人,投胎!”女鬼厲聲地在小笙身體內喊道。

小歡歡愣了一下,還是繼續運氣推出,小笙口吐一口鮮血,倒了下去,女鬼從他身體裡被逼了出來,落荒而逃,小歡歡追出去,我忙跑過去攙扶小笙。

“小笙,沒事吧?”我摸摸他的額頭,萌萌和小月她們也跑出來,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擡到牀上。

“小煙,我沒有傷害到你吧,我剛纔控制不了自己。”小笙醒來,很虛弱地掙扎着說。

“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舒服地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他的燒已經退了,男人的身體是比女人家強很多。

小歡歡把那隻女鬼收復後就趕回來,她很疲憊:“麻八尋已經盯上這裡了,這隻女鬼,只是啊派來打前戲的,只怕很快他就會親自來了。”

我們的心都激動了起來,短暫的寧靜,已經消耗了大家太多的耐心,雖然沒有勝算,雖然更大的把握是失敗,但是誰也不想再這麼苟活着等待了。

“麻八尋是鐵心了要取你的眼睛。”小月擔心地說。

“如果我的眼睛能換回你們無事,我認了。如果他來,我就把一切都給他!”我下了決心。

“小煙!”小笙努力靠了起來:“不可以做傻事,大家這麼努力,就是想所有人都好好活着,你不可以讓大家的努力白費!”

“小笙說的對,小煙,你不能這麼想。”萌萌斬釘截鐵地說。

“小煙,你剛剛跟我說過,從小就有很多人很多鬼等着你去拯救,你的任務沒有完成,你不能放棄。”小笙說。

“恩。”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小笙,心裡還是複雜極了。

第六話 循入空門

自從挖眼睛的女鬼被剷除之後,我們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危險已經更接近了,麻八尋的出動之日,似乎越來越近了,也真的越來越近了,小歡歡日常的掐指算已經失去了水準,我們距離那場不可逃避的災難,已經咫尺之距。

楚家豪終於還是宣佈了楚氏正式破產。

宣佈的那天,他整整一晝夜,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楚博自從喪子之後,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彌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了。

從破產之日起,他便已經開始有出氣,少了進氣了。

“爺爺,你張口吃點東西吧。”我們都站在楚博的牀頭,萌萌端着粥,勸了很多次,楚博沒有回答,他睜着眼睛,似乎是在看我們每一個人,但是他也許已經認不出我們了。

“爺爺。”小月小聲地啜泣着,似乎我們所經歷的那些瞬間的生離死別,是好的。比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己愛的人被死亡緩慢地拉扯着,更幸運。

“已經一天一夜了,爺爺還是不肯斷氣,他是放心不下這個家,放心不下我們啊……”樂樂掩面失聲起來。

“爺爺,您閤眼吧,早一點去那邊享福吧,家裡的事情,有我,媽媽我會照顧得很好,你放心,我們楚家一定會東山再起的。”楚家豪緊緊地抓着楚博的手,看着楚博昏花而青紫澀的眼睛,他的語氣沉重卻堅定,他,真的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了。

“爺爺,你放心吧,我不會離開家豪!”萌萌也走上去:“就算他不要我,這輩子,我也跟定他了,您放心,我顧萌萌永遠是你們楚家的媳婦!”

楚博這才放心地出了長長一口氣,喉嚨裡咕嚕了幾聲,徹底去了。

黑白無常遲遲沒有出現,我和小歡歡面面相覷。

楚博的靈魂在半空中影影綽綽。

“爺爺,你要去哪?”我看着漂泊的鬼魂問。

“想去家族的墓地走走,我認得黃泉的路,會自己去。”楚博嘆氣,魂魄向上升騰,逐漸消失。

無助的感覺,我渾身戰慄起來,漸漸無法自控。

“小煙!”一雙結實的手臂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的耳畔傳來萌萌小月她們失聲的痛苦,魏小笙輕輕地把我扶了出去。

“小煙,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反正,這個時候,大家的眼淚都沒什麼丟人的了。”小笙抓着我的肩膀,說。

“小笙。我哭不出來,不知道爲什麼,這次哭不出來。爺爺去了,我心裡疼得要命,可是我哭不出來了。”我看着他,一眼的迷離。

“小煙。”小笙有些動情,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上:“你太累了,你需要一個肩膀休息。”

“謝謝你,小笙,謝謝你還在我身邊。”我小聲說:“我真的希望你們大家都能一直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我會的,我發誓,我永遠不離開你。”魏小笙的肩膀更結實更堅定了。或許我給了他什麼錯覺,但是無力辯解。

爺爺的葬禮很簡單,墓地是早就買好的,而當我們一行人抱着骨灰來到墓地,卻被拒絕了,對方將定金全數退回。

“爲什麼要這樣,我們是簽了合同的。”楚家豪抓着墓地負責人的衣領說。

“對不起,楚少爺,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負責人不卑不亢,面對已經破產的楚家豪,他依然保持着足夠的風度:“現在全翡翠的人都知道,楚家是招惹了鬼門關,才破產人亡的,我們要考慮墓地的生意,現在客戶都不希望和楚家的人葬在一起。希望您也能替我們考慮一下。”

“可是你們這樣單方撕毀合同,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萌萌在一遍反駁。

“算了,我們回去吧。樂樂姐,把賠償金收好,我們接下來要需要錢。”楚家豪卻這樣說。

“回去,那爺爺的骨灰怎麼辦?”小月問。

“放在家裡,我想,爺爺也是想看着我們的。”楚家豪說完,就扭頭走了。

我們將楚博的骨灰放在了別墅大廳的中央,每天都可以看到爺爺的照片。

小笙更加地關心我了,每日三餐,噓寒問暖,對阿五和猴子三的照顧也更細緻。

“小煙,你和小笙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小月無人的時候偷偷問我:“我感覺他看你的眼神變了,就像是在看一件屬於自己的愛物那樣。”

“沒有,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情談情說愛的。”我回答。

“那你還是和他說清楚的好,這個時候,可別再爲這些兒女情產鬧得大家不愉快了。”小月說:“我也是爲你好,爲大家好啊。”

“我知道了,謝謝你,小月,謝謝你一直陪着我。”我說。

“你啊。”小月無奈地說。

我沒有想過這個時候會見到子漠,我也從來沒有打算過再見到他,他的不明不白已經清楚地暗示了他的選擇,他不要我。而現在,他只是偶爾會浮現在眼前的一副定格畫面。大部分時間,我對着菸袋鍋子和阿五自言自語。

而韓子漠還是來了,他出現在楚宅的門口,大門沒有鎖,他很安靜地走了進來。

他進來的時候,猴子三剛剛被接出了醫院,正包着一隻眼睛在院子裡伺弄那些花花草草。

我們聽到猴子三摔花盆的聲音,都跑了出去,就看見子漠。

“小煙。”他的表情很平定,而我的眼睛裡卻飛速閃過一絲慌亂。

“韓子漠,你來幹什麼,我們這裡不歡迎你!”猴子三兒咆哮着。

“我是來找小煙。”子漠只是看着我:“我欠你一個選擇。”

“小煙不需要。”魏小笙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小煙有我們大家,不需要你韓子漠來選擇。”

“小笙!”我推開魏小笙的手,看見他眼裡的失落,但是我說:“我和子漠單獨談談!”

