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黑暗而又漫長至永無止境的甬道。
白將離什麼也看不到,只知道自己化在了這片黑暗之中,不停歇的走了下去,去哪裡,爲什麼?盡頭有什麼?他一概不知。
但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得令他幾乎忘記了所有。他覺得很累了,四周又很冷,可雙腿像是麻木了一般,依舊永不停歇的前進着。
忽然!
“師兄,師兄,你們等等我嘛!”少女清脆快活的笑聲並着輕靈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空蕩蕩的叫人心慌。零碎的光點開始浮現於白將離身側,他慌張的轉過身去,看到了一大片模糊而清晰的光霧,離他很遠很遠,但卻足以令他看得清楚明白——霧散去了,樹蔭下依偎着的三個人。
穿着鵝黃衣裳的少女睡得香甜,蜷在持書人身旁;握着竹簡的書生笑得風輕雲淡,與身旁的持劍人暢談;持劍的人……是自己。
彼時他還很年輕,眉目中並無沉珂,面目尚有幾分稚嫩童氣,握着劍的手卻依舊很穩。他似乎聽得很歡快,淺淺的笑了起來,兩人捱得極近,共看夜空下的天芒紫華。
那個拿着書的人是誰呢?那個少女又是……?
腦海中突然顯出了一名與少女模樣相同的女子來,她挽上了婦人的髮髻,面目已有滄桑,眉宇藏着哀慟,依舊精緻美麗如畫。白將離記得模糊,只記得那女子流着淚,跪在他面前求他,可求什麼呢?便就這麼忘了,只依稀還曾記得,那女子懷裡抱着個睡得分外安穩的孩子,她走去書生的棺木前,似是悲痛欲絕。
然後留下了嬰兒,很快就離去了。
那書生呢?書生又是誰呢,白將離看着那個微笑着的男人,忽就覺得眼眶發熱:我在哪裡見過你,你是誰,我們認識嗎?告訴我……
可這個人只屬於昔日的自己,他的雙眸裡只裝得下那個稚氣的白將離,再無這個奄奄一息的白將離。他既聽不見這裡的聲音,也從不看向這裡,他只留在那個時間,與那時的白將離在一起,不理會任何人,也不屬於任何人。
白將離很快就轉過身去,他不會留戀往昔的溫暖,太炙熱,也太傷人;因爲那是他將永遠無法再得到,再挽留的東西。他又往前走,似乎是要遠離那片溫暖似得,很快便跑了起來,黑色愈發濃郁的覆蓋了過來。白將離最後轉頭看向那一處光明時,只看見了書生對往昔的自己溫和的笑容,然後盡數被黑暗吞噬。
從始至終,終未看他一眼。
這讓白將離很快安心下來,既然沒有得到,就無謂失去,即便有些孤單,卻也比痛徹心扉的絕望好。人是一種很貪婪的生物,一旦擁有了什麼,不會想着滿足,而會想要更多,想要更深,直到擁有了一切,也絕不停息,絕不罷休。
白將離又走了許久許久,久到他覺得寂寞,才又聽到一個聲音,是一個非常非常陌生的聲音,但對方的語調與說話的方式,卻令人覺得莫名熟悉。
“君歡,君歡……”男音輕柔的呼喚着一個人,白將離遲疑了數息,很快便往聲音處跑去。
你是誰?是誰?
黑暗彷彿漸漸消去,白將離停下腳步的時候,黑暗恰好退到他面前,宛如保護一般,將他吞噬殆盡。那個男人站在樹蔭下,分明是陌生的容顏,甚至看得很是模糊,只隱隱窺見了他那頭長長的雪發,他似乎是笑着的,站在樹下,落了滿身雪白的梨花,披着一件寬大的羽裳,攜着滿袖清香,看起來高不可攀。
白將離卻覺得欣喜:你是來見我的嗎?
