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
這名字聽着怎麼有點耳熟。
李平安聽葉子桑說起了他這位朋友的往事,也是忍不住有些唏噓。
東盟之中,也非所有仙官都是和光同塵,總有那一兩人目睹了人世間的災禍,挺身而出、伸張正義……然後被搞、被針對、最後落得一個悽慘下場。
根據葉子桑這一家之言,這個王善便是如此。
李平安對這些倒是不太在意。
一是信得過葉子桑的人品,跟葉子桑一起西洲除過妖,彼此也已算是莫逆之交。
二是……葉子桑給的不老泉實在太多了!
李平安現在已經想趕回萬雲宗,選一批父親信任的外門長老、執事,直接靈蛻個幾十人!
不過,考慮到二次靈蛻已是引來了天譴,李平安心裡也着實有些沒底。
假如他稍後爲師父和父親二次靈蛻,再引來天譴,天譴是打被靈蛻的,還是打他這個施法的?
應該是被施法者。
李平安參悟許久,倒也明悟了二次靈蛻招來天譴的原因。
——他的元神品質超過了天地橋之境所被允許的極限。
如果他爲旁人施展二次靈蛻,會給此人也招來天譴,那就很難算明白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二次靈蛻耗費的不老泉,是初次靈蛻的數倍,這也決定了,他只能給父親、師父、寧寧等極其親近之人做二次靈蛻。
李平安一路思考着這些問題,身旁幾人則聊着秘境軍營外的風景。
這般用大法力煉化出的天地,與洪荒主天地保持着密切關聯,五行俱全、靈氣充沛、蓄風養水、集脈凝運,堪比上古時的洞天福地。
白雲很快就朝一座人煙鼎沸的大城落去。
此地城池多石頭建築,城池四周星羅密佈着數十上百的凡人村鎮,兩條水流緩慢的長河如大地的血管,將這些城鎮與這座大城串聯了起來,而後朝着平原深處繼續伸展枝丫。
低頭可見風吹麥浪,擡頭眺望仙影重重。
端的是個祥和之地、仙家之境。
葉子桑感慨道:“李兄請看,秘境中這仙凡和睦相處的情形,其實就是上古時,歷代人皇期待的盛世之景。”
“也只有此地罷。”
李平安負手走到白雲邊緣,緩聲道:
“此地都是昔日人族兵將之後,而人族的大世,更多的是不斷延展擴張的凡俗。
“你那朋友在你家中住着嗎?”
“沒有,他是我鄰居,翻個牆就是他家。”
葉子桑笑道:
“此地規矩森嚴,不只禁止各世家圈地造大宅院,也不可建隔絕大陣之外的防護陣法。
“所以我們葉家人都是分開住的。
“城中有一小片區域,都是我們葉家的宅子,每個宅子最多就是三進六門,再大就要被喊去問話了。”
李平安問:“此地也由東盟副盟管嗎?”
“一般來說,東盟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副盟,都是專管養兵秘境的。
“像這樣的秘境,我知道的總共有五六處,每一處都有六十萬到一百二十萬不等的仙兵駐紮,這是可隨時開拔的仙兵之數。”
葉子桑想到半年前的東盟劇變、懲仙殿前的血流成河,禁不住嘆了口氣。
他又道:
“東盟時下確實有頗多問題,數萬年積累下來的毒素已結成了毒瘤。
“但總歸,數百萬仙兵的調動需要東盟來執行。”
李平安含笑點頭,並未多進行這個話題。
他們一行駕着的白雲,主動朝大城門口落下。
一隊仙兵前迎,帶隊之人朗聲道:
“哈哈哈!葉小哥帶朋友來家中做客嗎?若非本城籍冊,需來此地寫下姓名……監察使大人?”
這仙兵領隊愣了下,連忙抱拳拱手,衆仙兵齊齊抱拳行禮。
“拜見監察使!”
“拜見監察使!”
葉子桑笑曰:“二品監察使來此出巡,也需留下姓名城籍嗎?”
仙兵領隊忙道:“這自是不用……葉小哥,您怎麼也不傳聲提醒一下,讓咱在監察使大人面前漏了怯!大人痛罵女媧宮左侍首之事,我們這兒都論半年多了!”
李平安:……
爲啥這人一開口,就給他一種‘京爺’之感?
李平安拱手還禮,正色道:“我是爲私事而來,自該登冊。”
“您可別折煞我們這些做差的啦!”
仙兵領隊一聲招呼,衆仙兵向前護持,又有仙兵入內通報,一路自長街上喊了過去。
“大悟準仙入城!”
