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燁最近過得很揪心。
他爹被免職了,吏部尚書府駱家沒落了,各個能幹的嫡子兄弟們都先後被從要職上替換下來了,但他不揪心這些。
他信有果必有因,因果報應萬事必循。曾經駱淵帶着那些嫡子們背後做了什麼貪贓枉法的骯髒事,他還是略有所知的。九王除了追回贓款卻沒有問罪駱家人的性命,他覺得這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他是庶子,不曾牽連其中,他在官塾任一個小小教書匠也沒人看得上,於是他倒成了所有駱家人中唯一一個還保住了原工作的人。
駱家的房子被認爲是贓款所建被朝廷收回了,駱家人都被趕了出去。他就帶着自己的母親,以及媳婦南佑搬進了官塾分給每個教書匠的一間宿舍裡。
賈氏是個老實的,沒意見;南佑對這些身外的事情從來不在乎,也沒意見。一家三口擠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宿舍裡,靠駱燁和南佑兩個人的月錢生活,倒也安穩平和。
但在南佑肚子開始顯懷的時候,平靜被打破了。
駱燁幾次看見了南佑身上被掐出來的青紫,以及南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問南佑,南佑什麼也不說,反過來還要勸駱燁別管,裝作看不見就行了。
可他怎麼能不管!南佑還懷着孩子呢啊!
後來他就耳聞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說是太子最近強寵女護衛南佑。
緊接着官塾的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同情和嘲笑。
他自小就在同情和嘲笑的目光中長大,倒也不懼這些。但他擔心南佑的孩子。既然說了要做南佑肚子裡孩子的爹,既然說了要和南佑一起攜手過完後半生,他覺得他必須保護南佑。
在他的眼裡,孤身一人準備生下孩子並養大的南佑是堅強的,是勇敢的。他心疼這樣的南佑,更心疼南佑肚子裡還未出生便已沒爹還要被欺負的那塊肉。
這讓他想起自己。
自己出生就不被期待,出生後也沒得到過父親的關懷,全是他娘辛苦將他養大。他看不了南佑的孩子有可能再成爲另一個自己。
當然,他並不知道南佑的孩子就是太子的。南佑從未提過孩子他爹,他就下意識地認爲那人要了南佑的身子卻又遺棄了南佑和孩子,這樣的人不提也罷。
心疼南佑懷着孩子還要被太子欺負,駱燁第一時間先跟南佑談過了,希望她要不就辭職在家待產。他們有積蓄,有住的地方,生孩子這段時間還是無憂的。
但南佑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更讓駱燁心疼了。
南佑說,“你覺得我有拒絕的選擇嗎?那可是太子!”
是啊,那是太子啊!太子想要什麼人,誰敢拒絕!如果不是南佑已嫁,如果不是南佑有孕,這誰家攤上這種事不得高興地蹦三丈啊。
南佑甚至主動向他請休,“讓你臉面無光我很抱歉,我看你還是休了我吧。”
當時駱燁能娶她全是因爲駱丹背後操控,如今駱丹癱在牀上,空頂着一個太子妃的名頭什麼實權也沒有了,南佑覺得重新解放駱燁的時候也到了。
駱燁對她很好,南佑打心眼裡是不想把駱燁再牽扯進來了。
然而她這麼一提議卻讓駱燁更下定了決心拯救她脫離太子的魔掌。
南佑那麼勇敢,願意爲了他而讓他休掉她,那他也可以爲了她去求人!
