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鳳清臣與徐岫在樹上喝了一壺酒,只有一壺,是一壺烈酒。

這壺酒烈到人一聞就覺得暈,再聞一聞便醉死過去了,可鳳清臣滿滿飲了一壺,也沒有醉。他從來就難醉,而今就更不可能醉了,一個人的心裡要是裝了事情,要是故意想喝醉,反而就更難醉些。等他喝盡了壺中的最後一滴酒,便朗聲高笑着將酒壺摔下去,玉壺摔個粉碎,散落的玉片還粘纏着些許薄薄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銀色的冷光。

鳳清臣捂着嘴咳嗽的時候,徐岫剛醒過來。鳳清臣見他枕着月輝,披着羽裳,在月下活像一隻休憩的白鶴,待一展翅,便翱翔雲際,再無拘束,可蕳清給瞭望天機一條繩索,而白將離則將繩索套上了他的脖子,飛得再高,翱翔得再遠,這隻白鶴不過也只如風箏一般,永遠叫白將離掌控着。

這便讓鳳清臣有點憐憫這個男人。

可這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鳳清臣想,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於是他又拿了一壺酒出來,徐岫看了他好一會,沒想到他是從哪兒拿出來的,但這也是一樣的,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鳳清臣在月下喝酒,也只有一壺,是一壺好酒。它一點也不烈,醇厚芬芳,香甜纏綿,酒香能勾起所有人肚子裡的酒蟲,這兩種酒混着喝,尋常人早就醉得不知所以。

只聞着酒香也有幾分醺然的徐岫不免抵住了額頭。

“我遇見師左闢是在一個冬天,那一年,是他這一生最得意放肆的時候,他爲人瘋瘋癲癲,行事輕狂孟浪,只因家中錢財萬貫權勢滔天,出門前後,自是數不盡的狐朋狗友,美人相隨。”鳳清臣又喝了一口酒,忽又看了看徐岫,才說道,“我那時只在遠處笑他,待他家破人亡,錢散權空,方去度他。他是大機緣的人,一個人若福分太盛了,其他便會衰竭,他生來便爲登雲踏月,九霄不過是他的梯子,要是留在人世間,不知有多少人會爲他死。”

“那一年春天他披着貂裘束着玉冠,人模狗樣。”鳳清臣哼了一聲,“可我冬天再見他,他卻穿着破麻衣,長髮只用雜草胡亂捆紮成一束,照舊人模狗樣。你說說,誰能看出他是個瘋子呢。”

徐岫沒有說話,可鳳清臣也不需要他說話,只是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這一次鳳清臣卻轉了個話題,說道:“殊明妙華死了,我恐怕也不遠了。”

徐岫心知肚明他的確會死,便還是不說話,只聽他繼續說。

“左闢有了喜歡的女人,他這個人很是風流花心,但也最是衷情專一,他要是真正喜歡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便是天下最有福氣的人。如果他喜歡的女人很聰明,懂得情深不比相知,那他們大概都不會死;如果他喜歡上了一個笨女人……”鳳清臣頓了頓,忽然又說,“師左闢不會喜歡上笨女人的。”

徐岫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因爲他奪走了鳳清臣這漫長的生命裡唯一的光。

鳳清臣跟師左闢是師徒,也是好友。鳳清臣是師左闢的領路人,但實際上,在沒有遇見師左闢之前的鳳清臣很寂寞,他一個人走在漫長的壽命之中,言二姑娘有自己的仙侶,兩人雖爲好友,卻來往並不頻繁。鳳清臣時常一個人住在天外化境,看山觀水賞花,他最喜愛鮮活的東西,但卻永遠只能對着冷冷的如畫風景。

黃金獅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

鳳清臣的道寡路孤,鑄就他千秋寂寞,直至他尋到了師左闢。師左闢是個不俗的俗人,他精通世俗的一切,只要他喜歡,就能僞裝成任何人,如果他想要,那他就能討好所有人。可見過他真正狼狽絕望模樣的,令他又愛又恨的,卻只有一個鳳清臣。

因爲他永遠騙不過鳳清臣,卻不知道鳳清臣將他放在心上,早是千般描摹萬般勾索,還怎麼會認錯他。

鳳清臣看師左闢,像是一個高人看自己精心培養的徒弟,也像看一個久未相逢的至交,更像……

當日徐岫寫到這兒便斷筆了,他當日覺得鳳清臣無論怎麼看師左闢,師左闢都合該是他心中的獨一無二,所以他寫不下去了。鳳清臣是個很寂寞的男人,他縱然修了仙修了神,成了人人敬畏的六鬼之首,成了天外化境的六仙之主,他也是寂寞的,可是他有了師左闢之後,就不大寂寞了,但他這輩子,也只有師左闢這麼一個朋友。

