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親王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禾青後背對着人,氣息綿長,睡得很沉。
若是以往,必定是過去瞧可是真睡了,若是則幫忙掖掖被角。閒情時,待禾青醒來,還睜着眼說瞎話,嫌棄禾青睡相難看,還打呼。
雍親王想着,腳步一頓又轉過身踱步幾許,方隔着三道門簾的距離瞧着禾青,道,“什麼時候睡的?”
三兒挑着眉頭,脆聲聲的答應,“奴才回來後,便歇下了。”
雍親王頜首,三兒躬身退下。
禾青現在鬆了口氣,但也不是沒有脾氣。雍親王沒有上前打擾,近到牀邊,就着繡墩坐下。
繡墩坐的有些難受,雍親王側着身子,翹着二郎腿,頭靠着牀頭,默默出神。
禾青醒來的時候,只悠悠睜開雙目。一側身,就看到雍親王的側臉。雍親王雖然不善腿腳,但禾青明白雍親王絕不是一個安分沉穩的人。
脾氣只是大勢之下的遮掩修繕,並沒有改。雍親王的側臉有些冷硬,眼眸微閉,讓人瞧不出神色,卻隱隱地帶了少有的鬆懈。
禾青覺得挑着眉頭看又累又傻,一手蹭在臉上撐着,動作輕微,幾無動靜的手肘借力起了半身。屏息靠攏雍親王的臉,嘴微張,吐出一道細長的氣。順着微風打在雍親王的臉上,低聲笑道,“睡了?”
雍親王眼珠子都沒動,鎮定自若,“怕女獅子發威,豈敢。”
“你才女獅子呢!”禾青瞪眼,囫圇的扭了臀。盤着腿,正襟危坐,細眉豎挑。雍親王穩如泰山,看的禾青眼都紅了。身子往前傾了傾,放肆的拍着雍親王的肩頭,“閉着眼做什麼?不敢看我麼?”
“太嚇人了,豈敢。”雍親王不着急的,又含着剛纔的語調重複一遍。
雍親王語氣透出揶揄的味道,禾青反而樂了,眼裡都帶着笑,伸手扯着雍親王的玉佩,“小氣。”
這回雍親王有了動靜,腦袋晃了晃,好似要掉書袋一般,“豈敢。”
禾青杏眸滴溜的看着雍親王,眨都不眨。突地如看到了什麼,眼底盡是狡黠之色。
雍親王畢竟也習武,禾青上身往自己身上越來,便有所察覺側了側身。睜眼見禾青整個人撲了出去,兩臂一攬,正是抱得美人歸。
依着身子撇出去又前傾而來的辮子,就如信手拈來一樣簡單的,送到了禾青的手裡。禾青頂着雍親王冷硬的面孔,肆意的笑道,“大白天的,四爺就願意親近我,真是我的福氣!”
雍親王的臉色烏黑一片,“胡鬧!”
“這怎麼胡鬧了?既然都說我武氏得寵,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爭了這口氣。就不該再有絲毫畏縮,大大方方的,受着得寵的待遇纔是!”禾青煞有其事的撅着嘴,很不服氣的揪着辮子扯了兩下。
雍親王瞪了幾眼,禾青歪過頭,高興道,“四爺的頭髮長了!”
頭髮留到長處的時候,就很長的慢了很多。依着康熙對比的長度,雍親王向來留在腰下一點。只是太后去後,雍親王剪了一截,略卷的髮絲犯了懶,始終不見長長。
禾青睜大眼,手指捲了卷,一團黑髮就在雍親王的眼前晃着,“快看,是不是?”
雍親王白了禾青一眼,彎腰把禾青抱着坐下,不甚在意撇開自己的頭髮尾巴,身子前傾,“看見了。”
禾青一雙彎月俏皮的眨了眨,“你這發繩都舊了!”
雍親王側過頭,“你有新的?”
