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J城是去年十月的一個午後。儘管時間過去並不算長,但具體日子我卻已經忘得乾乾淨淨。印象中去往J城的一路上,道路旁的地面上堆疊了不少落葉,它們本還可以在樹梢上與秋風竊竊私語一陣,因此你既可以把地上的落葉想象成任何一個受傷的男人或者女人,只不過像這樣的的分手在人間不分四季都在時刻上演着。
當時我在長途汽車上睡了很久。上車的時候便是昏昏沉沉的。只記得前排坐着一個漂亮的且面容頗有異域風情的金髮女郎。從她那裡散發出的香氣一度讓我心醉神迷,於是本就睏倦不已的我終於在車上安然睡去。醒來時大巴車還在公路上疾馳,女郎卻已不見蹤影。此後的一路上天氣都陰沉得很。車窗外的空氣中含着濃重的水汽,卻始終下不了雨。本車的司機是一個肥胖的光頭。這傢伙的頭出奇的圓,卻戴着一副框架極小的眼鏡,總感覺下一秒他的鏡框就要被那張滿臉橫肉的光頭給崩裂一般。此君一路上就沒有給過旅客好臉色看,嘴裡時不時地罵罵咧咧,卻又不知是在對誰發泄着不滿。當我甦醒的時候我發現車內算上我共有五名旅客,四大一小。我鬆了鬆夾克外套的衣領,仔細觀察起車上的同行者們。
靠車門處坐着一個有點駝背的老頭。身穿着菸灰色的西裝。一頭極爲漂亮的白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他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個老舊的咖啡色公文包,公文包的上面放着一頂白色的禮帽。一根柺杖卡在兩個座位之間的縫隙。柺杖的外形極爲簡樸,沒有龍,沒有鳳,沒有一切象徵着威嚴、莊重和衰老的標誌。除了臉上的皺紋,他似乎再沒有可以透露的秘密,此刻他正專心致志地看着手裡的書。書名是《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的正後方倒數第二排的座位上坐着一個穿着校服的男孩。黑色的書包被安靜地放在旁邊的座位。倚窗的少年塞着耳機,眼望着窗外的風景發呆。雖然沿途在我看來根本就沒有稱得上風景的風景,但他或許覺得至少可以拋掉一部分惱人的回憶。比如和鄰班的某個女生和另外的某個男生的吻。
車內最後一排坐的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她懷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神情中充滿了慈愛。我怎麼看都沒有看出她和別的母親有什麼不同。無論從身材還是氣質抑或表情中我都無法獲得更多異於常人的細節,好讓我產生研究的興趣來打發旅途中無聊的時間。關於他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些答案我全然不知,而且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沒有人強烈地憧憬着J城的終點站。我想若是空車,沒準兒司機立馬便會掉頭回走。
何至於此!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太缺覺了。疲憊會讓人迷失人生的方向,消磨掉生活的動力。我此去J城的目的便是爲了尋找新的生活。這座昔日北迴歸線上數一數二的繁華都市應當會給我留下那麼一點生活的希冀吧!雖然目前還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但要你保持一顆足夠的好奇心。不,這是一座沒有好奇心你就無法生存下去的城市。
“那是多麼寂寞的一座城市啊!”
我曾經的房東感嘆道。這座他從未去過也從未聽過的城市讓他損失了當下的一筆唯一的租金。我對這位房東頗有好感。畢竟很少能有房東能在每次收租的時候帶一瓶紅酒來和我這個房客開懷暢飲。房東的家就在他租我的房子上面,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好在這樣的新課題並沒有難倒我。僅僅是一個月的時間我便與他熟絡起來。通常他收租的時候都是晚上來。推杯換盞之際,談古論今,經天緯地。房東先生也會向我倒倒生活的苦水。他在自來水公司上班,苦熬了二十年後終於做到了副總經理的位子。貌似這應該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但他對自身職務和工作上的埋怨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好像這樣的職位對他而言就是一種懲罰一般。一次大醉之後他聊起這事兒是居然還痛哭流涕,不斷地重複着“這幾年如何的不容易”、“上級領導如何地刁難自己”,就連自己的下屬“如何地藐視自己”云云。最開始的時候我看着尚且覺得憐憫。但是這樣抱怨聽得多了,我也有些不耐煩。況且二十年哪!換做我是斷然不會在一處地方苦兮兮地討生活的!沒想到一語成讖。當我決定把離開的想法告訴房東先生後,他表現出不捨,畢竟在他看來能找到像我這樣滿腹經綸的酒友甚是難得,而且今後恐怕也再難遇到。
“如果你要去‘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我也能理解,但是像你說的那地方……”
於是我便向他解釋道J城的風土人情來,那是一座我向往中的城市。於是乎他便蹦出了一句“那是多麼寂寞的一座城市啊”的喟嘆。
房東太太則看不出有什麼情緒上的波動。必須承認這位女士從一開始便對我嚴防死守——一切都是爲了保護她那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天然的母性使得她始終對我這個油嘴滑舌的租客保持着百分之兩百的戒心。想來她也曾對她的丈夫不止一次地抱怨過爲何要把房子租給我這種來路不明——儘管有中介的介紹和美言——的傢伙。我猜想最開始的時候房東先生應該還是有些擔心的,擔心租給我這麼個“小白臉”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誠然我的皮膚是白了一點,卻也沒有異於常人,而且我是真真正正的自食其力之人。很快他也看出了這一點——我從不拖欠租金。這點上房東太太倒是一直都對我讚譽有加。那時候正好也是我文思泉涌的大好年華,作品也是頻頻被錄用,爲人舉止也大方得體,因此房東先生也逐漸對我放心了。之後又發現我酒量甚好,有兩三次把他喝得爛醉如泥,都是我扶他上樓回家。後來有一次喝酒時房東先生乘興便告訴我相關的內情,我便問他爲什麼最終放心租房給我了?房東先生看了看我枕頭旁放着的金聖嘆批註的《杜詩》。
“你是個讀書人嘛!讀書人能壞到哪去呢?”想來他是這麼說服他的妻子的。
唉!多麼單純善良的一個人!
