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門楹上“清溪書屋”四字,我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再過四日,一代明君,就殞落在這裡。只因我穿越較晚,無緣他叱吒風雲,氣貫山河之勢,無緣他雄距天下,睥睨山河之風采。我只見到一位滿身權謀的帝王,一位深謀遠慮的君主,卻又不知爲何將自己的身後事安排得一蹋糊塗!
我輕輕地嘆息着,向龍牀上的康熙叩首行禮又兼問安。康熙半躺在病榻上,命我起身,待所有人都退下,說道:“猜着朕爲什麼宣你來?”我笑答道:“還在猜!”康熙的目光定定地落下我身上,一股無形的壓力迫上來。我勉力迎上他的目光,準備迎接他的暴風雨。他吁了口氣,收回天子的氣勢,平淡地說道:“你最近做了不少事!約見八阿哥、送走弘暐、夜訪廉王府,西北密函,折騰得不輕啊!”
我嚇了一跳,猛地低下頭,掩住臉上的驚慌。康熙雖然再平和不過,卻驚得我肝膽俱裂。他都知情?難道是胤祺告密?可胤祺總得有個緣故啊!不!胤祺是最值得信賴,不是他!是胤礻我?但胤礻我不知弘暐之事。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不待我轉過思路,康熙說道:“回朕的話。”我捏緊袖口,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敢回話。”康熙說道:“十四在西北握有傾國之兵,爲了你命都肯不要,朕都得讓你三分。你有何不敢回?”我把頭又低了些,說道:“皇上這話有些不妥當。十四阿哥對皇上敬仰如天神,絕不敢有半分不敬。即使皇上有不利於我之心,十四阿哥只會想盡辦法護我周全,絕不會做忤逆天顏之事。再說西北大軍,無皇上手諭,十四阿哥只能因準噶爾戰事而調動,斷無勤王之能力。這一點皇上比我更清楚!若非我比人多讀了點書,知道其中輕重利害,不然早被皇上嚇死過去了!”康熙冷笑道:“如此說來,朕冤枉你了?”我以無比謹慎認真的聲音答道:“回皇上的話,確實是皇上冤枉我了。而且,……”我吸了吸氣,做出鬱悶地表情,說道:“皇祖母若沒有仙遊,皇上也不會這樣欺負我。”
康熙笑了,沉默了許久,說道:“朕要不久於世了。”我怔住了,明知這個結果,也準備了十幾年,眼淚卻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了下來。原來我並不如想像的堅強,原來我並不如想像的心硬。原來我並沒有完全把當作皇帝,在內心深處,他是公公,是父親!那種針扎一樣的痛,霎時間傳遍了全身。
康熙說道:“哭什麼!生老病死,即使朕貴爲天子,也逃不脫。”我一邊抹淚,一邊哽咽着說道:“我沒有皇阿瑪豁達!我就是難過!”康熙笑道:“朕又沒大行呢!你哭成這樣,咒朕呢?”我抽咽着不答話。康熙笑道:“好了。丫頭不哭了,都在爲朕昇天做打算了,又在朕這裡裝孝親,真真拿你沒辦法!”我大聲答道:“我纔沒有呢!送走弘暐是另有緣故……”話出口,慌得我掩上嘴,剛纔還打定主意死不招認呢!
康熙說道:“不用掩飾了。你打量朕只命老五辦呢?讓賊去捉賊能行嗎?不過你把心放在肚子,朕安排的人很妥當,不會讓這些‘爺’們知曉。這麼久沒拆穿你,朕也想看看,你要玩什麼花樣,你倒越玩越玄了!”他又恢復皇帝本色了。我低着頭,不敢答言。
v康熙指着榻邊,說道:“坐這兒。”我依言坐下,還是不敢看他。康熙接着說道:“朕宣你來不是要問你罪的。若問罪只要一道手諭,何必大費周折?朕只是想知道,你爲何要做這些?照實回答!若有半字隱瞞,朕要數罪併罰。”我總不能說擔心你兒子雍正大人繼位後,囚禁我們家胤禎和弘暐,還找他們的麻煩吧?更重要的是他會要了胤禩的命。
我小聲稟道:“皇上想聽真話,我也斗膽請皇上先告知我真相,只有知曉真相,我才能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皇上矚意的大位繼承人,到底是哪位阿哥?”康熙冷笑道:“婦人干政!你的膽子一點都沒有變小!”我苦笑道:“發自肺腑,不論我還是十四阿哥,都對皇上的景仰若太陽,頂禮膜拜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敬意。只是情勢所逼,不得已而爲之。可我想問皇上,難道皇上真認爲十四阿哥不適合繼承大位嗎?‘齒危發禿’的阿哥,就一定能保大清長治久安嗎?一旦有事,皇上守下的萬里河山,又當託付與誰?”我緩了口氣,又說道:“皇上宣我來,也不是聽我在此大放厥詞的。我只能稟告皇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防萬一。江山託給十四阿哥,會保所有人平安。”說畢,我跪在腳踏上,待着康熙發火。
康熙只搖搖頭,輕嘆道:“小丫頭想得不少。可十四不行啊!沒有你,十四也許會適合帝位,但有了你,他就不再適合大統了。爲君者必須無情無義,他本就有義,現在又有情,這江山要他捨棄得太多了,不能捨就擔不起大清的重擔!”我低聲咕噥道:“我就沒聽說。皇上不要說,只有皇帝才懂的心得。”康熙分明聽見,卻問道:“朕說得對也不對?”我仰起頭,說道:“實話實說,皇上說得不對。有情才能把天下蒼生放在心上,有義才能負起責任,擔起重擔。”康熙說道:“天下這副擔子,比你們想像得沉得不知多少,只有放下來一些,才能擔得起來。孩子氣!”我不死心,繼續問道:“皇上打算立哪位阿哥呢?”康熙說道:“朕說得還不明白嗎?”我哼道:“皇上一定要選無情無義的人了!就是立誰都不立十四阿哥了?”