“小煙!”所有人都惱怒地看着我。

最終還是帶着子漠來到別墅的後園。

“你想給我一個什麼樣的選擇?”我背對着他,問。

“我沒有放棄過我們之間的感情,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一點!”子漠說。

“但是你的不放棄,對我有什麼意義呢?”我笑着回過頭,情緒有些難以自控:“你能說服韓伯母接受我,你能娶我嗎?”

“我會努力。”他說。

“那現在呢?你還打算偷偷摸摸地和我在一起?想到了就抱上牀,不方便就一腳踢走!”我冷笑着說。

“小煙,你怎麼會這麼想。”子漠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我:“我真不相信那些話是你說的。”

“我也不相信,你會那麼就走了,把我們所有人都扔掉,一個人走了。”我指着自己的肚子:“我這個從來沒有機會擁有過生命的孩子,他只見過父親狠心的背影!”

“小煙,別說了!”子漠的表情開始抽搐:“如果我知道,你已經有了孩子,我不會那樣走掉!”

“哼,那有什麼區別。”我扭頭,準備走掉:“你走吧,我們之後,不再有關係了。”

“小煙!”子漠突然從背後抱住我:“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

“放開我。”我說,但是眼淚卻終於還是落了下來:“你不要這樣爲難我,我已經不想愛你了,你饒了我吧,我好累好累!”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我想和你一起面對,是生是死,我們一起熬過去!”子漠哀求道。

“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我會喜歡上你。”我哭得幾乎站不住。

然後我擡頭,看見不遠處,黑着臉的魏小笙,我愣住了,匆匆擦乾了淚水,從子漠的懷裡掙扎出來。

小笙扭頭走了,他的背影孤獨而失望,我不知道我給了他多深的錯覺,但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傷害了他,很深刻,比那些死亡更大的傷害。

子漠留在家裡吃晚飯,大家都黑着臉,小笙出門了,不在,打手機,關機。

“過一會兒,他心情好些了,就會回來了吧。”小月憤恨地望着楚家豪:“你自己添飯!”然後恨恨地坐在凳子上,一桌子人添了飯,只有子漠沒有。

“我會和他好好解釋。”子漠自己去添飯,他似乎做了足夠的準備,沒有尷尬的表情。

“解釋什麼?解釋你會好好照顧小煙一輩子?”樂樂白着眼睛說:“除了小煙,沒人相信你的鬼話!”

“你和那個死去的孩子解釋去吧!”楚家豪悶聲說:“要不是我很餓,我也很想出去走走,看見你韓子漠,真讓人沒胃口!”

“對不起,我只是想爲這場困難出一份力,多少彌補我做錯的太多事。”子漠淡定地說,很自然的夾菜吃飯。

我低頭不作聲,我知道我的做法讓所有人都失望了,猴子三好不容易纔有點笑容,現在他躲在屋子裡,又不肯見人不肯吃飯了。

可是,當我被子漠抱在懷裡的時候,我無法否認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我還愛他,我那麼愛他,一分一秒都沒有動搖過,我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忘不掉,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就算是這個危機的時候,就算是要死了,要被挖了眼睛,我也希望能死在子漠的懷裡。

我知道,這場等待很難有勝算,所以,能活着,我已經不想再違背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了。

晚上,我和子漠住在一個房間裡,儘管大家心裡都痛,但依然尊重了我的選擇,或許,大家都已經預感到了我們所剩的快樂,真的已經不多,即便是錯的,也錯着幸福下去吧。

半夜,我聽到萌萌的房門開動,熟悉的腳步聲,走到楚家豪的門前,敲門,開門,關門。我在子漠懷裡,緊緊抱着,大家都努力去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事情吧。

魏小笙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回來了,大家開始焦急,小歡歡的掐算已經完全失靈了。

“麻八尋已經將這個院子徹底結起來了。”小歡歡的額頭冒着冷汗。

“魏小笙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吧,三天三夜了。”小月焦急着,她也多想在這段時間裡,能守着自己心愛的人啊,哪怕對方不愛自己,可是她看到萌萌知足的表情,也知道那是幸福了。

因爲不知道何處尋找,也就算了,如果他是不想回來了,那我們更不需要去找,我們這夥人裡,已經沒有了他魏小笙的希望,他還回來幹什麼呢?

遠遠的肥胖道人的道觀裡,已經返回翡翠的肥胖道人,正在爲魏小笙超度。

“你果真已經決定要放棄紅塵的一切了嗎?”肥胖道人非常滿意年輕力壯的魏小笙,雖然自己沒有能力鬥得過麻八尋,但是一身驅鬼的法術,也依然需要一個繼承人。而他還是按規矩詢問着魏小笙。

“可以,師傅,幫我普度吧。”魏小笙的表情寧靜:“既然我不能在她身邊日夜守候,就學得一身本領,默默保護着她。我想過了,她不會愛我的,她的心,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已經給了那個辜負她的人。”

“好,那我立刻收下你。”肥胖道人心裡暗暗高興,這個徒弟,有慧根,將來會比自己有作爲,不似自己,遇到無法戰勝的惡人,只能落荒而逃。

第七話 深陷囹圄

該來的,終究是躲不掉的。

麻八尋開始正式出擊了。

宅子周圍匯聚了越來越多的冤魂,我和小歡歡看在眼裡,聽在耳裡,夜夜哀號。

那聲熟悉的幽怨:“殺人,投胎!”時刻敲打每一個人的五臟六腑。

“感覺自己像是被圈在籠子,隨時等待被宰殺的肥豬一樣!”小月抱怨道。

“如果我死了。”我說,大家都不滿地望着我:“你們要照顧好阿五和三兒!”

“不准你胡思亂想!”萌萌氣惱地說:“如果你死了,我就把猴子三而阿五都殺了!”

雖然我知道大家都希望我們能活下去,但是我的心裡,已經將那犧牲自己的想法牢牢地算計過了。沒錯,麻八尋無非是要放幹我的血,挖走我的眼睛,我給他好了,只要他能放過無辜的人和鬼,犧牲我一個人,又算什麼呢?

黎明前的夜,是最深重的,這天要臨睡的時候,大家似乎都預感到了什麼,在客廳決定晚上誰去照顧阿五的時候,大家一致讓我和子漠去!

“爲什麼,今天晚上我要留在這裡!”我很堅持,雖然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但是這個別墅,今天晚上我一定不會離開。

“你必須去!”萌萌說:“而且你一定要活着去,活着回來。沒錯,麻八尋要的是你的命,但是隻要你一天不死,我們就有一天的希望。如果你死了,我們的希望就都沒了。你真的以爲他殺了你就可以罷手了嗎?你太天真了!”

“小煙,今天我們去照顧阿五,萌萌說的對。”子漠也加入了勸我的隊伍。

“好的,但是如果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要馬上打電話給我。”我執拗不過了,便反覆叮嚀他們,雖然我不知道即便我回來,又能幫他們什麼。一起去死?

阿五依然睡得很安穩,病房裡很安靜,子漠給他按摩腳底,我的眼皮劇烈突突跳,左眼右眼一起跳,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子漠,阿五睡得挺安穩的,我們回別墅吧,我的眼皮,跳得厲害。”我看着阿五,他的身影隨着我的眼皮一起跳動。

“小煙,你沒事嗎?”阿五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後背:“你不怕萬一你離開,阿五這出什麼事情嗎?”