等李平安一行被護送着進了城,長街之上人頭攢動,長空各處雲霧翻涌,城中凡人修士、男女老少齊齊上陣,都在打量着李平安的身形容貌。
幾名仙子提着花籃自上空飛過,灑下了漫天花瓣。
李平安背後之人,各個挺胸擡頭、神采奕奕,就連平日裡不苟言笑的風斬香,此刻嘴角也露出幾分微笑。
李平安此刻正糾結要不要揮揮手什麼的。
‘還是算了,就這般揹着手吧,揮手顯得太老成了些。’
這朵白雲低空掠過這十里長街,行至葉子桑的府邸附近,總算沒了多少看熱鬧之人。
葉家已提前做了準備。
“李兄,我家就在這!我跟我父母同住!葉家應該已經來了不少人,你稍後別見怪就是!”
葉子桑推開院門,就見滿院站着葉家的男女。
一對中年夫婦站在正中,雙手畫了個大圓,對李平安低頭做道揖,前院站着的葉家人、僕從護衛,盡做道揖行禮。
李平安執晚輩之禮,口中喊了幾聲‘叔姨’,葉家人各自含笑,又是一番寒暄熱鬧。
前後耽誤了一個時辰,李平安總算脫身,被葉子桑拉去了書房。
星河星漢、聽竹斬香四親衛,自是寸步不離地跟隨李平安身側;顧傾城、溫泠兒四人則被葉家之人拉住寒暄,着實收了不少見面禮。
葉子桑興沖沖地道:“李兄在此稍等,我去請王善兄長過來!”
李平安笑道:“要不我翻牆過去算了。”
“哎!使不得使不得!”
葉子桑邊跑邊喊,此刻顯然頗爲欣喜。
“李兄貴爲二品仙官,豈能行翻牆之事?這傳出去,怕是要讓人笑話!”
李平安含笑搖頭,隨手拿起了葉子桑此前沒看完的書簡,打量着這書房的簡單佈局。
這葉家總體還是挺樸素的,葉子桑好歹也是黃帝的小舅子之一,書房之中的擺件都是普通寶物,沒什麼稀罕事物。
看着不像貪了。
星漢星河、聽竹斬香四護衛於李平安背後靜立,各自閉目凝神,四道仙識分別籠罩四個方位,嚴查試圖靠近此地的任何生靈。
片刻後,葉子桑灰頭土臉地跑了回來。
他訕笑了聲,對李平安拱了拱手,面色有些難看,低聲道:
“李兄,這事伱看……
“是我疏忽了,我也沒想到,王善他不想過來,我不好直接對他說那靈蛻之法。
“他現在喝的大醉,我剛給他用了醒酒的丹藥,要不等他醒了酒?”
“咱們過去就是,”李平安起身道,“你給了我三大缸不老泉,我這服務肯定是要跟上,走走走,莫說翻牆,騰雲駕霧十萬裡也無妨!”
葉子桑嘿笑了聲,轉身做請。
一旁風斬香略微皺眉,主動出聲道了句:“大人,請稍候。”
葉子桑和李平安頓住腳步,看着這位身着戰甲的天仙巔峰高手身形一閃而歸。
轟隆!
葉府後院傳出一聲悶響,一面被仙法築基過的高牆轟然倒塌。
風斬香拱手道:“大人,可去了。”
李平安、葉子桑、星漢、星河、風聽竹:……
不愧是風相的親孫女。
……
與此同時。
天之墟上空的東盟總盟,主仙殿內。
八道蒼老的身影坐在此地,擺好的十三個座位空了五個,卻是正盟主還未上任、新副盟還未能挑選出來。
一隻玉符自殿外飛射入內,落入了第一副盟手中,這第一副盟渾身一震,一聲大吼,把其他七人也從虛幻妙境驚了出來。
“壞了!”
“幹啥啊,一驚一乍的!”
天力老人忍不住嚷嚷:
“我剛纔都快悟到一絲絲靈光了!你賠啊!”
七位副盟同時看向第一副盟天窮老人手中的玉符,忙問發生了何事。——他們被震出來的太快,沒來得及看到天窮髮出的訊息。
“平安去葉家了。”
“去葉家就去啊,我徒孫的那個葉家?那不是挺好的?功勳世家,而且從不搞事的那種,葉家老祖退了位就閉關衝太乙,非大戰不露面。”
“平安去葉家自是沒事,”第一副盟沉聲道,“關鍵是,平安去了葉家一處宅院的隔壁,那裡住了個受了道傷的仙官,那個仙官叫王善!”
幾位老人同時掐指推算。
一人變了面色:“是因追查萬魔天而遭了算計的巡查使王善?”
