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的情事對徐岫的肉體凡胎終究是傷害過大了,之後醒來又是大怒大喜,故此縱然白將離爲他上了藥補救及時,徐岫還是不可避免的在榻上躺了一段時間。
好在瓊蘿近來依賴孃親,也無需他們兩人接孩子上山操心,只叫瓊蘿與玉英在一塊,倒讓白將離抽出更多空閒來陪伴徐岫。
白將離生性雖是依舊內斂,但實際內裡卻已經成熟長大,平日與徐岫相處,早不復徐岫作爲荀修那些時日裡那個年少猶帶稚氣的少年了。雖然依舊是那樣的背寬,那樣的肩長,卻好像已經能扛下所有,攬住整個世界一樣。
徐岫靠在榻邊上,腰下是軟綿的枕頭,肩頭披着件毛絨的大氅,靜靜看着白將離爲他掖被沏茶,一點點清淺的笑意,順着眼角的細紋攀伸了出來,烏黑的瞳孔裡倒映出了白將離冰冷而清俊的側臉。
仿若只有這一瞬,他便受再多苦楚,亦無怨無悔了。
白將離並不是多話的人,所以等他忙活完了,也只是坐在徐岫的身邊,從懷裡摸出了塊巴掌大的木頭跟一柄小刀,刻了起來。
木頭還散發着清幽的淡香,那柄刻刀也如記憶之中一樣鋒利輕薄。徐岫看着白將離做這件事,忽然心裡就充滿了惆悵感,有那麼一瞬間,他發現這些自以爲不算久遠的時光,已經早早擱淺,成爲回頭也難見的歲月了,像是書籍翻覆中發黃的厚紙頁一樣,染上太過鮮明的時光,顯得格格不入。
徐岫閉着眼睛,輕輕側了一下頭,虛虛靠在白將離的肩上,怕驚擾了他的雕刻——無論刻的人是誰。倒是白將離遲疑了陣,竟伸出了那隻拿着木頭的手來,將徐岫環入了懷中,又再雕刻起木頭來。
其實徐岫並沒有睡下,儘管他的確有些累了,但不知是否這份感情太過來之不易,叫他費盡了所有的愛恨,挖空了所有的心思,才顯得更爲珍貴一樣。只要是與白將離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當他想起白將離那句“我也喜歡你”,便覺得一點睡意也興不起了,彷彿他曾經輾轉反側期盼的美夢,反而是惡鬼一般了。
沒過一會,白將離就淡淡道:“你睡不安穩嗎?”
他生來便不是巧舌如簧的人,便是此刻與徐岫兩情相悅,卻一下子也學不來什麼溫柔情話。故此,雖是關心話語,但聽來難免生出幾分生硬來。
徐岫聽着便笑了,輕聲道:“我還未睡下,不過尋常人不該是摟着對方輕柔密愛一番,一同入睡的嗎?”他擡頭瞥見白將離臉上露出些許錯愕與嫌棄的模樣時,竟樂不可支的在對方懷裡笑到顫抖,半晌才尋回聲音問道,“你是不是嫌這樣有些肉麻噁心?”
白將離尋思了會,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說道:“是有一些。”
徐岫笑的更加厲害了,笑到他都沒有力氣了,在白將離懷裡顫得厲害,倒叫白將離將刻刀舉高了些,免得不小心將他刮擦到。等徐岫笑累了,便也就依偎着白將離的胸膛靜靜睡了過去,他已經累的太久,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木頭也在這時間的流逝裡漸漸蛻變成雕像,白將離伸手去撫摸徐岫的眼角,拭掉了那滴還垂在眼睫尾處的淚珠,細細的描繪上了對方並不年輕美貌的容顏。
眼角的細紋很淺,像是笑過的痕跡一樣,在白將離溫暖的指腹下舒緩着,卻擺脫不了歲月的痕跡。
最後,白將離只是將木雕放在觸手可及的桌邊,于徐岫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小心的褪去了自己的鞋襪,抱着人進了被窩之中,一同入睡。
他們都錯過對方太久了,好在餘下的時光,即使不能彌補往昔遺憾,卻也能叫人知足。
這一睡,就睡到了深夜,朗月升空,星辰雖不繁盛,卻頗爲璀璨。一些抓來給瓊蘿玩鬧做伴的花精妖團嬉鬧在一塊,於夜間多一分聒噪的熱鬧,少了幾分寧靜的寂寞。
從夢中茫然醒來的徐岫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埋在白將離懷裡,將自己的華髮與對方的青絲糾纏在一塊,湊到白將離耳邊不厭其煩的重複道:“別叫我望天機,我叫徐岫……”
我叫徐岫。
徐岫。
白將離低首垂眸,雙手一抄,將徐岫攬入懷中,輕聲呢喃了一句:“阿岫。”甜蜜的幾乎溢出來一樣。對方只是滿意的低下頭,近乎柔順的靠在他懷中,可卻叫白將離再也睡不着了,只是仰着頭,伸手輕輕撫摸着對方的鬢髮與臉頰,過了好一會,才爲他掖好被褥,翻身下了牀榻。
有人着了一身輕便短打,腹部高隆,站在天穹流瀉的一泓月光之下。
白將離站在不遠處,他雖與蕳清相交不深,但因善屍受她百年照顧,倒也對蕳清生出一些歉疚與敬畏來,便也不計較對方深夜來訪的怪異,只微微欠身,輕聲道:“夫人。”
蕳清輕輕的笑了一聲,也回道:“空桑,久見了。”她喚得卻是白將離的本名,只是白將離神色未動,恍若不曾聽聞一般,兩人便靜了下來。
“九十九天外境,滅殺天外魔道,封道,殊明妙華身隕。”
過了好一陣,蕳清才忽然再度出聲道:“火鳳烏巢,化死寂劫火,鳳清臣身隕。”
白將離依舊未變一分姿態,靜靜的站在那裡,既不離開,也不答應。
“古戰場,五仙結封,隕落。”
“天罡青光府,玄皇以身填無盡黑洞,身隕。”
……
“半月居,鸞姬受焚身之苦,歷大劫難,隕落。”
“神柱傾塌,天地翻覆,瓊蘿、闡提化身清濁,身隕。”
“地穴潰毀,星羅棋佈,人間化汪洋大海,奢冶銷道退潮,身隕。”
“蕳清泄露以篡改天命,受無間深淵永生永世之苦。”
白將離終於躁動起來了,他下意識將手伸了出來,雖面色不顯,卻已經暴露出了些許不安來:“你究竟……”
“望天機證道,法心歸一,化身千萬,濟救蒼生,得無量大數功德。”
蕳清話音剛落,便覺得喉間一涼,緊接着的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反覆襲上神經,叫正常的吞嚥也變得可怕起來。這一劍來得太快了,連蕳清都沒有時間反應,她滿心讚賞之下,卻覺得對面的白將離愈發可悲可憐起來。
人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
可是有時候,他們所得到的東西,絕比不過失去的。
但上蒼,卻不會給予他們任何選擇的機會。
“住口!”白將離言語之中翻覆卷席的怒火被掩蓋在波濤之下,叫這一瞬間的天地似都凝結起來,“我叫你住口!”他的實力與境界遠遠超過了蕳清所考慮過的範圍,但卻只能令蕳清愈發悲憫與可憐的看着他。
蕳清退開數步,輕聲道:“我已爲你做了太多了,將離,切莫讓我失望。”
白將離最終只是低下了頭,似有滿腔沉痛憤懣,終化爲虛空無言。
“阿岫……”
他握劍肅然,長身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