房東家的女兒——梅梅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哭得梨花帶雨的,當然這隻發生在我們獨處之時。據說每一個少女都會經歷這樣的時刻——雖然我從未證實過這種說法的普遍性。我試圖努力安慰她。她曾經對我說的話深信不疑,也曾對我言聽計從,但她對我離開的原因卻有着自己的解讀。即使她沒有說出口,我卻能從她的眼神中能夠讀懂。她是那種讓人過目難忘的女孩子,宛若雷諾阿的畫作《艾琳小姐》當中的“艾琳小姐”那般的清純可愛。以前梅梅總是瞞着父母跑來我這裡找我玩。然而我對她說的最多的便是:“梅梅,我現在在工作,等有空再陪你玩吧。”轉眼次年她十六歲生日。我在她生日前的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我都苦思冥想究竟應該送她個什麼禮物。都說遠親不如近鄰,雖說我只是她家的租客,但房東先生以我爲其知己,所以總要有所表示。更何況人生能有幾個十六歲呢!當然禮物又不能顯得曖昧,不然必定引得樓上河東獅吼,然流於形式又怕會抹掉梅梅的好心情。想我在前任女友面前時都沒有如此傷過腦筋。最終我決定去繁從簡:在梅梅生日那天找了一家精巧的花店買了一束香水百合和一本包裝精緻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當天我特意當面交到了她父親的手上,我想這樣會比較好一些。房東先生便非常熱情地邀請我一起參加他們家爲女兒生日所準備的家宴。這當然是被我婉言謝絕了。我隨便編了個“晚上參加編輯們的聚會”的理由,房東先生便信以爲真,表示惋惜。
當天傍晚出門時我特地帶了兩本蔡東藩先生所著的《九州破碎》(上下冊)。買來後我一直也沒有看過,趁着今天出門獨處的機會好好閱讀一下。我煞有介事地拿了兩本出來,好像我一晚上能看完似的。我沒有去小區裡我常去的那家小酒館。我怕走得不夠遠會被熟人發現。於是我攔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朝城市中心開去。我並沒有挑明目的地在哪兒,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只說自己是個觀光客,想邊走邊欣賞一下這裡的夜景。司機則似乎從我含糊其辭的話語中感到了某種不應存在的危險。只聽他一路上直嘬牙花,時不時地看看車內的後視鏡,我猜他一定是認爲遇到搶劫犯了。於是在車行二十分鐘後我讓司機找了一個最繁華的商業街區停下。我付錢,下車,關門。出租車一路絕塵而去。我心中暗暗發笑,哪有像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綠林好漢”出來劫道的?啊!他一定是認爲我只是個托兒,倘若到了個僻靜處定會有幾個弟兄一齊下手!
哈!好一個如意算盤!
但有繁華之處必有落寞之人。我走走、停停、看看。這裡多是些附庸風雅的銷金窩,聲色犬馬,我一點也不喜歡。一來本就沒有多少閒錢,二來酒色傷身。走來走去,東彎西拐,我也就找了一家還看上去的還湊活的小飯店吃了點晚飯。要了一盤酸辣土豆絲和肉末茄子,外加了一瓶啤酒。我吃得很慢,總是要消磨掉點時間在回去。吃完飯後我找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待了兩個多小時,一邊品茶,一邊細讀手中破碎的歷史。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三刻。整幢樓安靜平和,想來樓上的宴會應該是結束了。我開門時鑰匙掉在了地上。彎腰撿鑰匙時我突然想到說我十六歲時在幹嗎?想了十秒鐘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哼哼”一笑,嘲諷一下自己的無趣。我剛打開防盜門,便聽見樓上腳步聲響,沒多久就看見梅梅端着一個圓形的玻璃湯碗,腋下夾着一瓶紅葡萄酒。一步一顫向我走來。我趕忙一步跨向梅梅,左手先握住葡萄酒瓶,右手馬上托住碗底。原來裡面盛着一大塊蛋糕,上面蓋着玻璃蓋子。梅梅朝我笑笑,說是留給我的一份蛋糕。
“酒是爸爸給你,蛋糕是媽媽給你的。”梅梅歡快地笑着說,“謝謝你的禮物,杜宇哥哥!”