“自就是他。”
在座的兩名副盟頓時變了面色。
天力老人看了眼這兩人,自第一副盟手中搶過玉符,好一陣皺眉。
“這件事,你們有沒有牽扯?”
天力老人沉聲問。
那兩名副盟立刻搖頭。
二人忙道: “若說此前,貧道確實礙於兩位老師的恩情,爲他們求過情,但三萬七千年後,這人情已是還上了。”
“若我們真的與萬魔天歹人有勾連,風相豈能不知?風相豈能容我等在此地!”
幾人紛紛嘆道:
“半年前剛血流成河,難道現在又要血流成河?”
“平安的每個舉動,絕對都有深意。”
“咋的?他又想吃火鍋了?”
“不至於,與鍛天門相關的貪墨之案牽扯甚廣,所以死的人多了點,萬魔天雖是西方教主的幾位弟子執掌,但他們也不在我們東盟內。”
“平安此前閉關尚未能衝入仙人境,看來是要結束閉關,先把西方派敲掉了。”
“哪有什麼西方派!”
有老道急的額頭冒汗:“咱們都是護皇派,都是護皇派!”
天力嘆了口氣:“你們啊,趕緊自查自己的弟子和部將,看有沒有親近之人跟萬魔天有關聯,如果有關聯,那就直接拉出來!千萬別猶豫了!半年前的事你們也知道了,這小子是真去告狀,聖母宮都敢謀算,左手軒轅劍令、右手軒轅劍鞘,陛下這是把他當成軒轅劍在用!”
“唉!”
“你們是知道貧道的,貧道當年真的只是還西方教二教主的授道人情!”
“你們是瞭解貧道的,自上古西方教阻攔我人族盡全功,貧道就與他們勢不兩立啊!”
天力老人差點沒忍住翻個白眼。
都是一個殿裡面坐着修行的,誰不知道誰的底細,陛下的巴掌快落下來了知道求饒了,早幹嘛去了?
“我去看看吧,”天力老人道,“不能讓平安對東盟的印象變得更差了。”
“當去!”
“當去!”
“全靠你了天力!”
天力老人一甩衣袖化作虹光匆匆離去。
他這次倒是想明白了,該咋辦咋辦,不能再因‘大局爲重’就‘畏縮不前’。
天力老人飛速遁入藏兵秘境,隨後施展挪移之法,到了李平安一行人所在大城上空,低頭仔細搜索了一陣,尋到了王善家的宅院。
天力老人定睛一瞧,恰好看到李平安等人自王家後院處,走向了一名醉酒的中年文士。
“院牆咋還被拆了。”
這老頭嘟囔了聲,皺眉暗中觀察。
……
王家的後院看着有些荒廢。
好在家中還有僕從幾人,各處還算整潔。
葉子桑的好友王善就躺在後院涼亭中,身旁擺着幾隻酒罈,那寬鬆的麻衣長袍沾着濃烈的酒腥。
王善個頭中等,人也有些偏瘦,相貌堂堂、五官端正,看着頗有些頹廢,整個人的精氣神盡皆萎靡。
李平安仔細感受着此人道韻,很快就發現了問題。
道韻‘參差’,道基‘不全’。
此人似是道心也存了縫隙,這是比道基之傷還要難癒合的暗傷。
親衛風聽竹暗中傳聲:
“大人,此人之事,我聽旁人提起過。
“他父親爲人族盡忠而死,他奮力修行,突破天仙之境,屢立功勞,官拜五品巡查使。
“此人性情耿直、眼裡揉不得沙子,曾得罪了不少權貴,但背後也得了幾位副盟的支持……天力副盟主也曾誇讚過他許多次。
“他受傷之後性情變得有些古怪,後來也因爲與人起了衝突,在東盟之內拳腳相向,因此前得罪了不少人,這才被罷了官。
“東盟對他也算關照,爲他請了不少供奉醫治,但道傷難復,自身也就越發消沉。”
李平安看向風聽竹,微微頷首表示感謝。
一個軍中主簿,哪來這般多的消息?
嘖,自己的親衛中有個疑似風語衛的女子,當真有些令人鬱悶。
葉子桑先向前呼喊:“王兄,王兄?李兄過來了!你若是酒醒了就起身見個禮,李兄有妙法,或許可幫你醫好舊傷!”
涼亭中,那中年文士甩了甩衣袖,翻了個身,側躺背對。
他打着哈欠道:“我這傷自己有數……葉子桑你這小鬼莫要來吵我……”
“這次跟之前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樣!”
葉子桑笑道:
“我前幾天不是跟你說過了,讓東盟血流成河,十日滅了媧宮派的李兄?
