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的傷爛了好,好了爛居然也結了痂,一來二去的竟然好了,自小在水邊長大的孩子,水性自然是好的,一日瞅準了癩頭進來送飯一扭身的功夫,託弟衝出了艙門,一頭栽入了水中,耳邊猶自傳來刀疤男人怒斥的呼喊,幾個船工舉着槳推打着船身,似要將這個企圖逃跑的人拍打到水底。這些終日裡以販賣性命爲生的人,哪裡容得半分憐憫!
寒冬時節水面上滿是微薄的冰碴,託弟只感到刺骨的冰冷結在身上彷彿有萬千刀尖扎入,洶涌的海浪推着她毫無方向的亂轉,冰冷的鹹水堵塞着呼吸,鼻子裡嘴裡灌得滿是黃沙污泥的腥臭和水草的淤結,託弟顧不上睜開眼,手腳用力的拍打着水面,費力的把頭高高揚起,可只得一下,就又被拉扯回去,如此往復的殘喘着,竟也胡亂的劃拉着向前,大腦已經沒有了知覺,只憑着意念不停的划動,拼命的划動……
“娃兒,娃兒!”一雙慈善的眼眸映入了眼前,託弟昏沉的頭只覺得眼皮好重,支撐不住的想要閉上,耳邊的呼喚是那麼親切,好像記憶里老媽的牽絆。
託弟只覺得頭越發的昏沉,迷迷瞪瞪的只想睡覺。刺骨的冷已經盡褪,身上被什麼綿軟的東西裹着,暖烘烘的很舒服,胸口的憋悶也已經舒展,周身只是睏乏的很,耳邊卻還是洶涌的波濤澎湃的聲音,“嘩嘩譁”的保持着它固有的頻率。
“姆媽,小姐姐醒了嗎?”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籲着小聲念着。
“乖!不要吵,小姐姐還在生病,要多休息纔會醒的!小雅聽話去那邊玩啊!”溫柔的聲音半是慈愛半是嗔怪。
“人家不要,姆媽,我悄悄的不吵,就呆在這裡陪着她,好不好?”小女孩撒嬌的說。
“那你要乖哦!”
“嗯!”俏皮的語調讓心裡都是亮堂的。
託弟微微睜開眼,微眯着眼縫偷着看,一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姑娘歪着腦袋正趴在她身邊看着,小姑娘好看的眼睛蒲扇着,一眨一眨水汪汪的,微微撅着的小嘴粉嘟嘟的透着水潤,小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
小姑娘看着託弟微微抖動的睫毛,仔細的觀察着,羊角辮左右搖晃了一下,輕手輕腳的把被角掖實,嘴角微微的向上翹起,兩個梨渦淺淺的落在嘴邊。
託弟心裡不知怎的竟有所觸動似地,淚水從心底往上涌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小姑娘看見一粒晶瑩的水珠,驚訝的伏上身子挨着她,細嫩的手指輕輕的接住這滴眼淚,小心的託着轉身輕手輕腳的出去,在院子裡蹦跳着呼喊媽媽。
“姆媽,小姐姐剛纔哭過了。”羊角辮上下晃着,一顫一顫的打着鞦韆。
“嗯?她醒了?”年輕的婦人高挽着青絲,只用一根銀簪子梳成髻,額頭飽滿眉心正上方長了一個美人尖,聽見女兒這樣講,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趕着往過走。
“不是,不是,”小姑娘連忙把手心上託着的水珠子寶貝捧到媽媽的眼前,一本正經的糾正着,“是哭了不是醒了,喏,這個是我從她臉上接下來的!”
“睡着怎麼會哭呢!小鬼頭,又搞什麼名堂?”婦人用手指輕輕颳了一下女兒的鼻子,親暱的嗔罵了一句。
“是真的!真的!”小姑娘用力的搖晃着老媽的手臂,堅定的點着頭,極力的證明自己所說的話是千真萬確!
