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的這一番話出口,卻是輪到李世民苦笑了,他輕輕的搖頭:“子陵兄莫要見笑我,我李世民頂多只是爲父兄打天下的先鋒將領,那說得到甚麼霸主之位?
而且,若說道坐看天下風雲,世間哪裡比得上你師父李元華呢?半年時間有丹陽一隅擴張到江南大部,不但擁有長江天險,更北上漢江據有竟陵,天下之大,他以據有三分了……如此本事可是比我們這些人強太多了。”
“呵呵!”徐子陵輕笑起來,一雙虎目迫出攝人的精芒:“明珠始終是明珠,縱一時被禾草蓋着,終有一天會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豈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旋又透出哀傷不平的神色,低聲道:“當日我助家嚴起兵太原,他曾答應我們兄弟中誰能攻下關中,就封其爲世子。當時並曾私下親口對我說:‘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張,大事若成,自然功歸於你,故一定立你爲世子’。”
接着他雙目寒芒一閃,續道:“當時我答他:‘煬帝無道,生靈塗炭,羣雄並起,孩兒只願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懸之苦,其他非孩兒所敢妄想。’”
徐子陵皺眉道:“哦?世民兄既有此想法,爲何剛纔又流露出忿懣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頹然道:“因爲我怕大哥是另一個煬帝,那我就罪大惡極了,否則縱使家嚴因婦人之言而背諾。但自古以來便有‘立嫡以長’的宗法,我也沒甚麼可說的。”
“這說法?”李欽一邊他聽着,臉上無動於衷,心中卻暗自搖頭:“說起殤帝,只怕你和他更像一些。”
不過,李欽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的聽着,冷眼看着,瞧瞧自己的徒弟在別人話語之下到底有怎樣的表現。
說實話,他希望徐子陵的表現能夠更加出色一些,但他失望了。
因爲在李世民說出了那樣的話語之後,徐子陵臉上卻露出了些許佩服的顏色。也許他憑藉着自身的感覺認爲李世民在說這番話時,是真情流露,袒露胸懷吧。
但他卻不曉得,真正厲害的王者是連一舉一動都能純而粹之,發自內心的。
“子陵還是太嫩了一些啊!”李欽嘆息着搖頭。
真情流露的話語有的時候也是能夠騙人的。因爲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真情究竟時候對你的立場。
“這兩個小子,都還是需要鍛鍊的。”李欽暗自唸叨。
隨即便看到,李世民忽地探手抓着徐子陵的肩頭,虎目深注的道:“這番話我一向只藏在心內,從沒有向人傾吐,今天見到子陵,卻情不自禁說了出來,連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當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又是一陣寒冷。
溫暖是爲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則是因想到自己師徒終有一天要與李世民對陣沙場。
“這是宿命還是天意的必然?”徐子陵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本來就是一個感性多於理性一些的人,儘管李欽就在身邊,儘管李欽警告的話語剛剛纔和他說過,可他心裡依舊爲這必然會發生的未來之事而感到悲傷。
“這個狗孃養的亂世。”徐子陵心中暗自惱火。
驀地有人低呼道:“說得好!”
三人微微有些錯愕瞧去,卻發現這酒館不知何時竟只見只剩下一個客人,坐在相對最遠的另一角落,正背對他們,獨自一人自斟自飲。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驚異。此人明顯是剛來不久,可是兩人都沒有發覺他是何時進來。
徐子陵更是驚訝自己與師傅之間的差距:“原本以爲我奇遇連連,功力高速增長,應該能夠拉短與師父之間的距離,卻不想……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師父竟然早就知道了。”
徐子陵正詫異着,那邊的李世民卻已開口於那人搭上了話:“兄臺剛纔的話,不知是否針對在下來說?”
那人頭也不回的淡淡道:“這裡只有我們四人,連夥計都給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認爲那句話是對誰說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泛起高深難測的感覺。
只是聽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卻又非常悅耳,似乎並無惡意。
這讓徐子陵心下稍安,畢竟李世民對李閥而言太過重要,李淵現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來的。若泄露行藏,敵對的各大勢力誰不欲得之而甘心,儘管眼下還有王世充在城裡護着,可若那些人動用宗師級別的高手進行刺殺,只怕李世民根本就不是對手。
和李世民說了那麼許多,徐子陵也看了出來,李世民雖然也習武,但他境界和功力都不是很高,不過後天巔峰,先天未滿——這等實力,在戰場上對付小兵或許足夠,可在江湖上和羣雄爭鋒卻是不足。
當下,徐子陵傾耳細聽,發覺酒館外並無異樣情況,這才放下心來,淡淡道:“秦兄何不過來喝杯水酒?”
那人從容答道:“徐兄客氣,不過秦某一向孤僻成性,這般說話,反更自在。”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天下每多特立獨行之士,請問秦兄怎麼稱呼?”
那人徐徐道:“姓名只是人爲的記號,兩位便當我叫秦川吧!”
“秦川?”李欽聽聞眼睛不由得收縮了一下,丹田裡的氣息幾乎要翻騰起來:“秦川?這人就是慈航靜齋的師妃暄了?果然不簡單,以她的實力,若非我刻意保持低調,只怕剛纔就給他叫破行藏了。這麼說來,師妃暄和李世民是要在這裡演戲了?只是沒有佐證,她這戲演給誰看呢?”