“不客氣……”我還沒說完祝她生日快樂的話語,梅梅很快地踮起腳尖在我的右臉頰上輕吻了一下。然後轉身飛快地跑回了家。
原來她也有給我的。
當晚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我感覺自己在梅梅一個危險的時節裡做了一件危險的事情。好不容易安慰着自己睡着,在夢境中我又遇到了令我傷懷的前女友。
之後的日子裡我依舊每天窩在家裡爬格子。我試圖開始嘗試寫作玄幻和奇幻類的小說,但僅寫了兩千餘字後我果斷地刪除了文稿。可能長久的宅男生活阻礙了我獲取創意和靈感。因此我覺得有必要改變一下生活節奏。於是便增加了晨跑和夜間散步的生活內容。一到晚上十點我便關燈睡覺,絕不爲任何有趣或可能有趣的節目的做出熬夜的妥協。當時轉到次年的情人節時,滿城都是手捧玫瑰的癡情少年們。我突然覺得自己不也應該正是處在爲愛癡狂、爲愛無懼世俗的好年華麼?!2011年2月14日,一整個上午裡我坐在電腦前卻寫不出任何文字來。本以爲借自己滿腹的惆悵能化作一些應景的優美詞句來,然後到平日裡關係不錯的編輯大人們那裡換取一些零星的稿酬。但事與願違,無論怎麼落筆,我總是在“不對”和“不好”這兩路上徘徊不前。無奈之下我選擇上線打一會遊戲。然而只過了一刻鐘我便又堅定地退出了遊戲房間。因爲每當我抄起AK47一往無前地衝向B洞時,身後總有數顆“***”如期而至,乃至到最後我都忍不住要回頭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背後監視着我。
何至於此!
我關掉電腦,之後又把臥室裡所有的電器的插座統統拔掉。我也關閉了手機。在此之後我把自己放倒在牀上,也嘗試着關閉自己。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見前女友穿着格子圍裙坐在客廳的窗前,一隻手肘支在窗臺上,掌心託着下巴,香菸煙霧則從她的另一隻手的之間曼妙地升起。只見她一臉迷思般地看着窗外。窗臺上還放着帶水的玻璃花瓶,花瓶裡插着我買的玫瑰花。窗外的風吹進屋來摩挲着她耳旁新染的金色長髮……
我睜開眼,她便消失不見。我轉動身軀,但睡意已悄然退下。我經常會夢到她,夢到她就這麼坐着。我極少會夢到我們之間的溫存時刻。我曾試圖藉着夢境來解析一下她離開我的原因,但縱使將弗洛伊德復活恐怕也難得出較爲科學的結論。我曾在上海遇到一個美國人。此君乃是美國退役的海軍軍官。他的漢語普通話說得極好,好到我懷疑他就是中情局派來的間諜。他曾對我說過:“女人是男人流浪的終點,而男人卻是女人想要流浪的起點。”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我問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說
“So Sad。”
S O SAD。
我從牀上坐了起來。腦袋中突然迴盪起《You Are My Sunshine》的曲子。然後還情不自禁地撅起嘴巴吹了起來。吹了一段後,意猶未盡的我又想起了自己那把藍調口琴,然後我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可是怎麼也找不到。於是我索性就把所有的東西都倒在地板上,逐個找尋那把陪伴我走南闖北的老口琴。最終我放棄了。平時不覺得,今日一看我身邊沒用的東西還真不少,是該找個時間好好清理一番。這一翻折騰也就到了午飯的節點。此刻情緒的低落加重了飢餓感。我又開始搜刮廚房的行動,竟發現家裡什麼存貨也沒有。也罷,我想不如就到外面去隨便吃點吧。哪怕只是走上一二條街也是好的,或許能趕走不順心的情緒。
當我出得門來,陡然看見梅梅穿着校服正坐在樓梯上發呆。身旁的臺階上放着她的書包。只見梅梅她一臉憔悴的樣子。我問她怎麼了。她說自己頭痛,好像是感冒發燒。她向班主任請了假,說下午想回家休息了。班主任聯繫了梅梅的父親後放了她下午的假。我用手摸摸她的額頭,發覺確實有些燙。
“怎麼不回家?”我問。
“我忘了帶鑰匙了。”梅梅懊惱地說,“我剛剛還敲過你的門,但是你沒有開門。”
“啊……”我很是尷尬,“之前可能是我睡着了。”
梅梅聽完我的解釋沒有作聲。我則說道:“那我打電話給你媽媽,讓她回來一趟。”