“我……”我一時沒了話,是啊,如果我離開,阿五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給她們打個電話,沒事你就放心了。”子漠掏出手機,開始撥號,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

“啊,是啊,小煙不放心家裡,恩,沒事就好。”子漠掛了電話,對我說:“她們都很好,放心吧,多陪阿五說說話吧,別讓他真的睡了。”

“恩。”我感激地看了子漠一眼:“謝謝。”

“別和我說這個了。”子漠笑笑。

繼續幫阿五按摩,說話,不知不覺進入深夜。

“小煙,你睡一會兒吧!”子漠拍了拍我的頭。

“恩,我小睡一會兒!你記得叫我醒來換你。”我揉了揉太陽穴,歉意地對子漠說,然後歪在沙發上,很快睡過去。

進入夢魘。

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三兒,萌萌,家豪,小月,樂樂……小歡歡滿身都是血,還在奮力抵抗着,衆多的鬼藉着麻八尋的威力漸漸向她壓迫過來,她已經支撐不住了!

夢境太真實了,我彷彿聽到了歡歡咬破嘴脣的噗哧噗哧聲。

“小煙姐姐,替我們報仇!”歡歡說完,支離破碎。

“啊!”我從沙發上猛坐起來,子漠驚訝地看着我。

“做噩夢了?”他說。

“我們回別墅吧!”我哀求地看着他。

“唉,好吧!”他站起來。

我們坐着出租車,一路飛快回到別墅,別墅上空,悽慘的月光下,籠罩着重重的陰霧和殺氣。

“快走!”我拉着子漠的手飛速跑進去。

他們竟然都沒有睡,各個正裝坐在客廳裡,見我回來,都有些驚訝。

“你怎麼回來了?”小月有些不高興地問我。

“你們在幹什麼?”我看着他們的樣子:“在準備等死嗎?在準備扔下我們嗎?”我質問。

“別說話,小煙姐!”小歡歡說,我這才注意,他們大家正是坐成一個圈,每一個人的手都拉在一起。

“你們,在幹什麼?”子漠問。

“凝聚陽氣,幫歡歡做法,抵抗房子外面的陰氣。”家豪回答。

“算我一個。”子漠也坐了進去,我沒時間遲疑,也坐了進去。

“爲什麼要把我支開!”我不高興地問。

“你不在別墅裡,麻八尋就不會貿然行動,我們可以把握更多的時間做準備,現在是晚上,別墅外的殺氣已經凝結到了最大值,麻八尋今天晚上勢必會出動。”歡歡說:“如果你回來,他就會直接針對你做法。”

“那就讓他做法好了,你們可以跑!”我說。

“冤魂太多,只怕我們這樣,也只是抵抗一時,誰都跑不出去。”家豪說。

“那爲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子漠不解地問。

“這個宅子再陰,也曾聚集了幾十年的祥雲,換了別的地方,恐怕我們早就已經不能這樣說話了。”歡歡說:“這也就是麻八尋爲什麼苦心積慮地封結這座別墅的原因,那些祥雲,已經幫我們拖了他很久了。”

“別說這些了,過了今天晚上,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這樣在一起,讓我再好好看看你們吧!”小月打斷歡歡的話:“現在,趁着麻八尋還沒上門,我們把心理話,都說了吧!”

“楚家豪,我愛你。謝謝你這些天願意抱着我睡覺,我這輩子覺得值得了!”萌萌率先大喊起來,喊着眼淚就流下來。

“爸爸媽媽,對不起了,我以後不能照顧你們了,你們不要怪我!”小月也喊起來。我們一行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光點在我們中間漸漸擴大,那是我們所有人共有的陽氣,雖然可能抵抗不了麻八尋的一擊,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

“小煙,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的男人,讓你受了太多的委屈,如果有來世,我做女人,你做男人。”子漠也說道。

“小煙,我很喜歡你,我很向娶你。但我聽命了爺爺,我會用我一輩子來照顧萌萌。”楚家豪也遲疑着說,萌萌的哭聲更大了,大家一時間都哭成一團。

“我沒什麼親人,和阿五三兒他們一樣,從小就是孤兒,我是同性戀,沒錯。但是能認識你們一羣朋友,是我最大的福分,希望我們到下面還能在一起。”樂樂說。

“小煙,這輩子,我們能彼此拖累,是我猴子三的幸福。”三兒睜着一隻眼睛說:“誰說的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來世,我們還在一起。我還希望,樂樂能喜歡男人,下輩子我要娶樂樂!”他說完就流着淚大笑起來。

“爸爸媽媽,記得來接我,我知道你們做了神仙,我不想下地獄,我做了不少好事,我想自己也有資格做神仙的。我做了神仙,就可以剷除麻八尋這個惡人!”歡歡畢竟還是小孩兒,想法簡單而直接。

“你們都把後事打算好了嗎?”麻八尋終於出現了,在層層惡鬼的開路下,他已經走到了我們旁邊:“那就一個一個來我這送死吧!”惡鬼無一不是顯身出現,凡胎肉眼也可看見。

“大家的手都不要放開,我們的陽氣已經到了極限了,現在我要運氣把光球推出去了!”歡歡大聲喊,大家的手心裡都握出了汗,滿屋的惡鬼讓人大氣也不得出,覺得空氣已經降到了零度,忍不住戰慄。

歡歡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將我們所有人的希望之球推了出去。

然而也只是徒勞,麻八尋看也沒看,只對着光球重重吹了口濁氣,光球瞬間暗淡了,爆炸聲炸倒了幾隻道行不夠深的惡鬼。

“給我取出那鬼女的眼睛!”麻八尋對着手中鋒利的長劍叱道,那仗劍發出巨大的光芒,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小煙,小心!”萌萌和家豪幾乎同時撲了過來,擋在我前面,長劍穿透他們二人的手心,鮮血噴了我滿臉。

“啊!”萌萌和家豪的手都被刺穿,吃痛相互扶持着。

“麻八尋,接招!”小歡歡已經暗暗動起了全身的真氣,抽身跳出,與麻八尋鬥法起來。他們已經較量過了,歡歡根本無法抵抗麻八尋兩個招式,這一動氣,等於是白白送死。

層層惡鬼漸漸靠攏過來,把我們嚴密地包圍起來,並且這個包圍圈,在緩緩地縮小。

“把我拉起來!”家豪喊道:“要死死在一起!”

幾個人抱在一起。

小歡歡那邊,已經敗下陣來,利劍刺傷了她的大腿,鮮血汩汩地涌出來,麻八尋一腳把她踢出很遠,歡歡的小胖身子軟綿綿地滾了過去,不再動。

“歡歡!”我們沒命地大叫着,卻沒有辦法離開被惡鬼包圍的這個圈,我們所有人都在這了,已經沒有人能幫我們了。

“把手拉緊,這樣,黃泉路上,大家還能有個照應!”樂樂喊道。

“呆!”門外一聲熟悉的吆喝,大家都向那聲音看去!

是肥胖道人帶着小笙!

“顧大小姐,我不是害怕,我是是在鬥不過他!”肥胖道人這時候還有時間和我們閒聊:“這些天,我已經把我所有的功夫鬥傳給小笙了,雖然他還沒有熟練,但我們師徒二人,應該可以嘗試一下!”

“魏小笙,你這個沒出息的!”小月突然開始嚎啕:“小煙不要你,還有杜小月呢,你爲什麼要狠心出家啊?你讓我怎麼辦?”

