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后的話語讓李大志道心一沉。
李大志並不知,內天道‘羲和’爲何要對他展露這些,但外天道‘無麪人’此刻也在保持沉默。
這應該不是杜撰,或者搞出來的幻象。
‘此前刺殺新天帝者,盡在此間。’
李大志想起這話,不由打起精神,盯着這十幾個老臣猛看。
畫面中傳出了這些老臣慷慨激昂的講話聲。
他們喝罷手中酒樽之酒,開始暢談戰法佈置。
幾名老臣喊道:
“血海將臨,陛下已率精銳去馳援東洲,咱們也不必有什麼牽掛,今日就與蚩尤和西方教既分勝負,也決生死!”
他低聲道:“各位的品性,吾都瞭解,你我從刀山火海中一路走過來,各位的功績,吾都知曉,各位不可能是什麼百族的奸細,更不可能被什麼妖魔所蠱惑。”
“不錯,我們沒什麼牽掛了,大部分傷員都已送回了東盟總盟,能調用的力量也都調用了,風相也已做好了周全的安排,讓散修退居二線,等我們拼光了,就靠他們了。”
“有幾個是覺得,人皇陛下就該做天帝,不然人族天庭就變得不純粹了;
“風與各位同僚共事已久。
風后慢條斯理地說着:
“憑什麼跳出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就要我們對他低頭稱臣!
“他眼底當真有人族嗎?有這個人族盛世嗎!
“人族的天下是我們一點點打下來的,他成天帝摘果子,可有這般道理!”
“還有幾個就是覺得,那個李平安不配做天帝,不配統合人族……吾說的這些,有錯嗎?”
有大臣聽出了幾分不對勁:“風相您這話什麼意思?”
風后含笑點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風相說的這是什麼話,此乃榮譽,無上榮焉!”
“是我們老了、聾了?風相您說的這話,我們怎麼聽不懂呢?”
風后目光落去大帳外,陰沉的天空漏下了一束陽光,照亮了大帳外的方寸之地。
他頭上的花環在不斷抖動。
“你們已習慣了被人稱讚、走到哪都被捧着、哄着,人皇陛下退隱了,你們也就徹底失勢了,背後一大家子都沒辦法安排妥當。
“吾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留在西洲鎮守的名單是吾定的,各位應該不會怪吾吧。”
風后緊緊攥拳。
“你們應該是要等,戰罷內天、平定西洲,就振臂一呼、奇襲空濛吧。”
諸大臣各自莞爾。
“理由就是,李平安已被內天道侵染,已成天奴,留之禍患無窮……對吧。”
啪!
風后突然抓起兩枚玉符,直接摔在了一名老臣的臉上。
風后突然問:“吾想問,你們準備何時發難?”
“吾能理解你們爲何這般行事。
“我在問伱!我說的對嗎!”
“風相!我等對陛下忠心耿耿,絕沒有任何背叛陛下之舉!”
很快,衆老臣變了面色,大半面色陰沉如水,有幾人則是面色發白、氣息顫顫。
風后低聲道:
“現在新天帝李平安被內天道吞了,你們兩個時辰前、半個時辰前曾商議密謀,稍後如果李平安現身,就直接格殺。
“兼之現在局勢危急,蚩尤聯軍已自靈山東西側集結,東洲被血水侵染的河流已有數百條,修羅大軍隨時可到。
有老臣起身怒斥:“那個李平安何德何能!他何德何能,成這天地間的至尊!”
“發難?”
“風相,您是謀臣,需總領大局,稍後還請向後退些,拼命的事讓吾等去做就是了。”
“對,”那老臣慘笑了聲,“是這般,我們是跟右侍首一起的,如果李平安死在內天道幻境最好,如果他出來了,我們就出手偷襲。”
“哎,都是自己人,何必這般遮遮掩掩。”
“有幾個是覺得,人皇陛下如果真的退隱了,你們也就該退了。
“東洲乃根基、南洲有絕天大陣護持,西洲南部卻也是咱們數萬年開拓出來的勢力,此間艱難不足道哉,卻也不能如此放棄。”
風后將幾枚玉符扔到桌邊,讓這十多個人族老臣隨意用仙識探查。
大帳內落針可聞。
風后點點頭,低聲嘆了口氣,目中多是無奈。
他緩聲道:
十多名老臣表情各異。
這十多名人臣或是低頭,或是錯開視線。
“待我等馬革裹屍,還請風相鑄碑時,多提上幾筆、多誇上幾句,那我就沒什麼遺憾了。”
“風相,”一名老臣起身做了個道揖,“還請您爲人族主持公道!”