如今能跟太子對上的還能有什麼人?必須是九王爺啊。哪怕駱燁不是一個有政治敏感度的人,他也從最近的傳聞中總結出了一個消息,那就是太子的氣勢在下落,而九王的地位卻在上升。
他沒資格見到九王,但他有機會見到九王妃。曾經小魚初來官塾時,他曾與蕭之夭有過一面之緣。那樣有着大方氣度的蕭之夭讓駱燁覺得,或許這會是條出口。
小魚對這個駱夫子的印象也很好。灝記大發特發之後,官塾的夫子也好,同學也好,有太多人想通過小魚給趙祈灝或者蕭之夭傳達竭誠合作共同富裕的意思,但都被小魚拒絕了。
然而駱燁提起要見蕭之夭後,小魚卻是第一時間就同意了。因爲他看得出駱燁是真的有事相求。而且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了,駱燁的爲人他也自認爲可以信得過。
利用中午午休的時間,小魚帶着駱燁來到了熙王府。多少遞貼子的權勢富貴們都不可能進去的門,駱燁卻在小魚的帶領下直接坐着馬車進去了。
會客廳內,小魚像個主人一樣招待駱燁先坐,可駱燁哪裡敢坐。
在官塾,無慾無求的他從來不把下面的孩子們當誰誰家公子看待。一律一視同仁,一律當普通孩子。小魚也不例外,雖然其他夫子已經在背地裡把小魚尊敬地稱爲了小世子。
然而來了熙王府後,在這富麗堂皇處處透着尊貴他可能一輩子也來不了第二次的地方,駱燁沒辦法再把小魚當作普通孩子看待了。
在趙祈灝的富養下,在邊牧黎的教導下,此時的小魚舉手投足都自帶華貴的氣場。駱燁突然在想,他是不是冒犯了?這樣的小魚又豈是他能借力的橋樑!
垂手肅穆站在一側,沒能把慌張表現出來全倚仗於這些年來的修身養性還能強撐住,但他心裡實在是已經萌生退意。
想求九王妃出面把南佑從太子那裡要過來,他到底怎麼想的!這樣的事情做不得啊!
如果九王和太子關係好也便罷了,要個下人也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但九王和太子現在分明是競爭的關係。雖然一切都沒擺到明面上來說,但天下人誰不知道太子一派之所以弱下去了就是九王打壓的。
皇子之爭從來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看皇室那些缺胳膊少腿兒的王爺皇子們就知道了。
結果他現在想求九王妃爲了他一個八杆子打不住的人去跟對手太子要人?
他怎麼有那個臉啊!
駱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覺得自己真是走了一步壞棋。
想準備蕭之夭還沒回應見不見之前就先走時,甘衡通知回來了,“駱夫子稍等,我家王妃馬上就到。”
“啊?是。”駱燁這下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了。
小魚坐在旁邊不理解了,“駱夫子,你怎麼冒了一頭的汗?屋裡很熱嗎?還好吧。”
甘衡在旁邊看得清楚。從沒聯繫的人突然上門求見,這不是有事相求還是什麼?怎麼,現在知道緊張了?還敢利用小魚少爺了,回頭就告訴七殿去!
不由嘲諷一句,“駱夫子是緊張吧。”
小魚捧着熱茶笑了,“駱夫子不必緊張,別看我夫子……啊我是指王妃,別看她面冷,其實她很好說話的。如果你相求的事情合情合理,她一定會幫你的。”
蕭之夭走到門口時正好聽到了這句話,不由打趣道,“這是誇我呢還是賣我呢?幾天不見我們小魚少爺的膽子可是長了不少啊。”
嚴絲絲和阿寧笑着附和,“看來是,就是不知道是七殿的功勞還是大少的功勞了。”
“夫子!”
在看到蕭之夭的一瞬間,小魚身上的貴氣全部消散變成了孩子氣,他從椅子上一躍而下撲向了蕭之夭。
嚴絲絲和阿寧趕緊搶先一步欲擋,“別鬧,王妃現在的身子可架不住你撲。”
小魚及時在撞到嚴絲絲和阿寧之前做了個漂亮的“剎車”動作,“夫子,我跟義父新學的招式!”
他叫趙祈灝爹是在趙祈灝數不清次的威逼利誘加哭求後才叫的,叫邊牧黎義父卻是主動的。
邊牧黎什麼也沒說,但他不叫義父,邊牧黎就不教他武功;他叫了,邊牧黎就盡心教他武功。
久而久之,這義父倒比爹還順口了。
蕭之夭也是知道這些內幕的,於是每聽到小魚出口一聲“義父”都忍不住爲趙祈灝點一次蠟。
點完蠟了再談正事,“嗯,很棒。絲絲,賞。”
嚴絲絲抱過小魚的腦袋在上面印了一個響吻,“賞。”
甘衡看紅了眼,他也去找大少學一招的話現在來不來得及求賞?