一個胖道人,加上一個功夫還沒有熟練的魏小笙,很快又敗退下來,看着他們師徒二人先後倒地,不知人事,我們剛剛點起的一點微妙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惡鬼帶來的寒氣已經快讓我們身體僵硬了,我看見麻八尋持着鋒利的長劍已經越來越近了,我的眼皮不跳了,大概我的眼睛很快也就要不屬於我了吧。

娘!三娘!哥哥!我來找你們了。

我來了!

萌萌,小月,樂樂沒命的驚恐叫聲,越來越微弱,鋒利的刀尖,在我眼前晃動,冰冷的金屬在我鼻息附近遊蕩。

“麻八尋,取了我的眼睛,取了我的血,你放過我的朋友們!”我大喊一聲,長劍刺入我的眼窩!

“啊!”鮮血順着我的眼窩噴涌而出,我聽見大家沒命的叫喊。

“麻八尋!”是子漠絕望的喊聲:“我把靈魂都給你,我把下輩子,下下輩子的靈魂都給你,你不要挖,不要挖啊!”

鑽心的刺痛順着眼睛傳遞到我渾身各處神經,我多麼希望自己此刻能死了,這樣的疼痛,比死還難過,我已經發不出叫聲,牙齒咬穿了嘴脣,還在狠命咬着。

“你們的靈魂,已經都是我的了,但你們的靈魂,都沒有這一雙眼睛值錢!”麻八尋得以地笑着,他的長劍在我眼窩裡惡意地蠕動着,疼痛卻遲遲不肯讓我暈厥,似乎是刻意要折磨我,折磨我。

“麻八尋,你這個惡人。”小月的哭喊聲已經支離破碎:“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不要挖小煙的眼睛,嗚嗚……”

我感受着鋒利的刀尖在我顱骨裡反覆攪拌,最後,用力一剜,我另一隻被鮮血覆蓋的眼睛,看見一個肉忽忽的東西順着我的眼窩彈了出去。

“啊!”我終於再無法承受剜目的痛苦,昏死過去。一側的眼窩血肉模糊,被割斷的神經肉跳着,那隻飛到地上的眼睛,還看着子漠他們,那是長在我身上20年的眼睛啊!他們都已經哭破了喉嚨,但是他們的身體都已經被重重的陰氣凍僵,不能動了。

“小煙,爲什麼,爲什麼要讓我親眼看見這一幕,爲什麼我只能看着,卻不能抱着你!”子漠狼狽地僵硬着。

麻八尋的長劍已經又刺入了我的另一側眼窩,但是,我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我的血順着沒有眼珠的眼窩在流,在流,很快就要流乾,另一側的眼睛也很快就要被剜出,麻八尋,你終於如願了。

你,終於如願了,娘,三娘,哥哥,我來找你們了……

第八話 仙人仙居

我又漸漸恢復了知覺,但是渾身沒有力氣,嘴脣乾澀,嘴裡沒有任何液體的痕跡,整個人像一具風乾的屍體般枯萎着。

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是我感覺到自己躺在柔軟而溫暖的牀墊上,空氣裡散發着幽香,這是地獄嗎,是天堂嗎,我死了嗎,我還活着嗎,我在哪裡?

“水……”我想擡手摸自己的眼睛,眼窩還有殘留的痛楚,此刻彷彿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我的眼睛上,我看不見,也沒力氣擡手去摸,我想張口說話,出了口便變成了要水的呢喃。

有一滴鹹澀的液體滴在我的嘴脣上,有一絲腥臭,落入舌根,又帶點甘甜,那是什麼水?我舔幹了,又有一滴落在嘴邊。

舔了五滴那種怪怪的液體,我開始有了力氣,手慢慢地舉到頭上,摸到我的眼睛,刺痛立即讓我又暈厥了過去

再醒來,又喝道了五滴那種液體,我的神志開始漸漸清楚了一些兒,我感覺到有一個熟悉的味道,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一直在我身邊,把怪味的液體滴到我嘴裡,幫我輕輕按摩乾癟的身體。

“你……是……誰。”我吃力地發出聲音。

沒有聲音,一雙溫暖的大手抓住我的手,暖流漸漸蔓延到全身,進入心裡,我不想問,或許是受了那溫暖的誘惑,我安靜下來,一次次暈厥,一次次醒來。

漸漸開始期待那種腥臭而甘甜的液體,每一次醒來都會有五滴滴到脣邊,貪婪地用舌尖舔光,然後期待下一次,我漸漸有了力氣,刻意舒展關節,我摸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枯萎得如同皮包骨。

子漠,家豪,萌萌,歡歡,小月,三兒,阿五,小笙,胖道人,樂樂,你們現在都在哪裡,我自己又是在哪裡。我每每疑問,那雙大手就會用暖流讓我的心平靜下來,這比鎮定劑都管用。

我又開始期待那能讓人心平氣順的大手和那股暖流。

這雙大手的主人是誰?我想着,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醒來,我感覺自己的力氣更足了,用了一番力氣,竟然從牀墊樣的東西上坐了起來,我的雙手在四周胡亂地摸索着,空蕩蕩的,我彷彿被置放在一個沒有邊際的真空裡。

“我在哪……”我小聲呼喚道,沒人回答。

“你是誰……”我又呼喚,依然沒人回答。

“你在哪……”我不甘心,然而依然沒有回答。

一個杯子放到我的手裡,我又聞到了那液體的味道,舉起杯子,貪婪地將杯子裡我的‘甘露’一飲而盡。

“謝謝你。”我舉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沒有人接。

又睡了幾次,每次醒來刻意喝到成杯的甘露,我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然而在我發現自己可以下地行走之前,我在自己腰間發現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鎖鏈,沒有重量,沒有束縛感,像是空氣一樣,但是我卻不能走遠,當我走遠,鎖鏈就會自動收縮,把我又拉回到軟綿綿的牀墊上。

就這樣,看不見黑天白晝,不知道昏睡了多少次,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多少年,甚至幾輩子,我身體風乾的皮膚終於豐盈了起來,甚至比從前更結實了,我的眼睛也不再刺痛,我每次能喝三杯那種甘露了。

“我想看看你。”又是一次我飲完甘露,我哀求地說,我知道自己的眼睛被帶着封印的布條厚厚地包裹着,但是現在已經不疼了,我想取下布條,即使沒有眼珠,看不見,我只想讓空洞的眼窩透透氣。

溫暖的手,像是不曾接觸到一樣,布條就自動脫落了。

我擡起眼皮,看見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我閉上了眼睛。

心裡狂喊,我的眼珠還在,我還能看見。

充分適應了一下光線,我又重新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潔白的大牀,看見了巨大的空蕩蕩的白色臥室,看見了我身後看着我的中年男人。

我和他有着一樣的眉眼。

“爹!”我撲進他的懷裡,讓他的大手在我後背上寵愛地拍着。

是父親,是父親,父親沒有騙我,二十雖這一年,他果然來救我了。

“謝謝你,爹,我好想你!”我哭喊着,下意識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恩,手指上乾乾的,沒有一滴淚水。

“爹,我怎麼沒有眼淚?”我疑惑地問他。

“你的天眼,是所有陰陽兩界都希望得到的練功聖物。我已經把他們淨化了,塵世的情感,都已經不再入你的眼了。”爹微笑地看着我。

“可是我依然會難過,依然會開心啊。”我不懂。

“可是你已經不會流淚了,不是嗎?”爹拉着我的手,說:“你的塵世之血,也已經徹底被放幹了,我重新爲你注入的,是最乾淨新鮮的血液,我帶你到處走走吧。”