他的步子還沒有邁出去,樹後便出來了一個人,與他一模一樣,再是熟悉不過了——善屍。善屍近乎靦腆的站在男人身旁,沉默至極,男人便與他說:“你不是想看看我嗎?”他捧起了善屍的手覆在自己的臉頰上,握着手,一絲一毫的幫對方撫摸着自己的面頰,鉅細無遺:“怎麼樣?‘看’得清楚嗎?”
善屍輕輕應了一聲:“嗯,你生得很好看。”他的手掌留在了男人的臉頰上,覆着半張面孔,珍惜一般的輕輕摩挲着臉上的肌膚。
男人臉龐上的迷霧也漸漸散去了,白將離藏在黑暗裡遠遠的看着,輕輕的說:“你的確生得很好看。”
男人似有所察般的看了過來,白將離貪婪的看了幾眼,便很快就轉身走了。
心臟在勃發着,渴望在萌芽,可是他再也經不起又一次的失去跟絕望了;奇怪的是,白將離走了沒有兩步,就全部想起來了,那個書生是他死去的師兄,那個少女與婦人是他那可愛精靈的小師妹,這世界上僅剩餘的唯一的兩個親人,不……是已經失去的最後兩個親人。
於是白將離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看梨樹下的那個人,正對上了眼,善屍不知去何處了,那個男人就那麼孤零零的站着,傷心的看着他,眼神既眷戀又溫柔。白將離幾乎要將師兄吻他時那溫潤的臉龐與這個人重合起來。
但是不一樣,師兄的俊秀,是雅緻是肅穆是清冷溫柔的;而這個男人的好看,是隱藏是神秘是深不可測的,他的模樣分明而深刻,鋒利如劍,倒少去了師兄那般柔軟的近乎江南一般的水潤。
師兄是竹,他便是枝頭的竹花。
不一樣,但入骨的像。
可他,是誰呢?
水波輕輕的盪開了一圈又一圈,白將離看見了身旁的人安穩而平靜的睡容,帶着一種冰冷與死亡的氣息,於是他伸出手去握着對方,疑問拋之腦後,靜靜的再度閉上了眼睛。
師兄……
徐岫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殊明妙華坐在他的對面,捻動佛珠,神色分毫未動。
大概足有半刻鐘的時間,徐岫才真正的醒了過來,想起自己與殊明妙華正在談話,不禁面生愧色:“佛者……”他愧疚的言語還未說出,便被殊明妙華的手勢止住。佛者今日持了一柄殺器,卻依舊聖潔慈悲,看着他的眼神,也如往常一般和煦。
“是我之過錯。”殊明妙華輕輕搖頭,指作拈花輕彈,滿屋檀香盡數散去,“你看見了什麼?”
“畢生所愛。”徐岫輕嘆,這個答案似乎並不令殊明妙華詫異,但他的神色卻隱隱有些沉重起來,很快便站起身,走到了窗邊。
“當日,他也是這麼說的。”
徐岫一聽就知道這說的恐怕是幽厲了,他當初情節設的有點bug,不知道這個天道會怎麼圓。
然後殊明妙華微微嘆了一口氣:“當年血海一戰,我也曾經去過。不過是在戰後,僅爲那些死去的亡魂超度罷了……也是在那時,我遇見了幽厲,他那時還未曾有得姓名,形如嬰童。我當日與聖者同行,我本當主殺,不知爲何,那時卻軟了心腸,聖者最是慈悲,於是二人商議之後,便將他帶回了天佛崖。”
“幽厲天姿聰穎乖巧,雖對佛氣略有不適,卻也從不哭鬧撒潑。聖者事務繁忙,崖中僧侶多數不喜幽厲,我便接手了他。他雖是血海出生,但對佛理的資質尚在我之上,我心生喜愛,那時又自視甚高,以爲幽厲已與血海之人不同,便爲他起名肅雍。”
肅雍,這個名字……是期望他拘束些性子,成爲文雅大方、從容不迫的人?
