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林。黎明初現。在一個連樹木腐爛都能成爲一種恩賜的地方里居然有一塊靠人工燒灼後建起的一座小城寨。城寨自然是簡陋,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城寨不但有像模像樣的城門,崗樓和原生態的各種大小別墅,其中還專門闢出一大塊的直升機停機坪,上面正有一架運輸直升機在卸貨。藍黑色的天空中尚有三架直升機準備降落。不斷有士兵從直升機上搬運物資以及在周圍警戒。正對着停機坪的一間別墅前的大理石臺階之上坐着一個體態強健的男孩。他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右手握着一罐已經打開的啤酒。他身穿一件乾淨的白色襯衫,但雙手雙腳都纏着繃帶,一身血污與整潔的襯衫極不相符。如果沒有這一身的傷他不過就是在街頭或校園籃球場上的那種尋常百姓家的少年罷了。離着他不遠地方還站着一名荷槍實彈的士兵,正在小心地注視着坐在地上的少年。這名士兵頂着鋼盔,套着着厚厚的防彈背心,肩頭上的無線電步話機一刻都沒有停過。從運輸機上下來的士兵們忙着奔向城寨各處做着打掃戰場的任務。大量的裝屍袋被士兵們擡到地上一字擺開。少年仍舊坐在臺階上,他的目光呆滯,即使直升機旋轉的機翼發出的轟鳴聲,甚至當有人走到他面前時也都沒有反應。此時站在少年跟前的是一名瘦瘦高高的男子,論年紀大約在三十五歲上下。他頂着一頭亂蓬蓬的雞窩髮型,鼻青臉腫的他看來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男子從自己的褲袋裡拿出一包香菸,抽出一根遞給少年,但是少年仍舊沒有做出一個活人應有的反應。男子見狀,便將這根菸塞到自己嘴裡並點上,然後在少年的身旁並排坐下。兩人就沉默地看着這幅慘烈的戰場圖景。這時天空已經基本褪去了夜的色彩,陽光正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沖刷着地面。地上的裝屍袋也是越來越多,男子託着下巴,既是自言自語但又像是在對身旁的少年說道:“哥倫比亞的特種部隊能來真是太好了,不然這一場大戰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
少年仍舊沒有說話,他依舊直愣愣地看着遠處的天空。男子看看他這副樣子,便也有模有樣模仿起來。將近一分鐘後,男子突然問道:“你知道我們身處的這個宇宙最終的結局會是怎樣的?”聽完他的這句發問,少年這才轉動眼珠,脖子僵硬地轉向男子,用失神的目光注視着這個強行闖入他世界的不速之客,男子見狀連連大呼:“喂喂喂!你可別這樣看着我!”說完他一把搶過少年手中的啤酒罐,不由分說地仰頭大喝起來。之後男子一抹嘴,繼續說:“這個宇宙最大的規律就是混亂的程度只會不斷增加,就像你的房間只會越來越亂。”
少年轉回頭,低着頭看着地面不說話。
“宇宙的秩序總是在減少,混亂卻總在增加,所有的星星都會熄滅,所有的秩序都會變成混亂,宇宙會變成一盤真正的散沙,各處的溫度都會是一樣的,再也沒有可以流動的東西了。最終,整個宇宙會走向寂靜……”說完,男子狠抽了一口煙後將香菸丟在地上踩滅。
“那麼,”少年終於開口道,“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不要問我!這是物理學家們說的‘熱寂’。按照他們的說法——宇宙的終極目標就是要到熱寂。”
“這麼說……”少年停頓了一下,忽然笑起來,說:“我們最應該把那些物理學家們弄進這些袋子裡去咯?”
此言一出,臺階上的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突如其來的笑聲甚至驚動了在直升機下工作的士兵們。笑聲降下去後,男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環顧四周,他說:“這幫蠢貨,非要把自己的老巢取名叫‘馬孔多’?這幫子毒販們難道腦子裡都進水了麼?”