“爹,這是你住的地方?”我跟在爹的身後,在這個幽香撲鼻的林子裡穿梭。

一座潔白的小房子,兩間臥室,牀,沒有其他擺設,還有一片綠得不真實的森林,蒼松翠柏,仙霧繚繞。

“是的,我一直住在這裡。”爹疼愛地看着我。

“爹,你是神仙,對嗎,是村裡的那些鬼怪告訴我的?”我問。

“是修煉中的神仙。”爹輕柔地糾正道。

“那麼爹……”我有些疑惑地說。

“你的朋友們都好,他們可以繼續過俗世的生活了,碌碌一輩子。”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

“爹,你可以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我選了一塊乳白色的石頭,坐上去,石頭幽幽升熱,溫暖而舒服。

“麻八尋那個惡人,暫時不敢傷害他們,我已經封印了他的能力,不過,也只能封印一陣子,他是修行一世的高人,總會有辦法破解我的封印的。”爹說。

“那麼這一陣子會是多久呢?”我問。

“或許一百年,或許一年,或許半年,這要看他的造化了。”爹笑着。

“爹,你爲什麼笑?”我問。

“塵世種種,自由造化,凡事強求不得。”爹拍着我的腦袋:“看來,我這個女兒,要好好修行修行纔是了。”

“爹,你會教我修行,學神力嗎?”我天真地說,抱着爹的胳膊撒嬌,這種感覺,可真好。

“神力。”爹憐惜地看着我:“你是註定要修的,這是你的命。我可憐的孩子。”

“爹,那你爲什麼不早點來接我,我也不會害死那麼多人,還被剜了眼睛!”我嗔怪地敲打着爹的胳膊。

“生死由命,我想,這些道理,三娘恐怕早就和你說過。”爹拉着我的手,說:“人出生之前,一切就都是被註定好的,死還是活,只是緣着那根命的線,不是受誰拖累而成的。”

“三娘和我說過這些。”我想起第一纔看見吞食眼鏡老師心臟的惡鬼的時候,三娘就是這樣和我說的。

“爹不早接你,只是因爲你註定要經歷二十年俗世的浩劫磨難,才能脫胎換骨,成爲今天這樣一個可以修行之身。”爹笑着看我。

“哦,原來你一直在等着有人剜掉我的眼睛,放幹我的血,纔來接我的對不對?”我恍然大悟。

“這也是一種機緣,並不是任何人去了肉眼,脫了凡血,都可以適合修行的。我們冷家有修行的血脈,這也是從爹這代,纔開始的。”爹說。

“哦,爹,你是怎麼有機會修行的?”我問。

“和你差不多,當年,得知你生你慘死,我乘火車回鄉,中途遇到塌方。我的眼睛,在翻滾途中被生硬撞碎,血也流乾了。是一位仙人看到了已經氣絕的我,他嗅出了我們血液中的仙氣,將我救回,如同你一樣,脫胎換骨,修煉成仙。”爹的眼睛很淡定,那些往事,似乎成了前世的故事,說起來娓娓動聽。

“那娘呢,娘因爲我,不得超生,爹你爲何不去救娘?”我有些埋怨地問。

“能得以產出天眼,是幾輩修來的福分,你娘註定可以轉世,這是她的責任。”爹說。

“那你還愛娘嗎?”我問。

“要修行,就要懂得放下,只有能夠放下自己的心事,才能成仙成佛,幫助更多的人普度,做善事。”爹說:“愛與恨,都不是一個修行的人該有的感情。”

“哦,我懂了。”我若有所思地點着頭。

“你也許懂了,也許沒懂,修行是很苦的。三娘給你的菸袋鍋子,會助你一臂之力的。”爹拉着我的手:“我們回去吧,你剛剛痊癒,要好好休息。”

“爹,你給我喝的那種甘露,是什麼?”回到潔白的仙人居,我的肚子又叫了,奇怪的是,我不想吃肉,也不想吃任何我所吃過的美味,我只想喝那種味道怪怪的甘露。

“你已經痊癒了,甘露不供應了。”爹回答:“若肚子餓了,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取食。”

“啊?”我失望地看着爹:“我去哪裡取啊?”

“這裡。”爹挽起他的袖口,一道傷口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傷口似乎是剛剛割開的,露着鮮紅的肉。

“啊?”我不解地看着爹。

“你的甘露,是爹的血啊。”爹笑了,笑得很蒼白。

“我不懂,我爲什麼要喝爹的血?”我驚恐地向後退,用力搖着頭。

“這是規則,你爲什麼不問爹,那個救爹的仙人取哪了?”爹步步緊逼過來。

“我不要知道!”我用手捂着眼睛:“如果我要吸乾你的血才能修行,我寧願不修行!”

“小煙!”爹冷冷地說:“這是我們的命,成仙的仙人,發現了比自己更適合修行的人,就該犧牲自己,這是成仙的規矩。”

我可憐巴巴地擡頭看着爹,大眼睛裡溢滿了淚水。

爹嘆氣:“我把血放到杯子裡,你若餓了,自己來取,僅此一次,下步爲例。你若想真的戰勝麻八尋,救更多的人,一切由你來選擇!”他離開了我的臥室。

我還蜷縮在角落裡,眼裡的絕望比幸福來得更快而迅猛。

半夜裡,我的肚子劇烈地叫着,胃裡的上萬只攙蟲都張着巨大的口,慫恿我去客廳取爹的血來喝。我想修行,我想讓麻八尋永遠被封印住,直到他的靈魂得以淨化。可是,爲什麼,這代價要如此慘重。

我好不容易纔能和爹團聚,爲什麼團聚的結果就是要我親口吸乾爹的血!

遲疑着,走到客廳,中央的地面上,放着新鮮而誘人的血,我的眼睛被映得通紅。

終於還是舉起了杯子,將血一飲而盡,然後我的胃開始劇烈蠕動,抽搐。

“哇!”的一口,我吐了。

我呆呆地站着,潔白的地面上,蠕動着一灘噁心的白色蛆蟲,那是我吐出來的東西,我的肚子裡面有蟲子!

“小煙!”爹從臥室裡走出來,看見地上的蟲子,有些遲疑地看着我:“還有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你投胎的過程中,爹發現你已經有了身孕!”

我險些暈倒,我和子漠之間的結晶怎麼都來得這麼容易,我不過才和他住了幾天而已!竟然又……

“所以,你更要修行,只有修行才能活命,只有活命,才能生下孩子!”爹說。

“我可以生下孩子?”我問。

“是的,我也想抱抱孫子了,呵呵。在臨死之前。”爹滿意地笑笑。

“爹……”我難過地說,低頭看見了那堆蟲子,又犯了糊塗:“我怎麼會吐出蟲子?”

