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帶着這兩個拖油瓶給我滾出去!”小舒的舅母一聲震天的吼叫,嚇得憨厚老實的舅舅連大氣都不敢出,低垂着腦袋拉着兩個孩子走出了家門。
桃嬸死了,家沒了。唯一的親戚只有來操持葬禮的小舒的孃舅。看看燒的就剩半邊土牆的房子,小舒舅舅蹲在灰白色的牆根角落裡,使勁嘬着菸捲,緊皺的眉頭更是沒有一刻鬆開,看得兩個孩子彷彿肚子裡的心被提溜到了嘴邊,稍稍用點勁兒就能掉出來似地。生怕菸捲燃盡的一刻,舅舅就會撇下她們離開再也不回來一樣。
一根接一根的抽了有大半晌,舅舅終於重重的咳嗽了一氣,扶着牆頭站起來,瞥了一眼佝僂着腰身小心翼翼的站在不遠處的兩個娃兒,嘆了口氣,幾乎聽不見的低聲嘟囔了一聲,“走,跟舅回家!”
小舒雞爪似的小手緊緊的攥着小嫣的指頭,勒得她生疼的不敢相信這是個小孩子的力道,跟着舅舅機械的往前邁着步子,眼角餘光看去,小舒的臉上沒有一絲歡喜,也沒有一絲悲傷,略有些呆滯的眼眸裡滿是不安的模樣。
究竟走了多遠,于晴已經記不起了,只模糊記得日頭落下去很久才走進一家沒有院牆低矮的小屋門口,昏亮的油燈如豆般大小,一個乾瘦卻極高的女人走了出來。
這女人朝他們看了一眼,並沒有說話,本無表情的臉更顯得陰冷,手裡端得刷鍋水毫不躲避的潑在當路,濺起的泥點打在小舒的鞋子和褲腿上。已不再發抖的小舒咬了下嘴脣,低下頭怯怯的喊了一聲:“舅媽!”
那女人鼻子輕哼,算是答應了。扭身進了屋,摔打下來的門簾重重的磕到門板上,“嘎噠”一聲讓小舒打了個寒噤。
小嫣擡頭看了看舅舅,矮墩的模樣越發像是縮在了地裡,微微馱着背低着頭慢慢的挪動步子往屋子裡蹭去。小舒儘管哆嗦着卻仍然固執的拉着姐姐緊跟着舅舅的步子往裡走。
藉着昏暗的油燈,小嫣看見屋裡還有兩個半大的孩子,從穿着上看好像都是男孩子,瞪着好奇的眼睛盯着他們看,個子小一點的那個看清是小舒,好像笑了一下伸手想要將桌上已經收起來的殘羹推出來,卻被老媽凌烈的眼神止住,訕訕的縮起手,低下了頭。
舅舅好像沒有看見似地,拉開長凳讓兩個孩子坐下,忙乎着從竈臺上搜刮剩飯菜,自己點着火,不一會兒屋裡傳來飯菜的香味,小嫣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的唱起了長調,趕緊伸手捂住肚子,偷偷的嚥下一口口水。
桌上很快的擺上三雙碗筷,舅舅手忙腳亂的端飯盛飯,兩個孩子不敢動筷子,怯怯的看着坐在角落裡補衣服的舅母。從進門到現在,舅母始終一言不發,冰冷的臉上幾乎能擰下水來,舅舅在竈臺上叮叮噹噹的忙亂着,她連眼皮也不擡一下,手裡的活兒一刻也不停。
“吃!”舅舅只說了一個字,就自顧自的拿起雜糧饅頭就着鹹菜吃起來,苞米麪的粗粥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小舒趴着碗邊輕輕的吸溜着,眼睛盯着冒熱氣的饅頭卻不敢伸手。舅舅看着瘦弱的外甥女,拿起一個饅頭一掰兩半,遞在兩個孩子手裡,仍舊是不說一句話低頭默默吃着。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小嫣被一陣低低的爭吵聲驚醒,一個女人的聲音壓低着嗓門不停的咒罵着,強壓的怒火隔着牆都能聞到火星味兒,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嫌被罵的人沒有反應,索性上手了,“噼啪”的幾聲,嚇得小嫣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叮咣!”
幾聲悶響過後,緊接着一聲尖利的叫聲。
“你敢打我!老孃和你拼了!”舅母淒厲的叫聲劃破了夜空,驚得小舒突然抓緊小嫣的胳膊,低低啜泣着不停的顫抖,單薄的被子一點都抵抗不住冬雪飄零的寒。
小嫣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雙手緊緊的把妹妹摟在懷裡,兩個苦命的孩子依偎在一起相互慰藉着,激烈的爭吵聲伴着孩子的哭號聲此起彼伏的傳來,瑟瑟的寒風讓這樣的冬夜吹的更冷了。
“我家不養吃白飯的人,不把這些衣服洗完今天不許吃飯!”小舒的舅母頭上頂着髮捲,使勁把手裡的一堆換下來的衣服丟到木盆裡,硬幫幫的話砸得人生疼。
小舒站在幾乎和自己的個子一般高的木桶旁,哆嗦着甚至不敢擡頭看舅母那一臉橫相的瓷肉。碩大的盆裡堆滿了伴着海腥味極重,已然餿臭的衣褲,兩個孩子挽起袖子,露出細瘦的胳膊拼力的拉拽水桶,擡舉過頭頂,才能把水倒進木盆裡。
刺骨的冰冷沒有半分憐憫,冰的沒有知覺的胳膊軟綿綿的拖着,機械的一下一下的揉搓着,捶打着,小嫣儘量拉拽過硬的重的自己洗,讓小舒撿些輕便柔軟的來。
發狠似地一鼓作氣的趕着做,不一會兒手背就腫的老高,指頭也緊繃繃的繃住皮子,紅彤彤的像極了冬天拔出來的紅蘿蔔,泡在水裡已經沒有了知覺,端水盆的時候不注意磕在了盆邊上,竟然好像指頭生生被撅折弄斷了一樣,疼的立時眼淚就飈了出來,咬緊了牙強忍着,可還是憋不住的哭出聲來。
“你這是幹什麼!”一聲怒吼從外面傳來,緊接着舅舅一陣風似的趕着腳步走進來,把兩個孩子拉拽在一邊衝進了屋裡,“你是不是個人啊!這麼冷的天,讓兩個娃娃兒洗那麼多的衣服?”