“他也是賣了我個面子,親自過來爲你診治!”
那中年文士突然睜開雙眼,又立刻閉上。
他哼了聲:“什麼李兄李弟,我沒聽過,我這傷治不好了,我每日在家中逍遙快活,好不美哉,不必在我身上花功夫了。”
李平安突然道:“葉兄,不如我先爲你施法,讓這位王兄看看有用沒用?”
葉子桑立刻點頭:“那就在此地吧,就讓王兄開一開眼界!”
李平安道:“星河星漢去守住後院,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地,聽竹開個結界,我這秘法也不能輕易示人。”
“是!”
四親衛拱手領命,隨後各自忙碌。
少頃,涼亭被數重仙力結界護持,葉子桑盤坐在石凳上,有些忐忑地瞧着李平安。
那中年文士王善依舊背對着幾人,卻已放出了仙識。
李平安袖中飛出了幾件隔絕外部探查的寶物,滄月珠也鑽入了一顆白球中,用靈寶威壓遮去了金仙境的探查。
天力老人都不得不離近了些,才勉強看清、聽清。
結界內,星河星漢、聽竹斬香四親衛仔細瞧着李平安的動作。
“都離遠些,這些泉水喝了可是會懷孕的。”
李平安給自己戴了兩層口罩,又取了個面具遮在外面,取出了一罈不老泉水。
因爲後續要給天仙靈蛻,李平安以師父靈蛻時的泉水用量爲準,直接自水缸中引出了一股水流,雙手快速結印,讓這股水流自掌心匯聚、凝縮,凝成了桂圓大小的水球。
後面就是持續兩個時辰的反覆煉化。
李平安一直保持着這般動作,那中年文士背對着他,身形動也不動。
終於,李平安一聲輕喝:
“子桑兄元神出竅!”
葉子桑猛地睜開雙眼,目中迸發金光,胸口飛出一個三寸高小人兒。
這小人兒似是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神遊太虛!
李平安仔細感受葉子桑的元神之力,屈指輕彈,那水球縮小五分之一了,一滴靈泉伴着七彩霞光飛到葉子桑的元神小人面前,被這小人兒張口吞下!
葉子桑元神歸體,一股股靈力自體內涌動,道軀綻出各色仙光,身周出現了諸多異象。
又半個時辰。
葉子桑輕輕呼了口氣,雙目清明、道軀通暢,起身對李平安做了個道揖。
“多謝李兄相助!”
李平安笑道:“這是我獨門靈蛻之法,靈蛻過後,元神之力會暫時損了一些,但後續妙用無窮。”
言罷,李平安道:“我掌中這些靈泉必須立刻用了,這位王兄當真不試試嗎?”
王善緊緊皺眉。
他放在大腿外側的手指輕輕顫了下,卻終究只是躺在那。
“王兄,”葉子桑急道,“泉水都煉製好了!李兄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你試試怎麼了!”
王善抿着嘴,猶自不肯轉身。
李平安緩聲道:“這位王兄,葉兄爲你之事奔波操勞,你這般只是背對,未免也太不講情義了。”
“我已是廢人……廢人罷了!”
王善皺眉呼喊:
“各位莫要管我了!”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哪來這麼多的扭捏!”
李平安雙手控着泉水,先是一聲輕嘆,而後定聲一喝:
“王善,汝可識得此令?”
鏗!
軒轅劍令自李平安胸口飛出,發出陣陣劍鳴。
王善扭頭看了眼,身體滾落摔倒,瞪眼瞧着這枚劍令,目中滿是愕然,身體抖如篩糠。
李平安皺眉道:“元神出竅!”
“是!罪臣遵命!”
王善依言照做,李平安將剩餘泉水打入了王善元神,隨後一甩衣袖,直接走人。
“葉兄,我去你府上歇息了。
“你幾次求我,竟就是救一個懦夫,當真讓我替你不值。
“今日之事,只是看在葉兄你面子上,莫要對外人提起,我可丟不起這人。”
葉子桑對着李平安背影連作道揖,目中卻多是欣喜的。
李平安最後這幾句話,只是故意相激罷了。
“多謝李兄!你先吃飯!我等王兄安穩了就過來!”
空中,隱藏身形的天力老人見此狀,着實鬆了口氣,忍不住在心底嘀咕。
‘平安不是來調查萬魔天之事的?靈蛻之法莫非真能幫王善恢復?’
天力老人撫須輕吟,並未離開涼亭上方,自袖中摸出一隻錦盒,在錦盒中取出了一隻蘊藏了大羅道韻的金丹。
‘王家小子,若你元神暗傷可愈,老夫就助你恢復道基,也算對得起你當年那份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