“是的,這幫混蛋們就是腦子進水了!他們的腦袋捱了我的槍子兒後迸出來的都是下水道的污水,我親眼所見!”少年不屑地瞟了一眼那些屍袋說道。
男子低頭看着身旁的少年,又坐下來,莊重地說道:“我必須感謝你救了我,不然現在的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躺在袋子了。”
少年沒有表態,他拿回自己的啤酒罐一飲而盡。
“關於露西的事情……我很遺憾!”男子說。
聽到男子這句話,少年頓時將頭埋在兩膝之間抽泣起來,哭聲逐漸變大。男子將右手摁在少年的肩頭想做安慰,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好。不過數秒鐘後,少年強行地將自己拽回到平靜的狀態中來。他擦乾眼角的淚水,問身邊的男子:“山寺先生,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我?”
“沒錯。”
這名叫“山寺”的男子又從香菸包中抖出一根香菸遞給少年,這回少年沒有拒絕。山寺點燃他和少年的香菸後慢悠悠地說道:“我已經暴露了,只能先和他們回去。”說到後半句時他一指眼前正在忙碌的哥倫比亞特種部隊的官兵們。
“那我呢?”少年問。
山寺歪着頭微笑地看着他,即使是綁帶和紗布竟也未能給這張稚氣未脫的臉蒙上多少悲涼的陰影。
“羅德里格斯少校對你很是感興趣,他很希望你能加入他的直屬部隊。”
“我?”少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山寺清一先生,我沒有聽錯吧?!堂堂哥倫比亞陸軍特種部隊的指揮官會想要我這麼一個里約熱內盧的貧民窟裡的小混混?!”
“可是堂堂哥倫比亞的**軍裡卻找不出一個人能夠孤身潛入龍潭虎穴並且親手幹掉71個訓練有素的武裝暴徒啊!”
“不,您說錯了。”
“噢?”
“是76個。還有五個是放在外圍的暗哨。”
山寺清一歪嘴笑了笑,然後說:“哥倫比亞**恨不得要發你一個勳章,感謝你幫他們除掉了心腹大患。”
“我還以爲我妨礙了司法公正。”
山寺清一“哈”的一聲笑出來,然後說:“老弟,正義也是有代價的!”
“從FBI的人嘴裡說出這種話還真讓人大跌眼鏡!”
山寺清一無所謂地聳聳肩。少年問道:“那麼你覺得我該加入他們麼?”
“我希望你能回到巴西。”
“我還回去幹什麼?!‘伯爵’都已經死了,而且還是死在我的槍下,你覺得我就這麼回去他的馬仔們會放過我麼?!”
“蘇亞雷斯是被你幹掉的。但同樣的,所有的知情人也都是死了,我不說,誰知道?”
“還有他們呢?”少年指着那些哥倫比亞的士兵們,說:“你能保證他們之中就沒有毒販子的臥底麼?”
“我不能保證。”山寺清一無奈地說。
“那你還想讓我回去送死?”少年憤怒地問道。
“嘿!小夥子冷靜一下。哥倫比亞**對蘇亞雷斯既不瞭解,也沒有興趣。說實在的,他要是老老實實地待着巴西當他的‘伯爵’也不會客死他鄉。他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里約的豪宅裡被你打個黑槍給放倒,對吧?”
少年冷眼看着山寺,沒有接話。
“哥倫比亞**這次清剿行動不過是對埃斯科巴集團殘餘分子的掃尾工作罷了,他們可不想死灰復燃,只是沒想到‘半道殺出個程咬金’……”山寺用夾着香菸的兩指指向少年,他還特別用標準的漢語說出那句讓少年倍感親切的漢語俗話來。
“山寺先生的中文水平很不錯麼!”少年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我以前和中國警方合作過,”山寺清一說回西班牙語,“當年我到‘金三角’追捕日本的嫌疑犯時受到國中國同行們的照顧,所以學點中文既是一種尊重也是工作需要。”
“你其實不該去做警察,你該去做外交官纔對。”
“那種生活不適合我。”
“那麼你喜歡這種槍林彈雨的日子?”
“請別誤會,”山寺清一再次鄭重其事地表態道:“說點冠冕堂皇的話,我是受到正義感召才選擇做警察的。”
“我信,但是也請你相信我已經不想再做什麼線人了!不是針對你,而是不想再過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了!我才十五歲,我的雙手到現在仍舊止不住地在顫抖,我不想再沾上任何與毒品、黑幫有關的事情了!如果你真的還有良心的話,你可以送我回中國,儘管我沒出生在中國,可能我的中文還不如你,但是那裡是我的祖國。”
“你不想去美國了?”山寺清一平靜地反問道。
“美國……”少年用力掐滅手中的菸頭,說:“我們的悲劇就是在於‘離上帝太遠,而離美國太近’!”