康熙嚴肅地說道:“不是。”雖說“不是”,但這兩字有歧意——太子候選人可以有十四,或者太子候選人不可以有十四和某位或某幾位,尤其是胤禩。不等我想通,康熙向枕邊取出一個錦盒,上着小巧的鎖頭,還有一個御筆親書的小封條,說道:“你上次說的秘立儲君,這個主意很好!這是朕的遺詔。”
原來有遺詔!我死死地盯着那個錦盒,撲上去搶來看看的念頭擠滿了我的腦海。把這種瘋狂的念頭壓下去後,我冷靜下來。既然有遺詔,胤禛一定用了不正當的手段。只要想法保住這份遺詔,那麼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可怎麼拿到手呢?慢來,裡面繼位的是不是胤禛,各有50%的概率,如果我千辛萬苦地保住了這份遺詔,卻證明胤禛繼位的合法性又怎麼辦?
康熙說道:“又在胡思亂想?有這精神頭,不如想想,如何說服朕讓你保管這個錦盒了。”我一震,不敢相信地問道:“皇上命我保管這份聖旨?”康熙說道:“朕既託付你,你要用性命守護!”我忙不迭地點頭。康熙說道:“舉手起誓?”我呆呆地看着康熙,重複道:“舉手起誓?”康熙說道:“當年你在老四的園子裡,向他宣誓絕對服從他!”這事他都知道?我權衡了一回,說道:“皇上的口諭和雍親王的意思,不可同日而語。比如這件天大幹系,爲了十四阿哥,我也當拼盡全力,不辱使命。”
“而且,”我頓了頓,說道:“皇上既已定下大事,我的大事是不是也可以定下來?”康熙一怔,卻只說:“講。”我用最虔誠地態度向康熙說道:“皇上當年許給我兩個願望,一個已經踐行諾言,另一個請皇上恩准。”康熙說道:“還沒忘?等了十幾年,終於提出來了。除了軍國大事,你說吧。朕能辦到的,都答應你。”我又心酸起來,忍住淚說道:“我想求一道聖旨,就是……”我想觀察康熙的臉色,雙眼被淚水糊住,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求皇上賜一道旨意,命新君赦免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之罪,準他們在府裡閒居。”
康熙的目光又凌厲起來,說道:“你們夥同謀反不說,還向朕要一道保命符?”我苦着臉說道:“我們也得有謀反的意願和謀反的實力啊!”康熙的目光更凌厲了,說道:“還敢回嘴!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說羣臣,就是阿哥早已叩首泣血了,你輕描淡寫,如若無物。”我坦然地迎上康熙的眼睛,說道:“無他,問心無愧!以皇上的駕馭之術,忠臣逆臣,良臣佞臣,隻眼便分得一清二楚,願管不願管罷了!”康熙冷笑道:“朕在一日,你們不敢,朕若不在了,第一個就是你攛掇十四。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不敢幹的!”咦!這句話也很耳熟啊!以前康熙好像也說過。
我答道:“皇上也贊同‘地下謀反’嗎?”漢朝名將周亞夫之子私買五百甲盾,爲其做隨葬品,而被人告發,漢景帝藉機羅織周亞夫入獄。記得《史記》上是這樣寫的“廷尉責曰:「君侯欲反邪?」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邪?」吏曰:「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好一個“地下謀反”,如此誅心之言!據傳這是最早的“莫須有”之罪,也背後血腥最濃,意圖表露得最明顯的一次君權與相權的鬥爭。
康熙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