蕭之夭看小魚,“我也看過了,賞也賞過了,接下來我和你夫子談事情也沒你什麼事,你是不是可以回官塾繼續下午的課了?甘衡,送小魚回去。”
“夫子!”小魚窘迫地紅了臉,明白這是蕭之夭看穿了他想借機曠半天課的意圖。
“內什麼,你看我來都來了。幾天不見,我特別想吃你做的飯,真的!你看我想你想得都瘦了。”小魚拉蕭之夭的手開求,頂着一張在蕭之夭看來絕對胖了三圈的臉演繹起小可憐來居然特別行雲流水。
經過了趙祈灝以身作則潛移默化的諄諄教導,現在的小魚撒起嬌來與過去相比絕對不可同日可語。
雖然說辭聽起來還有些不利落,但表情和動作卻已經不違合的上線了。
蕭之夭看得一頭黑線,心想幸虧剛纔還有邊牧黎教過的某一招式打底,不然她真怕小魚會被趙祈灝帶偏成妖精畫風。
辣眼睛。
“得得得,甘衡,帶小魚外邊玩兒去。另外派人去通知一下七殿,讓他晚上過來到熙王府接孩子。”
小魚這才高興着跟着甘衡走了。
廳裡剩下了駱燁和蕭之夭一行三人。
駱燁整整衣冠,規規矩矩地給蕭之夭行了個禮,“駱某給王妃請安。”
“駱夫子客氣了,請坐。”蕭之夭坐到首位上,也沒有客套的習慣乾脆就直接問了,“駱夫子可是有事?”
“呃--”駱燁尷尬地原地站着,連坐都覺得沒臉坐了,又哪裡還敢說原本想求的事。
蕭之夭三人是在等駱燁說話,所以不出聲安靜等着;駱燁是不敢說了,但又不能直接說沒事了,於是一時也只能糾結地站着。廳裡竟是安靜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時間。
嚴絲絲來氣了,原來也曾喜歡過這張跟邊大少眉眼相似的臉啊,但那時候駱燁給人的感覺是溼潤如玉,看着就覺得心情好。怎麼現在卻變得扭捏如大姑娘了?合着你來了沒事,就讓王妃看看你?這不有病嗎!
“我說駱夫子,真不是針對你,你也看到咱家王妃現在什麼情況了,如果不是有小魚領你進門,你還真見不着王妃。到底什麼事兒快說!”
駱燁自小就有個毛病,受不得恐嚇,只要一被恐嚇,立馬就什麼都兜不住了。
嚴絲絲這一嚇,他本能地就嚇跪下了,然後就突擼突擼把原來想求的事都說出來了。
說出來就後悔了,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說了!他居然都說了!這等冒犯可不是冒犯小魚那麼簡單了!他今天會不會把腦袋留在熙王府?
蕭之夭三人卻聽愣了。
統一的第一感覺就是:這駱燁還真敢想啊!這種事情居然求到熙王府頭上來了,他這是腦子有坑呢還是腦子有坑呢?
蕭之夭心生不悅,但到底看在小魚的份上沒有太落臉,“抱歉,駱夫子,這事兒我幫不了你。”
他從哪裡看出來她有聖母屬性的?她又不是大羅神仙,怎麼可能什麼事兒都管。
話落下,蕭之夭站起來就想走。
來之前就被嚴絲絲和阿寧說破一定是有事相求,她還沒有全信,想着也許是小魚的課業上出了什麼問題他不方便找趙祈灝交流纔來找她呢?但現在,呵呵,印象中一心做學問的讀書人也學會利用人情關係了,這事兒還真令人高興不起來。
駱燁現在也的確知道自己這一步走錯了,也知道如果現在就這麼離開的話也能全身而退。但人吧,慫到一定程度時總有爆發的可能。有種破罐子破摔的王八之氣,會想着反正已經這樣了,再壞還能怎樣呢?
“王妃留步,駱某願拿太子的一個秘密交換!”