梅梅搖搖頭。
“那我打電話給你爸爸吧。”
梅梅還是搖搖頭。
“那要我帶你去醫院嗎?”我說。
梅梅依舊搖搖頭。
“那你先到我這裡休息一下吧。”
梅梅點了點頭。
我繼續環顧車內的旅伴們,老人手中的小說又翻過了一頁,他身旁的公文包鼓鼓囊囊的,裡邊應該還有一本書,如果讓我猜,我想我一定會投《百年孤獨》一票。憂愁的少年還是保持之前的沉思狀,年輕的母親視線始終不離自己的孩子,就連司機也都安靜了下來。距離J城還有一段的路程,我便打開揹包想拿本書出來看看,結果手一碰到書便又想起了之前同車的金髮美女。原本有這麼一個金髮尤物可以當成一道美麗的風景來看待,可惜生活總是那麼不隨人願。車外的天空依舊陰雲密佈,但就是沒有一點雨水落下來。真不曉得她此時頭頂的天空成了什麼樣子。她是誰?她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這些千古不休的哲學問題我自然是無法回答,她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謎而已,是一個只會讓我徒增煩惱的謎題而已。
一陣胡思亂想之後,睡意再次襲來。我決定再睡一會兒。反正我是到終點的旅客,沿途的站點和時間對我沒有多少意義。同行之人對我而言同樣是既無危險也無利益。
再沒有什麼驚喜了。
我似乎聽到唱詩班的童音,是《鱒魚》。
不知過了多久後,汽車車體一陣顛簸,我因此驚醒。睜開看見客車顫顫巍巍地駛進汽車站內專屬的泊車位。想來一直在我幻想中的J城終於到了。
少年最先下車,其次是抱着孩子的年輕母親。我也順勢收好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那老頭依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雙眼看着小說,沒有動,而當我走到車門口時,老頭的柺杖突然擡了起來,蠻橫地擋在我的雙膝之前。我一愣,吃驚地看着老頭,不知他這是演的哪齣戲。只見老頭卻慢悠悠地把目光從書本移開,轉向我說:“女人,小心。”
“哎?!”
“小心,女人!”
我還完全沒有明白的時候老頭站了起來。只見他戴好帽子,把書放回自己的包裡。一系列的動作乾淨利落,並不像一個身體孱弱需靠透支舊日威嚴而活着的老人。當他雙足落地之時,他還回頭朝我扔一下個神秘的微笑。笑完他便飄然而去,不再理會還在下車門處瞠目結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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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走到車站的出口處時,天終於下起雨來。此時的天色不顯陰暗反倒更明亮了些。我在出口處外的超市裡買了一瓶礦泉水,邊喝水邊四下觀看。除了出站的旅客和拉客的司機外似乎也沒有什麼異於他地的景象。每個城市的交通樞紐的設置和佈局大同小異。我試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找尋之前與我同車的老者。我對他口中出現的八字謎語始終無解。首先我與他絕無可能相識,況且我又不是什麼家喻戶曉的名家,不存在說“我不認識他,他認識我”這樣的搭訕把戲。當然還可能只是他見我舉止拙笨順手戲弄我一把而已。想到這裡我反倒憤慨起來:既是熱衷文學的老派紳士,你何苦要欺負一個萍水相逢的文弱書生?回想一路上我除了睡覺便是在發呆,未曾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不敬。老者緣何如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正當我陷於沉思的時候,身邊便已圍攏過來四五個不知是“良車”還是“黑車”的司機上來盤問我的去處。其中有個已經謝頂了的矮個男人甚至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拉我走。我惱怒地甩開他的手,對其怒目而視,好像將一路之上所有的負面情緒注入到自己兇惡的眼神中向他投射過去。我見他吃驚不已,迅速地放了手並快速地離開了我雙手可控制的範圍之內。但在他走出三十米的距離之後又突然回頭朝地上吐了口水,繼而隔着二三十人的人牆衝我罵道:“媽的!沒錢就別出來!”罵完了他又叫喊着,快步奔向了下一波出站的旅客。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還好皮夾尚在。一時間我還真有點擔心被他吼掉哪怕是一塊錢。