“這個孩子來得時候太不巧了,正趕上你脫胎換骨,吸收的都是新鮮的血,你的身體難免出現一些異常,爹當年也遇到過一些,這些都是正常的。早點睡吧。”爹疲憊地走了回去。

我還愣着,不知道爲什麼發愣,只是想努力想一下所有經過,太快太快,我有些迷糊。

第九話 修行產子

仙人居的日子,很難計算白天黑夜的數字。白天,就和爹坐在森林的神石上打坐,沉氣,晚上到爹的手臂上吸血。

感覺自己和吸血鬼沒什麼區別,一開始我很討厭自己,但漸漸地,爲了肚子裡的孩子,我不再掙扎,就算不爲了自己,我也要活着,生下這個孩子,我不想再讓它成爲嬰靈,這也是爹的心願,這也是做這種神仙的規矩。

不知道練習了多少天打坐,一開始我確實心浮氣躁,坐在那裡不一會兒,瞞腦子就亂七八糟地涌起了很多的回憶,很多人的臉,很多鬼的慘狀,一例例,一幕幕,清晰而殘酷。

“小煙,練打坐怎麼練得淚流滿面?”爹始終不解,如果一開始一天,會心難沉靜,也還理解,可是一晃已經過了很久了,我每天靜靜坐下,還是抽泣不止。

“爹,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安靜地打坐,不想東想西的?”我難過地說。

“我可憐的孩子,你承受了太多委屈了。”爹也心痛地走過來:“修行講究心身合一,那些外界的輔助方法難以達到所謂的修心。你首先要自己將自己修行的目的想明白。報仇固然是最大的動力,但其實真正的目的卻是普度更多受苦受難的人,懷着這樣超脫的態度,才能進步啊,實現真正的心無雜念啊。”

“爹,我知道了,我再試一試。”我自責地看着爹,爹每天都要用大量的時間恢復失血過多造成的虛弱,他知道自己必須在血流乾之前讓我學得他的能力,可是我卻這樣不爭氣。

日子一天一天過,一天,兩天,漸漸就忘記了是第多少天,靜坐時候的心情,漸漸平淡了起來,想到重重傷心的畫面,就提醒自己,已是前世前身所遭遇的過往。大概是被淨化的眼和新鮮的血液,我終於開始漸漸發覺自己無論是心,還是身,都有了不同。

我胖了一些,眼睛也更清澈了,常常可以對着森林中某種奇異美麗的花朵,一看就是一個白晝,不眨眼。肚子裡的小東西,也在以蓬勃的生命在成長,或許這也是變胖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每天需要更多的血來補充能量。

“小煙,你的進步很快,今天我就開始教你最簡單的驅鬼咒,你可以藉助菸袋鍋子來加強你的能力。”爹坐在石頭上,他的身體發着幽幽的光。

“恩。”我拿出菸袋鍋子,在仙人居浸染了時日,菸袋鍋子看上去鋒芒無限,黑褐色的鍋身表面上覆蓋着一層金屬般的質感。

唸咒語的時候,要專注,心無旁騖,心中只留下戰鬥目標的影子。

解救更多像我一樣受苦受難的人,讓陰陽兩界和睦相處,地上地下,都不再有不公正,都不再有殺戮,都不再有苦難,這個目標是高於一切私人兒女情長的,也是天眼者的使命,兒女情長只能拖累修行的速度,滄海一粟,漸漸淡化。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小腹已經鼓出了很高,走路也有些費力了,但是修行的功課每天都還如期進行,爹會適當地每日縮減課程,但按照爹的說法,我學的速度已經超出了他的計劃之外了。

嘔吐的感覺已經沒有那麼嚴重了,每天臨睡的時候,雙手輕輕地在肚子上撫摸,感受着那個小東西對我踢躂的聲音,那種感覺真的很幸福。

子漠,你還好吧,我是一個很後知後覺的人,通常我都難以準確辨認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是什麼,所以現在想起你,雖然我的心裡是平靜的,但我並不敢保證,如果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是否發現自己其實根本還抓着很多東西,沒有放下。

“小煙!”我正一個人在屋子裡胡思亂想,爹敲門進來了。

“爹!這麼晚了還沒睡?”我欠身起來。

“恩,我用新鮮的神樹葉子,編了這身娃娃的衣服,你看好看不好看?”爹從背後拿出一件天然的綠色小衣服,神樹的葉子綠幽幽而結實保暖,花邊上還點綴了永不枯萎的花瓣,我的眼睛都花了。

“好看,真漂亮。”我高興地拿着小衣服,愛不釋手:“寶寶,快看,這是外公給你做的衣服,看外公多疼你,喜歡嗎?”

“小煙。”爹的表情也輕鬆快樂起來:“很快就要分娩了,爹有些發愁了。”

“怎麼?”我疑惑地看着爹。

“爹一個大男人,不好幫你生產啊。”爹有些難爲情地說。

“哦。”我也有些犯愁起來,讓爹給我接生,我也覺得難爲情呢。

“不過,實在沒有辦法,爹把眼睛蒙起來幫你。”爹的臉都紅了。

“好了,爹,你放心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小煙一定會給爹生一個健康可愛的胖外孫的。”我安慰爹道。

“恩,是啊,真想快點把寶貝兒抱在手裡呢。”爹笑道,我看着爹的臉,正值壯年的男人,眉眼依然英俊而棱角分明,絲毫看不出要做外公的樣子。

肚子漸漸地,開始行動不便了,爹爲我算的分娩之日,大概就是這五六天之間了,這幾天我一隻躺在大牀上,每天還要堅持打一會坐,但爲了孩子着想,並不敢坐久。

“爹,你說會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呢?”我指着自己的肚子問爹。

“男孩兒女孩兒我們都愛。”爹笑眯眯地回答。

“爹,你就告訴我吧,我想給孩子取個名字了。”我舒服地鑽進被窩裡,拉着爹的手撒嬌。

“天機不可泄露阿。”爹神秘兮兮地說:“孩子生出來,名字也就有了,好好睡吧!”

我看着爹離開我的臥房,然後乖乖地閉上眼睛,孩子出來了,名字也就有了,這真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名字阿。

臨產前的幾天,總是會做一些奇怪的夢,都說孕婦這個時候做的夢,都直接影響孩子未來,人生,和性格。

我總是會夢到一些聖潔的場景,天使頭頂上巨大的光暈,羽毛豐滿的肉翅。

或許這些夢,暗示着我的兒子,將會像天使一樣聖潔,有着幸福的人生吧,我滿心地期待起來。

終於要分娩了,爹在外面蒙着眼睛,亂撞了很久才摸進我的臥室,我已經痛得等不下去了。

“爹,好痛阿。”我吃力地喊着。

“爹在這,爹在這!”爹伸出兩隻手,順着我的聲音摸索過來,跌跌撞撞。

我懷疑自己已經痛得出現了幻覺,小腹像是被人生硬地向下拉扯着,天花板上浮現了一張嬰兒可怕的半邊臉,另半邊滴着血!

“阿!”劇痛順着下身急速蔓延上來,我大聲□□起來,小腹似乎被瞬間掏空了。

接着,我看見爹手裡捧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傢伙,爹還蒙着眼罩,那個小傢伙瞪大眼睛望着我,不哭不笑,也不鬧,就那麼安靜地看着我。

我很虛弱地說:“爹,把孩子給我看看。”

爹這才除去了眼罩,他欣喜地看着那孩子臉上和我們驚人相似的大眼睛,把他放到我旁邊,說:“這孩子的眼睛,真像我們冷家的人阿。”

“他的皮膚是小麥色的,像他的父親。”我笑着,看着小小的嬰兒,這是我和子漠的孩子,這是從我冷小煙身體裡掉出來的一塊肉,你和媽媽一起經歷了漫長的修行。

“他不哭,也不笑。”爹拿着柔軟的神樹葉子,輕輕幫他擦着身體。

“爹,你說他生下來,名字也就有了,那他該叫什麼呢?”我看着在神樹葉子的擦拭下,大片的小麥色浮現,我的兒子,安靜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大而清澈。

“就叫無鳴吧。”爹微笑着擡起頭,看着我,說:“他很安靜。”

“好。”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嘴角浮現一絲幸福的笑容,母愛從心底裡浮生,我用手指小心地撫摸着無鳴的小臉兒,他張開了小嘴兒,一張一合,可愛極了。

“擦乾淨了。”父親滿意地把神樹葉子包起來,說:“你給她喂點奶水吧,然後好好休息一下。”然後他出去了。

“子漠,你現在還好吧,真想讓你看一眼我們的孩子。”我躺在牀上,無鳴在一邊安靜地睡着了,剛剛的母乳讓他很滿足,小嘴砸吧着。

“媽媽會好好努力修煉,讓你有一個完整兒正常的人生的。”我輕聲呢喃着:“你很體貼媽媽對不對,不哭也不鬧!”