數名人族老臣同時起身,對風后低頭行禮:“風相!請您爲人族主持公道!”
“做主?”
風后輕笑了聲,緩聲道:
“你們說,我該如何做主,幫你們去說服陛下成爲天帝?
“各位都是人族的脊樑,是人族的頂樑柱,上古戰蚩尤,如今抵羣妖,哪個不是功勳滿身,哪個沒把自己的名字和事蹟寫在人皇廟和聖母廟的內牆上?
“你們都是老糊塗了嗎?當真覺得,陛下不做這個天帝,只是因爲他自己不想做嗎?”
衆老臣不明所以。
風后緩聲嘆道:
“人族的敵人從來不只是百族,而是天地間所有的勢力,我們想開闢一個新的秩序因爲我們要庇護凡人,但新秩序的建立必然衝破舊秩序。
“一切都要用東西去交換。
“上古西王母助我們,是因爲她要天后之位,在爲自己做鋪墊。
“上古闡教助我們,是因道仙劫在前,他們在借人族之運。
“現在人族壯大了,闡教爲什麼不直接幫我們了?因爲我們已經威脅到了闡教在天地間的存在,人族能成爲天地主角靠的是繁衍不息的凡人,人皇對凡人有絕對的影響力。
“如果我們放開凡人管束,家家戶戶供奉闡教,闡教依舊會庇護我們。
“如果我們允許西方教傳教,凡人都信封西方教生來就是受苦的那套,西方教非但不會爲難,還會百般護持我們。
“可我們不能……人定勝天,自力更生,這是先賢流血犧牲換來的人族脊樑,我們不能讓人族成爲大教的玩物。
“所以,陛下一直無法成立新的天庭,因爲大教不會支持。
“這個時候,我們被西方教逼迫、聖母離去六千年這般最艱難的時刻,一個叫李平安的年輕人和他父親站了出來。
“他是純粹的人族,從東洲凡俗出發,登仙修行、立足萬雲、革新煉器、拜師雲中,他入東盟、鬥萬魔、力敵西方、尋回聖母,更是以大宏願之法成功逆天改命,使我人族天庭之事一路向前推進,道門三教與他不斷交好。
“你們可以想想,如果不是李平安李大志二人出世,現在西方教全面發難,我們能做什麼?”
衆老臣各自皺眉。 風后嘆道:
“你們當西方教養的這無數道兵,是在等什麼?他們在等大香火成聖。
“如果沒有李平安,西方教可以輕鬆用道兵覆蓋西洲,而不是現在畏畏縮縮、不敢出手。
“如果沒有李平安,冥河老祖與厄難尊者聯手算計,他們都不用動道兵,我們請不來三教高手助陣,戰線早已崩潰。
“你知陛下最近三五年真正笑了多少次嗎?加起來比前面萬年還多。
“你們可知,過去這幾千年,我們查明西方教全盤謀劃後,陛下有多少次想自裁而後讓人族對西方教低頭嗎?
“因爲這樣人族就不會有太大傷亡。
“一個年輕人,用最短的時間崛起,幫助我洪荒人族做了此前十萬年都無法做到之事,他難道不配做天帝嗎?
“他靠大宏願成天帝,那是因他理解天道、理解如何成天帝!
“他不是靠人族底蘊建起天庭、請他去登位!
“你們有什麼資格去反對?
“你們到底是在反對什麼?李家父子又虧欠我們什麼?
“李平安原本只需躲在暗處看當前這個內天道之災,甚至,外天道都是要靜觀其變、不會下場,只要等人族內部的頑固勢力死傷殆盡,他出來收拾殘局,就能直接定下人族大局。
“可他躲了嗎?
“血海抵擋血河的那些高手,是誰用天道功德請來的?
“女魃被內天道一口吞了的時候,是誰擋在她面前?
“李平安在用自己的命去逼外天道下場壓制內天道,你們都看不懂是嗎?
“你們難道就對這件事沒有一丁點的觸動,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感觸嗎?
“說話……說話!”
風后猛地拍桌起身。
哪怕這長桌被仙力包裹,同樣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
“你們就是這般效忠陛下、效忠人族!