這時雨量開始逐漸增大。於是我便找了一輛正規的出租車,把揹包和行李箱放進後備箱。,然後便開車門坐到後座上。告知出租車司機目的地。司機點點頭,駕車分開雨幕朝我在J城的第一個落腳地駛去。
J城總體上分爲老城區和經貿開發區。民間則是以“老城”和“新城”的來代替。這次我來J城投奔的是我高中時的師兄——何堅。他已在J城已生活了三四年的時間。現在已是此間一家汽車4S店的經理。他租住的房子便是位於J城老城區的一個名叫“藍山橋”的社區。即便淪落成二線城市後這裡的交通卻也不比北上廣深通暢。我花了近五十分鐘後來到了我在J城的第一個“家”——藍山橋。
這是一處鬧中取靜的老舊居民區。也許是天降大雨的關係,以至於“藍山橋”散發出一種淡泊寧靜的優雅氣質來。它對面是一處新建的高檔住宅區。二者中間則是隔着一條馬路。對面的住宅區名叫“盛世伯爵公館”,六個鍍金的大字即便在雨中也閃閃奪目。剛剛下車的時候我還在靜靜對比、欣賞兩處地方,司機卻急切地爲我指明瞭“藍山橋”的方向。司機人不錯,又能說會道。他可能覺得我初來乍到,怕我在風雨中迷失方向。他的出現成功地稀釋了我對此行當中的種種不良印象。我取出自己的行李後向司機致謝,接着便邁步走向藍山橋社區。
小區的大門早已被歲月侵蝕得不得完形了,拱門上“藍山橋”三個字斑駁鏽蝕,大門兩邊的圍牆頂端拉着也是鏽跡斑斑的鐵絲,牆體上蓋着綠色的地錦。我猜這裡以前不是有“山”就是有“橋”。我妄加揣測是因爲有橋——畢竟愚公移山者少,而過河拆橋者多。小區的外圍新羅棋佈着各式各樣的超市和五金、服裝、熟食和早飯等等的店鋪,然而這一切的佈局又好像與“藍山橋”無關,所謂“中隱隱於市”,我倒認爲這裡不失爲一處理想的居所。小區拱門下的傳達室裡面坐着一個戴着紅臂章的老頭,此刻他正坐在藤椅上打瞌睡。桌上的收音機正播放着陳慧嫺的《千千闕歌》。我原本想向他打聽一下9幢單元樓怎麼走,但最後還是決定不去打擾他安然的午睡。反正當我找到1號樓時我便必然會知道在哪裡找到9號樓。
穿過拱門往前的小區正中央是一個圓形的公園。公園裡有秋千、涼亭和草坪,還有石桌石椅以及各種健身娛樂設施。涼亭已被藤蔓所覆蓋,只是枝葉已經發黃,加之陰雨綿綿未能呈現出童話般的效果來。想來待到陽光明媚的午後坐在那裡看看書、聽聽音樂定會是件很愜意的事情。還沒入住,我已經開始幻想陽光、紅茶和里爾克的詩了。
當我剛走到9號單元樓下的時候,迎面快步走來來一名身材瘦長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師兄何堅。時隔多年的他倒是沒有發福走樣。我趕緊向他打招呼,但他似乎匆忙地已無暇與我多說幾句話了。
“你來得正好!我們今天店裡忙得很。我現在要趕回去,鑰匙你先拿着。”說完堅哥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鑰匙遞給我。然後一指9幢中間的樓道說:“二單元404,你先進去吧。晚上我們再說!”說完他便幾步奔向樓前的泊車位,開車門一步跨進一輛黑色的科魯茲轎車。之後關門、發動、起步,一氣呵成。汽車經過我身旁時,何堅放下副駕駛的車窗對我大聲說到404室中還有些存貨,附近也有餐廳超市,讓我可以自行安排。他可能今晚會很晚回來。我點頭致謝,他便開車離開了。我能感到他焦急的心態,沒準兒是店裡出了不小的狀況吧。