天花板上恐怖的嬰兒臉漸漸消失,我聽見一些翅膀拍打的聲音,在仙人居上空遠去。

然後我聽見爹在我房門口嘆氣的聲音。

“爹?”我疑惑地輕喚道。

沒有回答。

無鳴一直都很安靜,餓了的時候,就用哀求的眼睛看着我,吃飽了,就會用小手捏着爹的臉睡覺。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爹更加虛弱了,但是他抱着外孫,還是按耐不住臉上的幸福感。

我每每看着爹更衰弱一些,便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更強了。

爲什麼成長總是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生產後的不久,就可以正常修行了。

這一天,爹對我說,可以離開仙人居,試一下法了。

“有沒有什麼地方,是你最想回去看看的?”爹問。

“秀籠村!”我毫不思考便脫口而出,村子裡還有一羣不得投胎的鬼,還有橫屍墳崗的楚生,還有楚家的全部希望,還有那些生死未卜的村民。

“那你就回村子看看吧。”爹笑着說:“帶着無鳴。”

第二天,仙人居矇矇亮,我們就起來了。

用一根小繩子,把無鳴牢牢地綁在後背上,爹反覆又讓我默唸了幾遍學過的咒語,又吩咐了一些不放心的話,然後安靜地走出了臥房。

我開始默唸移身換位的咒語,無鳴有些不安地在我後背上蠕動着。身體漸漸平地浮生起來,穿透天花板,很快便升高到仙人居的上空,茂密的森林裡飄來露珠的甜美氣息。

太陽在地平線下露出半邊臉,耳畔有晨風擦過的聲響。

我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氣,然後定氣,閉眼。

無鳴在我背後小聲地說:“哦。”

第十話 山村還願

再度睜開眼,我已經坐在秀籠村村口的大石頭上了。

晃眼,已經是七年的光景,闊別了七年的故鄉。我從石頭上站起來,摸了摸身後的無鳴,他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指,輕輕地,軟軟地。

村口沒有人,早已經到了村民們下地幹活的時間,但是通往村子的小路靜悄悄的,沒一絲人影,連家禽家畜也不見一隻。

“無鳴,這就是媽媽出生的地方。”我拍了拍他的屁股,大步走進村子。

村子裡殘破不堪,房子都已經年久失修,有的塌陷了半邊,田地都是荒蕪的,我經過了幾座院子,都沒有看見一個活物。

顧不得那麼多,我徑直走向了墳地。

閘溪已經變得烏黑濁臭,匯聚在墳地的小池塘也已經乾涸,黑洞洞的像一個噬人的大口,沒有植物,後山籠罩重重陰霧。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皺着眉頭說:“無鳴,這個地方,在媽媽小的時候,是個美麗的地方。”無鳴不吭聲。

“比我想象中還要糟糕很多。”我沿着墳地小心地走着,腳繞過地面上□□的棺材木頭。

“哦。”無鳴突然又小聲地哦了一聲。

“怎麼了,無鳴?”我停下,回頭看他,他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們旁邊的一張□□在地表的棺材,由於棺材被強烈氧化,和地面的泥土混雜在一起,我沒有注意到。

“這是楚生的棺木。”我有些興奮地走過去。

無鳴突然在我後背上緊緊抓住那根繩子,我停下腳步:“又看見什麼了?”

他不說話,乖乖地又趴在我後背上。

“那我們先把墳地走完一圈再決定怎麼化解吧?”我笑着說,然後繼續在墳地裡走起來。

龍穴被建築成很豪華的大理石墓地,上面鑲嵌着麻八尋父親的畫像,但是也已經殘破不堪,看來麻八尋還沒有解開封印,而他惡貫滿盈的做爲,也讓龍穴徹底衰敗了。

“給麻八尋當祖宗,真是倒黴,是不是無鳴?”我看着孤獨矗立在亂墳崗的大理石碑,無奈地搖頭:“我們明天給他們重新歸位吧,今天再帶你去三孃家看看,那是媽媽長大的地方。”

一路沿着已經看不清的小路,走到三孃家的院子前。

大門已經塌了,房子還算完整,老石磨孤獨地站在院子中央,卻已經沒有了冬暖夏涼的溫度,因環村的溪水,已經污濁了,毫無靈氣了。

我費了一番力氣,把大門重新恢復原位,又撿了幾把枯樹枝,繞成一把掃帚,把院子打掃乾淨,又修繕了院牆,已經累得汗流浹背。

“無鳴,媽媽把你放下來吧,媽媽背不動你了。”我走進屋子,依然是我離開村子時的佈置,村民們尊重三娘,三娘死後,這房子定期有人打掃修整,但現在也已經佈滿了灰塵了。

“村民們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不測了呢?”我一邊打掃屋子,把無鳴放到我睡的小牀上。等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手裡抓着一個已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洋娃娃,娃娃的身體上沾滿了灰塵。

“無鳴,你是從哪裡找到這個娃娃的?”我驚喜地走過去,這是子漠和我第一次見面送我的禮物阿,當年,這是城裡最流行的粉紅色公主洋娃娃。

無鳴拿着娃娃,小嘴吧嗒着,大眼睛有神地看着我。

把房子打掃一遍,已經是下午了。無鳴開始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他餓了。

我也餓了。

我從小布口袋裡拿出一瓶血,那是父親特意塞到我兜子裡的,一邊給無鳴餵奶,一邊補充自己的體力。算計着房子裡灰塵的厚度,三孃的房子,至少應該已經一年沒有人來打掃過了,院子裡有一些稀落的腳印,但是到了屋子門口,就停止了。

屋子門口還有一些隨風搖晃的,快要掉了的符,黃紙年久已經殘損不堪。

我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小牀上,如今睡在上面已經伸不開腿了,小牀發出咯吱咯吱的老化聲音,子漠當年送我的娃娃都已經老了,眼睛黯淡無光,無鳴吃飽了奶,就沉沉地睡了。

天色一點點昏暗。

村子裡的陰氣越來越重了,我小心地從布包裡抽出一卷黃紙,和了墨汁。

將三孃的房子用符咒精心地保護起來,無鳴睡得很沉很香,身體周圍泛出朦朧的奶氣。子漠送我的洋娃娃還抓在他手心裡,我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然後走出屋子。