蕭之夭果然驚訝地停下了,卻不是驚訝會有什麼秘密,而是驚訝駱燁的這番堅決。
“你對南佑的感情就那麼深?孩子你確定是你的?這樣的女人你還願意要?你可想過,即使我幫你把她帶離了太子身邊,這盛京也沒有你能安身之地。”
沒見駱燁之前蕭之夭剛好就聽到了蕭江灼和大喬的談話,對於婚前跟太子不清不白婚後依然在兩個男人之間周旋的南佑,蕭之夭是看不上的。所以駱燁現在一心要維護南佑的樣子,還真挺讓她驚訝的。
難道這位叫南佑的女人當真漂亮到色令智昏的高度?
原來對這事兒沒興趣的,但現在她發現自己有興趣了。
蕭之夭轉身又坐了回去。
駱燁不知爲何就覺得定了定心,“稟王妃,駱某實話實說,南佑自嫁駱某之後,駱某從未碰過南佑,南佑肚裡的孩子是誰的在下並不知。但南佑的堅強令駱某心折,駱某曾發誓要護南佑一生就斷然不會希望自己言而無信。”
就這樣?那這男人才是自帶聖父屬性啊!
蕭之夭有點方。
嚴絲絲嗤之以鼻,“那你想過你娘嗎?你娘好不容易把你養大就是讓你娶了妻後給別人喜當爹的?假設孩子能平安長大,長大之後呢?不像你呢?你娘會看不出來?到時候你怎麼跟你娘說?說你願意喜當爹讓你娘支持你?那你可真夠孝順的!”
駱燁眼中突然帶上了悲傷,“我娘不一定能活到孩子出生的時候了。”
“哎?”蕭之夭三人再驚,這一出又一出的,還真是戲劇化的厲害啊。
到現在了,駱燁也不覺得自己還需要隱瞞什麼了,“其實在下也沒有偉大,這另一個原因還是爲了我娘。她生我時就落下了病根,這些年身體的情況也是每況愈下。本來大夫都說有可能活不過今年過年了,可是我一成親,我娘卻是精神了不少。後來再一得知南佑有了身孕,我娘更是高興得天天合不攏嘴。”
駱燁眨掉眼角的淚意,“後來我又請大夫來診過,大夫說,如果我娘天天高興着,還是能多活半年的。但如果……就可能……”
後面的話吞吞吐吐沒說清楚,但聽着的人如何能聽不出其中的深意。
駱燁鼓起勇氣擡頭看向蕭之夭,“求王妃幫忙把南佑帶出太子府,駱某馬上帶上我娘離開盛京。”
平日裡溼潤如玉的眸子裡這是第一次染上男人的霸氣。
一個爲了娘爲了家的男人應有的擔當。
蕭之夭的內心動搖了,“你知道太子的什麼秘密?”
駱燁的眼睛一下子就發出了希望的光芒,趕緊把自己無意中得知的事情說了出來,“當年秦長川誣陷楚遠騰通敵賣國的信件其實是太子和西疆國某王爺的書信!”
“什麼?”蕭之夭覺得腦子要不夠用了,這是挖出了多大的一條魚!她力求鎮定,“你怎麼知道的?”
“王妃忘了太子妃是在下的嫡姐了嗎?駱丹和駱家都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可是駱丹的太子妃名頭一直沒被去掉,王妃以爲這是因爲什麼?”
駱燁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
“因爲當年這信件的原件落到了駱丹的手裡。在下也是多年以前某天晚歸路過父親的書房時偶爾聽到的。那時候朝堂也好,盛京也好,乃至整個堯天都是太子說了算,所以當時他們都有恃無恐並不怎麼戒備,這才讓在下有機會撞聽到。在下保證,所說之話絕對無假!”
“你回去馬上收拾行李,不要聲張,隨時做好一家三口離開盛京的準備!”
蕭江灼回來了。
從門口進來時,背光的狀態讓人並看不清他的五官,於是駱燁更加清楚地感覺到了這個男人的勢壓。
他沒來由地相信這個男人的承諾一定會做到,“是,謝過王爺王妃,在下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