“好啦!”婦人笑了,始終拗不過孩子,把鍋臺上涼的溫溫的米粥盛了一碗端着,邁步穿過院子走了進來,細碎的陽光灑在高矮兩個人身上,拉出一長一短兩條快樂的影子。
寬大的牙塌緊挨在窗旁,晌午的晴空一絲雲都沒有。一隻蒼蠅嗡嗡的慢慢踟躕在生命的盡頭,瑩綠的大頭貼着窗花尚在掙扎着揪扯着生的希望。託弟被冰水浸潤的身子漸漸的溫熱起來,一陣陣的冷顫也減緩,終於安靜的睡着。暖熱的陽光溫柔的照拂在臉上,細碎的頭髮輕輕搭在額角,更顯得面色益發的蒼白。
睏意拉扯着可憐的女孩徘徊於冰與火的邊緣,一時溫暖徜徉在夢中老媽的懷裡,一時又被父親兇惡猙獰的面目嚇得一身冷汗;一時耳邊清靜好像聖僧入定般安詳,一時又晴天一聲乍喝似的如雷猛劈。
託弟短短的卻極黑密的眼睫毛急劇的抖動了一下,雙眸緊閉卻擋不住滾燙的淚珠洶涌的奔出,臉頰迅速被一大珠晶瑩的液體浸的溼潮,低低的啜泣梗在喉間,身子劇烈的一抖,人卻是醒了。
睜眼環顧四周,紙糊的窗櫺上大紅的喜鵲式樣的窗花顯得格外喜慶,窗格子將照射進來的陽光分割成細碎的樣子,挨挨擠擠的堆疊着,照耀出斑駁的亮光,灑在屋裡簡陋的幾件木質傢俱上,映在地上的影子高高低低的凹凸着,略有潮溼的地面發出海泥潮溼的味道。
託弟尚未從夢魘的完全清醒,兀自慌亂的抖動着身子,驚恐的眼眸瞪大着四處打量着這毫無印象卻倍感溫馨的所處。門外低低的傳來嘰嘰嘎嘎的輕笑,從窗縫裡傳遞來快樂的氣息,讓託弟的心裡感到一陣的溫暖,扶着枕邊慢慢的坐起,眼前的眩暈讓她幾乎支撐不住再次倒下,細瘦的胳膊用力的撐住纔沒有倒下,託弟吸了一口氣,頭靠在臥塌的棱角邊,一遍又一遍的默唸着“媽祖娘娘”,終於眼前不再出現黑雲般的氤氳,心口也漸漸的恢復了規律的撲通撲通的平穩。
羊角辮緊抓着老媽的衣襟,一雙靈動的巧目滴溜溜的轉着,水汪汪的彷彿含着晶瑩的暗涌。放慢腳步,學着老媽輕巧的樣子慢慢靠近睡塌,小腦袋躲在老媽身後偷偷的看着。
“娃兒,別怕,你被水淹了,是俺們救了你。”年輕的女子說話爽朗,歡快的調子清脆悅耳。看着眼前的小妮子頭髮凌亂,略帶灰白的臉頰被淚水劃得一道一道的,緊抿的嘴脣表情倔強的很是畏懼,而瞪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
託弟緊抓着被角,蜷縮着身子使勁往裡躲,說話的女人聲音好聽面色慈祥,可父親當日也是如此,算命的道人帶她走時也是這樣,大人們都是騙子,越是笑眯眯越是兇殘!
這樣想着,身子便不由自主的顫抖的更加厲害,竟好像不能控制般的打起了擺子。
“可憐的娃兒,是嚇着了。”女人輕嘆一聲,回身端起溫熱的糖水,攪動湯匙一邊湊近嘴邊輕輕的吹着,羊角辮趴在老媽的腿邊,看着碗裡的糖水,讒的舔了下嘴脣,看着老媽微微翹起的嘴角。
女人稍稍攪動了幾下,碗中溫熱的薑糖水散發着暖暖的味道,舀起一勺試探着遞向託弟,“喏,乖了,不要怕,喝一口吧!”女人微笑着,勺子又向前靠近了一些。
託弟彷彿受到攻擊一般,迅速躥起,伸手迅速打掉越來越靠近自己的湯匙,湯水濺落到被褥上打溼了一片,湯匙也滾落在了被角,顧不上看女人僵硬在臉上的笑,託弟抓起被子將頭臉埋在裡面,瑟瑟發抖的身子怎麼也控制不住一個勁兒的打顫。
羊角辮嚇得哇一下哭了起來,女人愣了一下,趕緊回身柔聲哄孩子。
“囡囡不哭,小雅乖哦,小姐姐是害怕水太燙呢,小姐姐膽子小,我們不要怪她哦!哦!哦!小雅不哭了啊!”女人摩挲着孩子的頭,一邊說着一邊哄着。
孩子一抽一抽的漸漸止住了哭聲,瞪大眼睛看着被子裡連頭都不敢伸出來的瘦小的身形。放大膽子鬆開緊抓着老媽衣襟的手,挪動步子挨近枕榻。
仔細瞧着藍布印花的棉被下,瘦弱的身子還在微微的抖着,羊角辮費勁的爬到榻上,撿起還蘸着糖水的湯匙,細心的用小手摩挲了一下,把上面的灰擦去,學着老媽剛纔的樣子輕輕攪動着碗裡的糖水,一邊攪還嘟着嘴細細的吹着,臉畔掛着的淚花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色彩。
“姆媽,我攪得好伐?”羊角辮擡起頭問着老媽,女人摸着孩子的頭,疼愛的揉弄着孩子的碎髮,微笑着點頭。
“小姐姐!小姐姐!”
一聲奶聲奶氣的女娃兒的聲音甜絲絲的傳來,託弟心上一震,柔香的氣息讓她想起家中的小妹妹,可惜她們從來不曾有如此歡樂的語調,大半的日子裡她們都是哭着嚷餓,甚至有時候餓的打蔫到哭不出聲,低聲哼哼着,就像三朝未滿的貓咪一樣孱弱無助。
“小姐姐!小姐姐!”
被角的縫隙裡,梳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吃力的將湯匙儘量的舉過被角,臉上無邪的樣子真是美好。託弟慢慢的放下緊抓着的被角,飽含熱淚的眼眸再也控制不住胸口的溫熱,帶着滿腔的委屈、恐懼、不安洶涌的襲上心口,臉頰因爲劇烈的激動掙得緋紅,哆嗦的嘴脣慢慢的湊近已經冰冷的湯匙,帶着鹹澀的淚水品嚐到人間最爲幸福的味道。
“姆媽,小姐姐喝了!”羊角辮歪着腦袋得意的看着老媽,興奮的語調掩飾不住心中的歡樂。姆媽卻好奇怪的,嘴角上翹臉上是笑的,卻噼裡啪啦的往下掉眼淚,小姑娘腦袋歪着很是不解,“姆媽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