山寺清一剛欲辯駁,少年立馬說道:“我的父親一生幹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帶着我母親到了巴西,還爲了什麼狗屁不通的‘美國夢’白白爲毒販們送了性命!我儘管在這裡出生,但是這塊大陸卻沒有給過我任何幸福的生活——除了滿身的傷疤和差點要了我性命的***!如果不是露西……”說到“露西”,少年又掩面而泣。“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里約街頭了!她纔是我生命中天使,是除了我母親和我妹妹以外我最重要的女人。而且她和現在的你一樣,都是美國公民。當她被蘇亞雷斯的人毒打至死的時候,你在哪裡?!FBI又在哪裡?!你的**又在哪裡?!”
山寺清一面對少年滿腔的怒火也只能默然無語,好一會兒後他纔開口道:“雖然‘匡提科’給我的任務與露西無關,但是我一定會爲她討回一個公道!”
“都怪我沒能保護好她!都是因爲我的無能!我沒能把她救回來,這都是我的錯!”
“不,孩子,這不是你的錯!請相信,這件事就交給我!”
少年“哼”的一聲冷笑,繼而用既不屑又無奈地口吻說道:“你的小命都是我昨晚拼死救回來的——雖然我事先不知道你被關在這裡。你讓我怎麼相信你能做到?”
“你可別忘了,我是FBI的高級別探員,只要我還活着,我手中的資源便可以適時地交由你使用,這些資源連哥倫比亞軍方或者巴西的執法部門都是不能比擬的!你還擔心什麼?”
“說來說去,你其實不過也只是想利用我來替你搜集情報罷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認爲的話,隨便你!權當是我們互相利用罷!”
正當兩人的談話開始火星四濺的時候,從哥倫比亞**軍那裡走來了一位**軍的年輕的中尉軍官。當他走到兩人跟前時先向山寺清一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從自己的武裝腰帶中掏出一把Jericho 941遞給少年,並對他說了一番少校“十分欣賞他”,命令將這把槍還給他。
“韓先生,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來找我。我是少校的副官——胡安·加西亞·岡薩雷斯中尉。”
少年先是一愣,但是他很快便反應過來,馬上用一種故作深沉地語調說道:“OK,我會考慮的。”
看得出,年輕的中尉對這個比自己還年輕的男孩的回答不能算滿意,但是他仍舊對少年展現出一名軍人應有的氣度。
“我是不是該考慮接受他的建議?”看着軍官離去的背影,少年問山寺清一。
“這對你來說應當是一個更爲安全的選擇。”山寺清一說。
“照你這麼說,那我也就因此失去了一個成爲合法美國公民的機會了?”
“雖然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冷酷無情,但是你真這麼選擇的話確實對FBI來說就沒有多少益處了。”
少年深吸一口氣,說:“我接受你的計劃,但不是爲了什麼進入美國,而是我要爲露西報仇!”
“放心,你的心願能了結,我也會幫你成爲美國公民。”
“那麼你一走,我們又該怎麼保持聯繫呢?”
“我會回來找你的……不過在此之前你得先換個名字,你的真名不能出現在匡提科的文件上。”
“兩個名字?我還真怕我自己會叫混了!”
“在里約,你仍舊用自己的名字,你仍舊是‘杜宇’,只是在FBI你得換個名字……”
“那我就先用個假名去騙他們吧。”名叫“杜宇”的少年指着那些已經在整隊的士兵們說。
山寺清一笑着說:“的確,我不能保證這些士兵裡沒有毒販的臥底。”
“那讓我想想……”
這時忽然少年的周圍風起。這是一陣溫度意外得冷的風,當它在行進的路上被杜宇攔腰截斷後,這位少年“嚯”地站起,對山寺清一說:“韓鋒,‘韓信’的‘韓’,‘刀鋒’的‘鋒’。”
“韓鋒?”
少年微微一笑,眺望着已經佈滿朝霞的天際,用十分生疏的漢語對山寺清一說道:“1994年9月22日,又是一段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