拿着堅哥給的鑰匙,我打開了404室的大門。沒想到映入我眼前的是一個整潔漂亮、獨具匠心的,完全不像是單身男人的居所。房子不算大,兩室一廳的結構。63平米。這些基本的信息何堅都曾對我說起過。只是沒想到他一人能把房子打理得這麼規整,這景象和我之前想象中的有着天壤之別,我甚至已經準備好在到來後的一個禮拜中開展揮汗如雨的大掃除工作了,但現在看來這一切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我把自己行李堆到客廳中央,然後一口氣喝完了之前在J城長途汽車站裡買的那瓶礦泉水。然而我卻感覺還有7分的乾渴程度。於是我打開客廳的冰箱,想看看有什麼飲料可以解渴。發現有十罐啤酒整齊地排成兩隊。我拿走了兩罐啤酒,一屁股坐在木沙發後順勢打開一罐啤酒,一飲而盡。也許是舟車勞頓之後身體確需要水分的補充。喝完一罐後我接着打開第二罐啤酒。仰頭喝下了三分之一左右,然後把兩罐啤酒並排放在沙發前的玻璃茶几上,我倒沒有像把易拉罐瓶捏扁這樣的嗜好。五六分鐘後,疲倦開始全面侵佔我的身體,完全不理會啤酒裡那點少的可憐的酒精阻擋。於是我脫掉外套夾克衫,把它卷好放在沙發的一頭,然後便轟然倒下,好在沙發夠長。
夜幕降臨,鐘聲悠悠。時光已逝,惟我獨留。
我看到她坐在那裡,金髮似乎長了一些。
她又在讀阿波利奈爾。
恍惚中我能看到她圍着格子圍裙坐在廚房的窗前,小臂支在窗臺上,手掌託着下巴,幽幽地看着窗外。窗臺上還放着帶水的玻璃花瓶。花瓶裡插着我買的玫瑰花。窗外的微風吹進屋來,摩挲着她的長髮並吹散了從她指間冒出的香菸煙霧……然而煙霧頓時濃烈起來,我模糊的視線中隱約看到她朝我這邊走來。當她走近我的身邊後俯身親吻了我的額頭,似在檢查我是否發燒一般。她然後拿走了桌上的啤酒罐,放下了一杯冒着滾滾熱氣的玻璃水杯。之後的她便漸漸和昏黃的光融爲一體。
驟然間我睜開眼,室內已是一片昏暗。我發現自己還躺在沙發上,於是我慢慢起身,弓背坐着。我用雙手搓了幾下臉,以便徹底解決和睏意的戰鬥,然後想想下一步應該怎麼做。我打開我的行李,把自己東西全都拿出來。兩間房,必然有一間是給我的。何堅老早就在電話裡就說過把帶陽臺的那間留給我。
“你是文藝青年,陽臺你留着估計有用。”
“洗衣機也在陽臺上?”
“當然。”
“那是不是以後所有衣服都歸我洗?”我問。
“你想太多。”
沒錯,我這人就是想得太多,不然怎麼能寫得了小說?
鋪好牀,疊好被。衣入衣櫃,書歸書架。收拾到最後,我從揹包裡拿出了那把銀色的十孔口琴。
可能真的是爬格子太久導致視力減退得厲害,所謂“視而不見”的情況時有發生,比如這把口琴的重見天日那天——我把梅梅讓進房間後赫然發現就在地板上的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書籍和生活用品的上面有一個長方形的黑色小盒。我打開盒子,果然裡面放着那把跟隨了我快13年的藍調口琴。
“我剛剛在找東西。”我不好意思地說並順手抄起口琴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裡。然後我快速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房間。抽出椅子讓梅梅坐好,又給她倒了一大杯溫開水,勸她好歹喝了一點。梅梅說她想躺一會兒,於是我又從櫃子裡拿出新的棉被鋪上了去,規整好應有的一切後我便讓梅梅躺下安心休息,而我決定去小區門外的“老方牛肉麪館”裡吃一碗招牌的牛肉麪。走之前我問梅梅想吃點什麼。和多數病人一樣,我得到了一個“沒什麼胃口”的答案。
老方牛肉麪館的老闆姓方,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爲我是常客,所以和方老闆算是很熟。他是一條五大三粗的山東大漢,大我九歲。老方十分喜愛打籃球,只要得空便會去藍山橋附近的籃球公園裡打球。凡是和他切磋過球技的朋友都對他的水平讚不絕口。他也總邀請我一起去打籃球,我說我不會籃球,但他總說“不會也可以學嘛”。我點頭稱是,然未能有一次成行。安頓好梅梅的我到達麪館後發現老方不在,聽他的外甥說是進貨去了。吃完麪條後我讓老方的外甥幫忙熬了一碗白米粥。那小外甥雖然還沒到出師的地步,但做點小菜、熬點小粥還是綽綽有餘的。此外我還捎帶買了些滷煮花生米和醬黃瓜。離開面館後我回到住所,本想開臥室門看看梅梅怎麼樣了,但覺得這樣終究不妥。於是我把粥和菜放在廚房,然後來到陽臺,打開手機,戴上耳機開始聽莫扎特的《A大調單簧管五重奏》。我曾有一臺黑色的iPod classic,那是我無比心愛之物,卻不幸被盜。報案回來後的那一晚我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窮盡我所知的所有的惡毒語言來描述我對那個竊賊的痛恨!並在一怒之下將它投寄給熟識的編輯C。結果不想卻被她一眼相中。當然她並不是喜歡我這篇泄憤的文章,而是想讓我擴寫成一篇小說。本來我只是想爲了發泄內心的憤怒,此外也隨便找個人傾訴一下,沒想卻變成了一個無心插柳的機緣。然而我最終沒能把小說寫出來,我也沒能找回自己的愛機。這樣回憶很是讓人難受,但情人節的陽光倒是很溫暖,它溫柔地蓋在我的身上。我坐着的藤椅也非常之舒適。據梅梅說這椅子已有些年頭了,比她父親的年紀還大。昔日的匠心之作,可見一斑。