可師左闢卻有千千萬萬個朋友,所以鳳清臣因爲師左闢而活得有生有氣,也因爲他而死去。

但也不會再有人,能夠取代鳳清臣在師左闢生命中的位置了,縱然師左闢愛上什麼人,那個女人與他再是緣深情濃,也抵不過鳳清臣回眸一段相知。這九霄地獄,千山萬水,能讓師左闢甘心相隨的人,只有鳳清臣。

鳳清臣是仙,他註定斷七情絕六慾,可再絕情的人,也會覺得孤獨。但師左闢不是,他反而是個很重情的人,所以他從來不會讓自己感覺到孤獨。他們一個是冰,一個卻是火,冰是捂不暖的,可火卻需要燃料,鳳清臣養了師左闢這麼一把快刀,最後卻是用來刺在自己的心頭上。

可這柄刀,畢竟是徐岫親手捅下去的,這時候便難免有些愧疚,便開口說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朋友,定是生平所幸。若得一句,萬死亦莫辭。”

“所以鳳清臣這輩子,只做一個人的朋友。”鳳清臣的這壺酒也喝盡了,他從高高的樹梢上一躍而下,很快就走遠了,“我也不敢做你的朋友。”

徐岫並沒有問爲什麼,因爲他看見了白君歡站在不遠處,星輝灑衣,他背上的劍鞘透着冷冷的光,看起來丰神俊朗。就好像在鳳清臣心裡徐岫永遠無法與師左闢相提並論一般;在徐岫心中,即便不提白將離,那鳳清臣也是無法與白君歡相提並論的。

就算是白將離套住了徐岫的脖子,那也是徐岫心甘情願將繩子打上死結的。

白君歡站在那裡淡淡的問他:“你在樹上幹什麼?”

他倒不是故意,只是他性情就是這樣淡漠,即便內心再溫柔也不容易表達出來,這一點與白將離很是不一樣;可是徐岫一想到他是白將離內心處最無雜念的純善化身,便忍不住喜歡他。

徐岫笑道:“你站那麼遠做什麼?”

於是白君歡便走近了一些,徐岫便又喊他再近一點,最後白君歡站在樹下,徐岫騙他再近一些的時候,他卻不肯了,只說:“你莫要誆我,前面是樹,你難道藏在樹裡麼?”

徐岫便說道:“你又看不見也沒有伸手去摸,爲什麼說我在誑你。”他其實心裡知道答案,卻忍不住想白君歡說出那段話來,讓他聽了,不至於難過。

“我雖然看不見,卻感覺的到。”白君歡靜靜的說,“世上萬物,許多東西你若只用肉眼去看,是發現不了的。正如你聽不見樹皮中蟲蟻蟄伏的聲音;自然也聽不見風從山下傳來,透過樹梢的四周奔涌而來;也聽不到一個人的血跟肉,是怎麼流,怎麼跳的。”

於是徐岫嘆息了一聲,卻不再糾纏這個話題了:“我要跳下來了,你接着我麼?”

“好。”白君歡應道,可他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徐岫沒有在意,卻又問了一句:“你一定會等着接住我麼?”

白君歡便又耐心的回答:“會。”

“你一輩子都會等我?”

這讓白君歡有些遲疑,但他很快便毫無猶豫的點了點頭:“恩。”

這讓徐岫朗聲一笑,說道:“你原來也會騙人了。”隨後他又說,“若是真的,那你也當自己隨口撒了個謊好了。我要是哪一日死了,你便不必等我了,等來等去也是一場空,至多送你一堆骨頭,血肉恐怕是沒有了。”

“我不撒謊。”白君歡堅持道。

“你與將離這一點真是一模一樣。”徐岫邊說話邊縱身一躍,他的寬袍大袖與羽裳翩躚凌空,看起來好似神仙中人。白君歡聽了那句話之後,頓了頓,還是在徐岫落地之前將他穩穩的接住了。

然後白君歡才說:“雖然我不喜歡你說的那句話,但我還是不捨得你掉在地上。”

他神色坦蕩,也沒有半分情意綿綿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在說情話,卻偏偏說出了這麼一句煽情的話來,惹得在他懷裡的徐岫哈哈大笑起來,

徐岫伸手撫摸了一下白君歡的側臉,心裡想的卻是:我怎麼會捨得讓你一個人,去走鳳清臣的老路,你這一生,最是不該與寂寞爲伍。

而他想的是白將離,卻不是白君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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