夜色降臨。

村子的小路上熱鬧了起來,人來人往,那些人都面無表情,似乎是從地下突然鑽出來的一樣,不說話,慢慢地來回遊走。

我抓緊了手裡裝滿符咒的小兜子,深呼吸了一會兒,然後走上了村子中央的那條小路。

那些遊走的村民,突然都停住了,血紅的或是青紫色的眼睛都呆滯地望着我,一時間靜止。不一會兒,他們開始慢慢地向我靠攏過來。

“鎮定,鎮定。”我默默地對自己說,手伸進兜子裡,捏出一沓黃紙,他們都平舉起了手臂,指甲縫隙裡骯髒而細菌滋生。

“可恨的麻八尋,竟然將他們都變成了行屍走肉!”我心裡難過地想,腳下的步伐開始有節奏地畫起驅散怨氣的符號,那些村民們的臉上開始浮現驚恐的神情,他們向我靠近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事不宜遲,我開始迅速將書有招魂的黃紙貼到每一個村民的額頭上,那些額頭碰到符紙的村民紛紛倒下去,後面的又慢慢地圍上來,看着小路上倒下的行屍走肉越來越多,我心裡的緊張情緒也漸漸安定了。

終於看着最後一個村民在我面前猙獰地倒了下去,我長出了一口氣,他們躺在這睡上一覺,明天早晨起來,就會恢復記憶了,村子荒蕪了這麼久,不知道要多長時間農田和莊稼才能收穫,他們要辛苦幾年,過過苦日子了。

唉!

我下意識地把手伸到兜子裡,心裡頓時一驚,兜子還剩下一張符。

還有一個!

我左右張望,小路上躺滿了橫七豎八的村民,還有一個,在哪裡?

我想起了躺在小牀上沉睡的無鳴,我想起來他手裡眼神黯淡的洋娃娃!

糟了!

我忙沒命地開始往三孃家裡跑,心裡一邊默唸着,無鳴長命百歲,無鳴長命百歲。

媽媽馬上就回來了。

氣喘吁吁地跑回,撞開小間的門,無鳴正躺在牀上,瞪大眼睛看着我,見我焦急的表情,他張嘴說:“哦。”

“無鳴,你沒事吧?”我一邊摸着他嚇得發白的小臉,一邊自責自己的疏忽,洋娃娃再舊,怎麼會有那麼黯淡無光的眼睛,分明是被嬰靈附體的怨偶阿!

“哦。”無鳴依然瞪着眼睛看着門。

我心裡一驚,回頭,看見門的上方,那個洋娃娃口裡流着血倒掛着,一雙黯淡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我,怨氣已經被收復了!

“是誰?”我不相信地看了看無鳴,不可能是無鳴,他還是個剛剛滿月的嬰兒阿。

窗外又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我忙跑過去打開窗,接着慘淡的月光,我看見後窗的上空,有一個逐漸消失的小背影,後背上還有一對肉翅。

生產無鳴前後,這已經是第三次看見天使了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揉着微微突跳的太陽穴,埋了洋娃娃,仔細地檢查了門窗,抱着無鳴疑惑地誰過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就聽到了村子裡熱鬧的開工聲,壯勞力已經集結在村口,雖然大家都忘記了這一年多時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荒廢的農田需要重新開墾,村長在喊話。

我心裡欣慰地悄悄返回三孃家,把無鳴又結實地綁在腰間,喝了剩下的小半瓶血,然後來到墳地。坐在墳地的中央,也就是龍穴的位置,我開始閉目施法。

墳地的土被真氣而成的風層層捲起,無鳴把眼睛嘴巴緊緊地伏在我後背上,看也不敢看。我的額頭上滲透出細密的汗珠,重整墳塋是件耗費能量的事情,大顆的沙粒劃在面頰上分外的疼。

咒語已經在心裡背誦了幾千幾萬次,熟練得不能再熟練,我抵着自己的胸口,費力地繼續。

閘溪漸漸又開始流動,小潭裡也開始重新蓄水,後山的陰霧漸漸淡化,無鳴也擡起了小臉兒,欣喜地瞪大眼睛,嘴裡小聲地哦哦着。

楚生的棺材重新置入龍穴,麻八尋父親的骨灰縱身飛入深不見底的小潭。娘,三娘和小雨的墳頭開始有了些許微微的翠綠。

我疲憊不堪地睜開眼,閘溪依然不夠清澈,後山的霧氣也不夠乾淨。但這樣就足夠,天地山水,自然有其自然形成的靈性,如同修行修身,強行遺忘是難以達成最終效果的,還是讓時間來慢慢挽回一切錯誤吧。

我走到龍穴前,掀開楚生的棺材板,順着臺階走了下去。

地下的空氣些許的混濁,被釘死在地道牆壁上的鬼們都痛苦地望着我。

“小煙!你終於回來了!”沒眼球鬼哭喊着。

“楚生呢?”我問她。

“在最裡面!”我徑直走到那面幻境前,老殭屍楚生被封在幻境裡,血紅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主人回來了,小煙回來救我們了,小煙終於回來了。”老殭屍囁嚅着,聲音裡透露着喜悅和傷感。

“小煙,我們日日盼,夜夜等 ,終於把你等回來了。”錢五倒掛在牆上喊道:“這個小娃娃是你的兒子嗎?真漂亮阿!”

“小煙,李二呢?”長舌頭女鬼問我。

“對不起,李二姐姐她……”我有些難過而自責地說:“她爲了救我,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了。”

“阿?”沒眼球鬼失聲喊道:“怎麼會這樣?”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說。

“不過,我想,她今天如果能看到你回村了,應該是覺得值得的。”錢五幽幽地說。

“不管怎麼樣,今天我是回來幫你們超度的,不多說了,我現在開始念亡靈經了,你們把握時機,趕緊脫身!”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他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

“好!”衆鬼皆激動地說。

我取出三孃的菸袋鍋子,全身繃緊,開始對着鍋子唸咒,注意力全都凝聚在菸袋鍋子上。

龍穴內的濁氣漸漸都被逼迫到一個角落裡,眼袋鍋子劇烈地顫抖。快了,快了。

“快,快,亡靈經快要念完了,大家快抓緊時間鑽進菸袋鍋子裡!”我急促地喊道。

衆鬼紛紛脫離了怎麼擺脫也擺脫不掉的封印,縱身跳入菸袋鍋子的嘴巴里。我嘴裡的咒語依然不停,不停的念道着。

“哎喲,哎喲,這是誰阿,念個沒完沒了的阿,吵死我了。”黑白無常不耐煩地出現了。

“這一菸袋鍋子,都是村子裡不得投胎的亡靈了,他們前世的罪過我已經都幫他們洗脫了,來世他們不會作惡人間,煩請二位帶他們上黃泉吧。”我客氣地將菸袋鍋子遞過去。

“你是誰,你怎麼能保證他們來世不作惡?”白無常質問。

“看我的眼睛。”我步步靠近他們兩個,雙目發出青白色的光。

“天眼!”黑無常驚訝地怪叫道。

“好吧,那我們就幫你走一趟,不過,你得欠我們一個人情啊,和你交個朋友,你看怎麼樣?”白無常說。

“好吧,二位官差走好。”我長嘆一口氣,地獄裡也流行起了人情關係,唉。

離開龍穴,又把龍穴上的土好好地填整了一番,我搖了搖肩膀,無鳴已經睡着了,真是個省心的孩子。

“小煙,心願完成了嗎?”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了。

“恩,基本上就是這樣了。”我笑了笑。

“那我們回去吧。”爹說。

祖孫三人的身影漸漸在墳地中央消失。

(本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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