“他得了名字,便很歡喜,那段時日也叫許多僧人慢慢接納了他。但數年之後,他性情愈發暴戾起來,與我也時常無話可談,論述佛理時也常劍走偏鋒,與我詭辯。但若我生氣,他也是會懼的。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我心中隱有疑惑,便爲他點了一根清心檀,願他夢中看清自己所思所想,不再如此喜怒無常。”
夢中看清自己所思所想……那麼孤獨而寂寞的將離……
徐岫黯然的低下頭,隨即定了定神,便說:“想必,他夢見的,便是他的畢生所愛。”
殊明妙華點了點頭:“沒錯。”他的拇指忽然停了下來,壓在那顆琉璃佛珠上,又說了下去,“我原以爲他性情大變是因爲有了喜歡的女子,便安下心來。但很快,他也告訴我,他夢見的人,是我。”
“這時候如果說喲喲喲,徐岫代表異世界藍色星球發來賀電……會被殺吧。”徐岫想道,他看着面色如常的殊明妙華,覺得自己真是特麼的弱爆了,這必須是佛跟人的區別。但再看看殊明妙華手上的殺器,又默默的閉緊了嘴巴。
“我罰他摘抄加蘭經百遍,他卻不肯受罰,只是整日追問我,幾乎驚動整個天佛崖。我嚴詞拒絕後,他執念愈發深重,又開始籌謀叛逃之事,故意叫我發現,只爲了激怒我,看我對他是不是也有感情。我當時雖有怒氣,卻更多的是失望,便將他筋骨折斷,以佛力爲鎖,囚禁在後山密洞之中,不叫爲禍世間。”殊明妙華過程說得簡潔明瞭,徐岫聽來卻只覺得驚心動魄,沒忍住連連側目了殊明妙華。
“當時我並不知他是血海之主,等我知曉之時,他已經被救走了。”殊明妙華搖了搖頭,“這份因果羈絆已然欠下,我隨後便要前往九十九天境去封鎖遠古魔族的往來通道,倘若不幸身隕,願先生爲天下出手。”
“這世上,連蕳清夫人……我都無法相信。”殊明妙華苦笑道,佛者聖潔慈悲的面容上終於多了幾分人的氣息,“先生定然明白我的意思。”
徐岫對視着殊明妙華透徹的眼瞳,終究沒能搖頭,只是輕聲說道:“好……,我定不會讓幽厲爲禍蒼生。”
殊明妙華聞言才淡然一笑,眉宇鬱氣盡散,他上前了幾步,又褪下腕上佛珠,才執起徐岫的右手,爲他一圈一圈的套上,一千零八十顆佛珠,七寶(紫金、白銀、硨渠、琉璃、水晶、琥珀、玉髓)所制,日夜加持……
“願先生長壽安康。”
殊明妙華溫柔的撫摸過了那一串佛珠,輕然退開幾步,似有些無奈,與徐岫告別後離開了。
腕上沉甸甸的重,徐岫坐在椅子上,手搭在膝頭,滿臉複雜,佛珠環繞着他的虎口,瓔珞輕掃。
之前劇情的設置之中幽厲的確曾經與殊明妙華是有幾分師徒之情,而且殊明妙華是當世唯一能夠約束他的人。但之後因爲自己對設定的遺忘而出現了一點些微的bug,那就是被白將離打成重傷的幽厲對殊明妙華的死亡無動於衷,而且因爲想要他的一樣事物而偷竊了屍身;如果是按原先的設定——幽厲唯一畏懼尊敬的人,那就很難成立了。可如果是殊明妙華這樣的情況一講,那這個情況便是可以成立的。
而且,殊明妙華這一去九十九天境,的確是有去無回,他以命爲封,封印了九十九天外遠古魔族的通道……幽厲對殊明妙華的執念深重,這遠古魔族的迴歸還有他的大半功勞在……但是如今很多情節都已經改變,血海的勢力風頭一時無兩,恐怕他得知殊明妙華死訊後,不是黯然隱居,而是要天地陪葬。
可是爲什麼……不能信任蕳清?
徐岫微微眯起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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