四章樂曲罷,我又把音樂切換到《海頓絃樂四重奏精選集》,一邊聽一邊又再次深切地懷念起我的iPod classic,於是我順手從旁邊一堆舊報紙上拿起科瓦略夫的《古代羅馬史》並隨意地翻閱了一下,想借此減輕思緒迴流所產生的陣痛。
“羅馬人需要妻子,而由於鄰人中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他們的強盜窩裡去,於是羅慕路斯便決定採用欺騙的辦法。他們在城裡舉行節日,邀請鄰人來參加。周邊城市的許多居民都來了……羅馬的青年們跑到女孩子們那裡去而把她們拐跑了……因此便爆發了對被拐走了女孩子的那些城市的戰爭……
“我們已經看到,關於羅慕路斯的傳說是純粹推源論的傳說……在這裡還捏造出了一些細節:女孩子的誘拐事件(用來解釋羅馬的婚俗);羅慕路斯和提圖斯·塔提烏斯政權的雙重性,則用來作爲最高共和行政長官的職位(執政官)的雙重性的對比物。”
就我興趣範圍之內,唯有女人和歷史是我最不能懂的。必然和偶然兩種因素糾纏在一起,久而久之便使人感到費解。但據各路網絡巨人們所言,似乎只要參悟某些規律並掌握之,以上二者皆有破解之道。
“其他六個國王的歷史性。”
我對黑體字一向比較敏感。因爲它總和什麼“學習要點”啊,“高考必考”啦聯繫在一起。自己上學時經常碰到。梅梅也經常抱着一堆課後習題跑到我這裡來請教解題。現在一看到這七個古羅馬國王的名字,我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如果讓梅梅來背誦,她一定會發瘋的。何止是她,是我也會發瘋的。好在古羅馬史不在歷課高考的重點之中,孩子們只需要記住一個凱撒,一個屋大維就夠了。噢!還有個斯巴達克斯——至於其他的交給小說家們就可以了。
我合上書。然後把它放回原處。其實陽臺本不是它的原來待的地方。想來它也不願意和一堆舊報紙爲伍。我暫停音樂,摘掉耳機。起身來到客廳想泡杯速溶咖啡喝。不想梅梅居然也在客廳裡。我問她怎麼了。她說餓了,想找點東西吃。不知道是因爲羞澀還是發燒,她的雙頰發紅。於是我先給她續了杯熱水,然後我便把帶回來的白米粥用微波爐又熱了一下。又把花生米和醬黃瓜之類的小菜分碗裝好,這時我又想起了櫥櫃裡還有大包肉鬆。我一併端出來給梅梅選擇。
“趁熱先吃吧。”我微笑着說,“如果吃不完也不要勉強。”
梅梅“哦”了一聲,把長頭髮撩到耳後,以免碰到碗筷。拿起湯勺將粥送到嘴邊,先吹了吹,然後一口一口周而復始地吃了起來。吃了幾口她朝我點點頭,說好吃。我笑笑,囑咐她慢慢吃,然後退到了客廳的窗前,靜靜地看着窗外的梧桐樹。突然之間我很想點支菸。我已經很久沒抽菸了。這也算是拜梅梅所賜吧。自打與她熟識之後我就再沒碰過香菸。一來確實費錢(我想這應該是主要原因),二則我也不想引得梅梅的反感,索性就戒了。房東先生倒是菸酒不離。當然他平時也就在我這裡瀟灑一下。沒過多久梅梅吃完了,她自己端着碗進到廚房。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吃掉了三分之二的量。我趕忙走到廚房搶下洗碗的工作,讓梅梅回去繼續休息。在我一番沖洗過後發現梅梅坐在客廳裡我之前坐過的椅子上,只見她也在學着我的模樣看着窗外的梧桐樹發呆。此情此景令我暗暗發笑。客廳裡的掛鐘已近三點三刻。離房東先生下班的時間還早,但是根據我的推算他一定會早回來。所以我現在必須要想想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杜宇哥哥。”
“嗯?”
“你會吹口琴的吧?”
“啊?”
“你吹個曲子讓我聽聽唄。”
“你怎麼知道的?”
“我已經看見了,那是放口琴的小盒子吧?”