禾青包攬了雍親王這麼多年的發繩,當然不會缺了這個。只是自己存了好些,也有三個月沒有給新的了,禾青想想雍親王這兩個月爲了年氏的肚子,見天的往那處跑,臉上更是帶甜的點了頭,“有啊。”
牀頭櫃裡有好些東西,雍親王坐直身子,放開對禾青隱約的桎梏。禾青側身翻開一處匣子,撥了面上的幾條,得意的用食指勾了一條出來。
一樣的是黃線,間有黑線的花紋。不同的是,線不止兩個顏色,更有紅黃等斑斕好看,下面還墜着兩顆小珠子。
京中紈絝子弟不少,花哨的衣飾,禾青從來不多看一眼。雍親王直瞪着發繩,說不出話來了。
禾青手腳熟稔的換下舊發繩,“嗯,這個夠新。”
“怎麼想着織,這樣的?”雍親王語調平穩,讓人聽不出情緒來。
雍親王越是這樣,禾青越是高興,悠哉悠哉的倚着牀頭,“近來閒的很,織着織着總覺得原來那些太素淨,一塵不變的,看不得幾眼。你看現在這個明豔奪目,自然不一樣了。”
禾青唧唧歪歪的,說的全是尖酸話。雍親王不願多看發繩一眼,轉過頭起身負手,“快起來吧。”
雍親王的手心攥着發繩,後背挺拔英武。禾青看着雍親王看似不慌不忙,腳步幾下就走出了視野,再也忍不住笑了。
年氏最終在自己的院子裡,由雍親王親口禁足,次日院中的奴才一一打散,又留下內務府兩個嬤嬤,四個小丫頭,四個小蘇拉。
雍親王對外,說是年氏身子不好,也是爲了孩子所佈置的準備。外人皆嘆雍親王也逃不過美人關,辦事體貼入微。自然,體貼也不需要禁足。
眼看着賦閒居士熱熱鬧鬧的,似乎一切又塵埃落定,恢復如初。除了院裡偶爾會有年氏兄長過來。禾青曾遇到了年氏的二哥,看上去還算恭謹,只是眼神打量着,略有些放肆。武有志中途也有回京,卻更心動硝煙戰場。禾青依舊的敘了幾句,便提起了年氏的二哥,年羹堯。
禾青畢竟在深閨之中,瞭解不多。可兩兄妹不喜的人,卻都出自一家。只是武有志還好,只覺得這個年羹堯頗有才智,只是出仕順利又步步高昇,從不曾被打壓吃過大苦頭。行事言語上,總有一些輕狂。
年羹堯赫赫軍功,今年進京入覲,康熙御賜弓矢,並升爲川陝總督,成爲西陲的重臣要員。禾青雖然見面時沒有多言,但武有志還是有些愧疚,讓禾青勿要與年羹堯多有來往。畢竟年氏和禾青的身份,對於疼寵妹妹的年羹堯而言,指不定是巴不得禾青死了去。
只是,年羹堯一來不善後院詭計,以此毒害手無寸鐵的女子。二來,禾青院裡幾方人手,也容不得人放肆。三來,雍親王依舊寵愛禾青。四來,則是武有志摸爬滾打過年,也是兩廣總督兼兵部尚書。
雖不如年羹堯光芒萬丈,但仗着原來在康熙跟前辦差,武有志在康熙的心頭也是掛了名的。
武有志只是不如年羹堯那樣出風頭,但是稀罕妹妹的心思,卻不必年羹堯少。禾青對此倒也不怕年羹堯,她不過是順道去正院,看看弘昰在書房可有用功,不然也不會遇到。念此,禾青更少走動正院。
六月的天,日落胭脂紅,無雨也有風。康熙耐不住這個天氣,早早帶了幾位嬪妃,住進了暢春園。
主子爺都乘涼了,底下的人也開始懂了。四福晉領着後院親眷,搬到了邊上的圓明園。頭一日,還進了暢春園,給德妃娘娘請安。
圓明園一直有人看着種植的東西,禾青許久不來,荷稥居的作物吃食,葡萄等藤蔓一一蔓延攀過了牆頭,鬱鬱蔥蔥,碩果累累的展現在外人面前。禾青爲此吃了不少,鬧得正經用膳的時候,反而沒了胃口。
雍親王卻沒有鬆乏的時候,連着幾日都在康熙跟前伺候着,還有模有樣的和康熙談起了農民根種農物之事上。雍親王幫着禾青弄過多少這些農物,比着禾青那樣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的人而言,那是熟能生巧,心口拈來盡是心得。
康熙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又看着雍親王手裡一串佛珠,神情端的愈發滿意。
禾青還沒過兩天好日子,正盤算着把過盛的藤蔓剪剪,就見雍親王頗有自得的和她告密。更有提醒的道,“老爺子這幾日興許就要過來,爺把好話說在前頭,你就多齊整去忙忙後院,別太懶散。”
雍親王的話把禾青弄得糊塗了,這個院子比以前大多了。也不是常住的地方,雍親王反而是正經的農家人,大肆開墾勞種。只是府里人,都以爲是禾青自己嘴饞嬌氣,硬要吃新鮮的蔬菜瓜果,也沒說什麼。
如今雍親王要她做樣子來騙老爺子,禾青還真有些心虛。遙想當年,自己還真沒糊弄過康熙。沒膽子,也沒想過。但是多多少少自己還是有些經驗,禾青訥訥的點了頭,“還有呢?”
“弘昰這孩子到了院子鬧得歡,你也束縛些,不要他太放肆了。”雍親王想到自己的幼子,頗爲頭疼。
康熙老了,誰都不知道他心思好壞。雍親王想着弘昰咋咋呼呼,身後再跟着彌勒佛似的,做什麼都高興的弘晝,更覺擔憂。
雍親王的臉色愉悅了禾青,禾青這才微微淺笑,點了頭道,“放心吧,等會弘晝也來,我就一併說了。”
“好。”
禾青眼波一轉,想到近來愈發刻苦的弘曆,不由得多了心眼,道,“福晉那處也知道了?”
“還未曾,最打緊的是你這裡不掉鏈子,福晉到時迎駕就是。”雍親王搖頭,對於四福晉的處事,他再放心不過。只要等會商量一下章程就是,眼下也沒有什麼錯處。
福晉不知道?禾青莞爾,勾着脣瓣,“四爺放心,荷稥居必定沒有紕漏。”
只是,禾青暗自感嘆,自己似乎是過了半生閒情逸致,老天爺都看不過眼,硬要弄點糟心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