李欽心中多少有些不解,他仔細感悟四周,只感到得更遠的地方,似乎有幾個沉穩細微的呼吸聲在凝神應對。
李欽側耳,從對方的呼吸之中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安謐的意味,心中明白那邊潛伏的乃是佛家一脈的高手。
“果然還是有人的。靠這些貼近百姓的大和尚把自己和李世民談論的事情宣揚出去,爲李世民造勢!嘿嘿,慈航靜齋的盤算還真不錯呢。”李欽暗自唸叨。
就在他想着自己的事情的時候,徐子陵、李世民和師妃暄之間的談話已經交互了好一會兒。
兩人愈來愈感到秦川很不簡單。
徐子陵也猜測到,這個秦川乃是佛門的人。因爲他已經從秦川的身上感受到佛門功法的痕跡了。
三人之間的對話在逐漸展開中,李欽冷然傾聽,心中一邊爲李世民和師妃暄之間的演戲暗暗好笑,一邊則對師妃暄鋒銳的言辭而感到好笑。
“李建成究竟做了什麼讓你們慈航靜齋感到難堪的事情,你們不但要勸說李世民要與他作對,還把他說得如此不堪。”李欽心中有着好奇,更有着不解。
如此不怎麼有營養的話語持續了好一陣了。李世民充分的展現出了他的煩惱和對兄弟的感情。好像不是他本身想奪兄弟的太子之位,而是兄弟的迫害和某種迫不得已的情勢令他不得不無奈的走上這條路。
“還真是無可奈何啊……”李欽對此覺得好笑。
不過,這一通沒什麼營養,令李欽感到好笑的談話終於接近尾聲了。
秦川看在李世民的面子上不想再談這樣的話題,於是搖了搖頭:“世民兄若不想談這方面的事,不若讓我們改個話題好嗎?”
“秦兄尚有甚麼話要說?”愕然之下,李世民開口詢問。
秦川緩緩道:“我想向世民兄請教爲君之道。”
“圖窮匕現了!”李欽越發沉下心來看着這一幕活劇。
只是和他的想法不同,徐子陵和李世民似乎都被秦川的話耍得一頭霧水。
首先李世民非是甚麼君主帝王,而且現在還只是處於羣雄爭霸的時期,就算李世民有心取李建成之位而代之,那這句話亦該由他向甚麼人請教,而不應反被別人來考較質問。
“真是有古怪?難道這人是……”徐子陵心中對這個秦川的身份有所猜測。他傳音給李欽:“師父,這是不是慈航靜齋的師妃暄啊。”
“自然是她,你小心看着就是了。這可是一出好戲哦。”李欽低下頭去,淡淡一笑,卻是不再言語。
“好戲?”徐子陵微微一愣,他知道這是李欽給自己的最大提示了。
可這真的是戲麼?難道李世民說得那些都是假的?
徐子陵細思極恐:“若這一切都是假的,那李世民的水平也太高了吧。玩弄人心,居然把我玩弄於其中?”
徐子陵認真起來,也發現了其中的不對勁。
這不對勁並不是在李世民的言辭上,而是在李世民本身的身份所說的話語上。有些話語,實在不是他眼下這個身份能說的。
師妃暄和李世民之間的對話還在繼續。
李世民好奇師妃暄爲什麼要問自己這麼一個問題。
而師妃暄着直接點出李世民天策府的構架幾乎和一個小朝廷無異了。
雙方言辭交鋒一,師妃暄直接詢問李世民何爲爲君之道。李世民也落落大方的予以回答。
只是他們之間的這些對白,關於爲君之道的說法,讓李欽聽了幾乎要睡着。
“什麼嘛!還不是人治那一套……這些能保證的了一時,能保證千秋萬代麼?說到底……一百年後,這又是一個輪迴啊。”李欽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堅決的搖頭。
“這位先生,你爲什麼搖頭呢?”李欽的聲音和動作似乎有些大了,讓化名“秦川”師妃暄感到詫異。
“因爲我看到了一個王朝的興起,也看到了一個王朝的衰亡……兩百多年,那又是一個輪迴。你們李唐或許能夠維持兩百多年的國柞,但真正興盛的也只有一百多年吧。因爲你們根本沒有解決這世間的主要矛盾。”既然無法維持無動於衷的表情,那李欽也只能講話題說開了。
和別人不同,李欽的看法是遠超出這個時代的。
“兄臺如何斷言這一點?”秦川對此很是不解。
“主要矛盾啊!世間治亂的主要矛盾,你們看到了麼?”李欽冷冷的反問。
“什麼主要矛盾?”李世民和秦川對此越發的好奇了。
“天下有數的土地和日漸增長的人口和越發不堪的世家貴族之間的矛盾。說白了,就是農民據有土地和地主侵佔良田之間的矛盾。
國家的賦稅都是向百姓徵收的吧。我從沒有聽說過天下最富的那羣人,那些官員,貴族,地主,富人有繳納什麼賦稅?讓最困苦的百姓來供養這麼多人。你們認爲這合理嗎?”
李欽冰冷的揭開了一切仁義道德之下最森嚴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