“我不是人,你是好人行了吧?”女人尖叫着絲毫不讓人,“你屋頭幾張嘴你不曉得哦?帶回這麼兩個拖油瓶,半點油水沒有撈到,你是不是個男人啊你!”
“哪個是拖油瓶?我跟你講,我姐對我跟我娘是一樣的,你不要嘴裡長蛆亂噴糞!”舅舅低悶這聲音硬扛着。
“你放屁!老孃嘴裡長蛆?你是嘴裡吃屎!我看你是皮癢了,才吃了幾天飽飯就充大爺了!”女人嘴快的就像機關槍,噴射的速度遠比對方的話語快了幾倍,根本不給對方還擊之力。
舅舅白了她一眼,咬着嘴脣沒搭理她,蹲在地上掏出了菸捲自顧自的點起來。
卻不料舅媽拿起腳就踢過來,舅舅沒躲開正磕在胯骨上,雖是不疼卻激惱了火氣,騰的一下站起,“你要鬧哪樣?”矮墩墩的身材使勁挺着,和舅媽的瘦高的乾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明顯在氣勢上就弱了下來,可嘴裡卻仍然硬撐着強裝硬氣。
舅媽伸出手挑釁似的推搡着,一下一下的往後扽着。
“長本事了哈?你動手啊?你打我呀?”
“你不要太過分啊!”舅舅嚥着唾沫,嘴裡幹招架想來一句硬的,手卻本能的向後撐住了就要靠上去的桌角。
誰料這動作竟造成了誤會,舅媽以爲素日軟弱的男人竟然真的敢動手,突然哭號着用頭用力的撞在舅舅的胸口,哐哐哐的撞的一下比一下勁兒大。
“你打!你打!你打!我讓你打!……”撒潑的架勢嚇得小舒一下子躲在姐姐的懷裡,使勁揪拽着並不暖和的棉布小襖的襟子,瑟縮着脖子緊閉雙眼。
“我可活不了了!我不能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瘦的乾巴巴的舅媽一屁股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拖長音一聲一聲的哭號着,撕扯着蹲在一邊的舅舅的衣領子,啪啪的用手抽打着,清脆的聲音擊在小嫣的耳膜裡,心瑟瑟的止不住的顫抖。
晚飯的時候,小舒從脖子上摘下貼身戴着的長命金鎖,討好似地放在舅媽的面前,不敢擡頭,只是嘴裡低低的說:“小舒聽話,舅媽別生氣。”
說完趕緊挨着小嫣站好,閃亮的眸子不停的眨動,呼吸也極力的保持平穩,卻掩飾不住心口劇烈的跳動。
舅媽撿起金鎖,挑剔的拿在手裡翻過來掉過去的看了一下,隨手丟在縫紉用的笸籮裡,手裡咣咣把飯碗擺開,盛出幾個饅頭和半碟青菜墩在小舒的面前,嘴裡不經意的抱怨着。
“這是說哪裡話?舅媽會要你的東西?”眼睛並不看小舒,手裡不閒的夾起半塊鹹菜填在嘴裡。“你這麼做不是打我和你舅舅的臉麼!”
小舒嚇得一激靈,剛拿在手裡的饅頭差點掉在桌上,趕緊囁嚅的解釋:“不,不是……”
舅母並不看她,筷頭夾了一些青菜添在小舒碗裡,若無其實的繼續說。
“日子再艱難也得過不是?誰讓咱們是親戚呢!這俗話說,姑舅親是砸斷骨頭還連着筋呢!”
小嫣聽着對面女人嘴巴不停的巴拉巴拉,含在嘴裡的一口飯卻怎麼都咽不下去,呆呆的聽着竟然愣住了。
“要怪就是你舅舅沒本事!咱們啊,也只能跟着苦捱罷了!”
“舅媽,您放心,我什麼活兒都做得,什麼苦都能捱,只要能讓妹妹有口飯吃,我什麼都願意做,我……”小嫣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肚子裡的淚水翻涌上來,竟就堵在了喉嚨,一句話尚未說完,淚就止不住的傾瀉,倒讓原本要表達的意思有了些酸澀的味道,小嫣懊悔自己怎麼就忍不住哭了呢,第一反應是擔心舅媽不要因此生氣責怪他們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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