梅梅冷不丁這麼一說讓我有些手足無措。沒想到這個小丫頭的眼神這麼好。我是很久沒有碰過口琴了,對於吹奏的感覺缺失得厲害,而且大量的曲譜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現在唯一記得的也就是《送別》和《愛爾蘭畫眉》,於是我便試着吹了吹。梅梅專注地聽着。好在只是入門級別的曲子,尚且不難。吹完之後總體來說的感覺是《畫眉》要比《送別》要好些。梅梅似乎很開心,臉上浮現出少女純淨無暇的笑容。她又讓我想起了《You Are My Sunshine》的旋律。很可惜,我已經忘記了它的譜子。
“梅梅……”,無論怎麼不得已,我終究還是要開口的,“你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所以……”
梅梅聽完一開始沒有說話,很快她的表情便開始僵硬起來。我感覺我們之間的空氣正在凝固。最後她點點頭,我想她會理解我的苦衷。
這件事之後的一個月裡,梅梅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倒是房東先生對我說起梅梅忘了帶鑰匙,就“一直”坐在自家的門口等他回來。
“哦。那天我也不在。”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樹說。
“唉……她媽媽回去之後又把她罵了一頓。”房東先生的語氣裡盡是無奈。
“小孩子嘛,難免的。”
“可不是嘛!我也是這麼勸。”房東先生邊說邊點了點菸灰,“後來晚上我老婆還在埋怨你。”
“埋怨我?”我倒是吃了一驚。
“她說你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偏偏梅梅生病忘了帶鑰匙的時候你又不在,不然的話也可以到你那兒坐坐,好等我們回來。”
“啊……”,我深吸一口氣,“那天我正好約了幾個編輯朋友在外面吃飯。”
“是啊,我說也是。”
當晚我又夢見了我曾經的女友。還是在老地方。還是那樣的沉默不語。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和梅梅在樓梯上相遇。她依舊不和我說話。我也只好悻悻地躲開她的目光。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對她說:“那天的事情真的對不起,是我不好。”
“沒事。我今天帶鑰匙了。”
“啊,那就好。”說完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粉色的Hello Kitty的鑰匙圈遞給她,“希望你還沒有丟棄我。”
之後的日子裡又經過我的一番努力,我們兩人言歸於好。梅梅還把Hello Kitty扣在了自己的鑰匙上。她說她以後再也不會忘記帶鑰匙了。我輕輕安撫着她的秀髮,然後便忘情地吻了她的額頭。其實遞出鑰匙圈之後的發生的事情並不是我預先能料到的。雖然我自詡爲“文字工作者”,然而我對於自己的生活是缺乏想象力的。簡言之便是“我不是一個浪漫的人”。這良好的藉口我一直保留至今。當孤獨寂寞來襲的時候,我便會數一數自己欠下的情債。以保證自己的靈魂不會被拖入無盡的深淵。然而梅梅這關顯然是很難過去了。她對我寄予了很多期待,所以她不去理會那些追求着她的,同樣是情竇初開的或英俊、或陽光的少年們。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已不是少年。從我走出家門的那刻起我就決定不再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我不知道這樣流浪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幸福似乎永遠都在不遠處朝我招手,也許J城會是我流浪的終點。
初到J城的第一夜,我一個人在藍山橋9號樓404室中胡亂地吃了點東西,又喝兩罐啤酒。本想打開電腦寫點什麼,以紀念新的旅程,但敲擊鍵盤良久卻又不知該寫些什麼。然而就這麼坐着發呆也有愧於此間美好的夜景,於是我便出門到藍山橋對面的“盛世伯爵公館”旁的大型購物中心——名叫“摩爾之家”分地上和地下兩層——買了一大堆的零食回來。“摩爾之家”的門口有一家嵌入式的精緻甜品店。我於是進去點杯熱奶茶坐着慢慢喝。甜品店面積不大,座位也就五六個而已。當班有三個店員,一男兩女。其中前臺負責點單收賬的姑娘扎着馬尾辮,明眸皓齒、笑靨如花,就如同我手中醇美的奶茶一般滋潤心田。我見她一人低頭沉思之時,青春的臉龐上卻又散出一股憂鬱的神情來。於是我趁着櫃檯上就她一個人的時候,我以一個外來人的身份和她搭訕起來。姑娘剛剛大學畢業,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我便問她是否讀過《國王與狗》。她微微一笑說“沒有”。之後我們又聊了聊幾部新上映的電影。她說剛看過布萊德利·庫珀主演的《永無止境》。我問她感覺如何。她說感覺一般,主要是“陪男朋友看的”。我微笑着點點頭。甜品店的生意還不錯,我便不好意思再打擾她的工作。喝完奶茶後,我禮貌地向馬尾辮女孩微笑點頭,以示告辭離開。她十分專業地說了聲:“歡迎下次再來,請慢走。”
回到家已過十點。何堅還沒回來。誠如他所言的那樣:很忙。我洗了澡、刷了牙。從購物袋裡拿出四罐啤酒放回冰箱裡,正好擺滿一層空間。之後便上牀睡覺。這便是我在J城的第一個夜晚。照例我又夢到了前任女友。還是一樣的窗臺,一樣的長髮,一樣的香菸,一樣的花瓶中插着一樣的玫瑰花。我很想和她說說話,傾訴一下自己未得與之相見的衷腸,但夢中的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夢而已。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重複只會讓虛假的事物變得越發得真實,而且今天的夢有些不一樣了:
“其實我呀,是真心喜歡和你在一起。”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