“我看你們效忠的就是你們自己,考慮的只有自己的子子孫孫!
“陛下三令五申,已是數次對你們提醒,你們還要如此行事,若李平安平安歸來,就偷襲殺他!
“這就是人族名宿!
“這算狗屁的名宿!你們真對得起死去的那麼多兄弟袍澤!”
此間大半老臣慢慢跪伏了下去。
一名老臣帶着哭腔:“風相息怒,我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忽又有老臣皺眉道:“風相說的這些事,有多少是因人族本身夠強,李平安才能達成?他功績如何、才能又如何?”
風后怒道:“你到底看沒看他寫的東盟新政!單單只是這一個新政,他對人族貢獻已足夠追平各位!他還有更大新政早已呈給陛下,東洲未來都已得規劃!”
“風相您可貶低我們,但不必如此擡舉這李平安。”
“你們!你們跟當年的蚩尤之流,還有何區別!”
“風相我們懂你的意思。”
一名老臣冷笑道:
“不就是赴死罷了,爲人族換新血,還請風相善待我子孫。”
“祝風相他日在天庭中位居高位,長青不衰!”
三四名老臣站起身來,對風后低頭行禮,轉身朝帳外而去。
風后閉上雙眼,無力地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中。
一旁有幾道虛影現身,有老者在風后耳旁低聲問詢,風后苦澀地笑着,擡手輕輕擺動。
他無力地說道:
“我能算天下萬事,唯獨算不準已膨脹扭曲的道心……他們幾個不會背叛人族,不必出手,臨陣斬將也是大忌。
“大概,屬於陛下的時代已到末尾了吧,新老更替總是會出各種各樣的亂事。
“人心不齊,又能如何。
“各位起身吧,我之所以勸各位,而不是直接拿人,也是看在昔日情分,還請各位全力殺敵,此事我不會稟告給陛下。”
衆大臣各自嘆息,起身坐回了桌旁,默默無聲地喝着酒。
“報——緊急軍情!”
“蚩尤率百族聯軍再次來襲!先鋒半個時辰後抵達我方三城!”
來了。
……
空濛界角落。
李大志皺眉看着鏡中逐漸消失的畫面,低聲道:“風相怎麼也糊塗了,這般不是招災嗎?”
“風后此人性格就是這般,”‘羲和’淡然道,“他對外可鐵血狠辣,對人族內部卻總是會留情面,道友可知曉李平安接下來的災厄了?”
李大志沉默了下去。
‘羲和’又道:“道友與冥河老祖之流自是不同,冥河老祖的血海與殺伐大道,對天道而言不過是補品,但道友構想的那個理想世界,是天道的終極形態,還請道友合道,補全天道、利於洪荒。”
無麪人突然道:“內天道已被上古天庭巨鱷污染,老師合道後反而容易被天道同化,還請老師繼續教導外天道,內天道之危就算今日無法徹底解決,六聖歸來內天道自會斷絕。”
李大志緊緊皺眉。
‘羲和’淡然道:“內外天道只是走的路不同,外天道之虛僞,比之內天道狠辣也不遑多讓。”
李大志突然道:“平安被吞入內天道了,對嗎?”
‘羲和’頷首。
無麪人不再多說,低頭對李大志做了個道揖,隨之一層薄膜出現在李大志身周,卻是外天道之力具現。
李大志微微眯眼,道心大定,邁步走出了天道薄膜。
李大志笑道:“我被外天道包裹,道友可敢吞我?”
‘羲和’並未化作巨獸向前吞噬,而是隨手點出了一層漩渦,緩聲道:“道友請。”
李大志背起雙手,扭頭看了眼空濛界。
他也不知自己此去能不能回來,這般抉擇自是對不起兩位夫人。
但他不能讓兒子自己在那。
……
與此同時。
內天道幻境中。
大批天奴自清澈的湖水中走出,少部分高手抓着自另一面幻境撿來的兵刃,注視着島嶼正中那連綿華麗的殿羣。
仙殿羣前,數千只保持着單膝跪姿的石塑,此刻渾身出現了層層裂痕,雙眼出現了猩紅光亮。
正中仙殿閃過一道光束,‘羲和’與李大志顯出身形。
而在仙殿羣另一個方向,十多個身影鬼鬼祟祟地鑽出水面,沿着一處斷崖悄悄向上攀爬。
是兵法。
李平安使用了聲東擊西的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