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直等到了戌時,風才漸漸小了,只是雪還在下,言之舒站起身。
“這山中已被大雪覆蓋,你打算上哪兒找吃的?”連笒叫住站起來欲往外走的言之舒。
言之舒腳步不由停住。他生下來,身邊的人就告訴他,他什麼都不需要考慮,只要一門心思讀書就可以,但是今天他才發現,面對這樣的境況,學來知識還是讓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不會責怪連笒大雪天還進山,她是爲了讓言家安全度過這個寒冬,也沒有辦法責怪老天居然在這個時候下雪,他只怪自己還是太弱、太沒用了。他還未出生就被祖父、父親安排了讀書這條路,他接受了,哪怕沒人告訴他該怎麼走,他也一直不知道走過去了,他會變成什麼樣,會比現在好嗎?或許至少他不必再讓他的家人拼盡全力只爲抵抗這個寒冬,拼盡全力只爲吃一口飯菜,滿身荊棘只爲能活下去?可是一貧如洗的言家,真的供得起他一路考學嗎?他又有什麼臉面繼續享受家人爲他奔波爲他貧窮?
言之舒面上那一瞬間的失落連笒看到了。在這個弱肉強食資源缺乏的社會,一個無任何功名在身的書生,會真的應了那句:百無一用。但她不希望言之舒被這眼前的困境障目。
“你知道嗎?我曾經聽人說過: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人生在世,會當有業。雖然我們都信奉‘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但古人也有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的知識在這雪山中無用,不過我們都需要擁有立世的技能,你又怎知讀書對於你這樣寒門出身的孩子,不會是其中最重要、最高貴的技能?”連笒作爲現代真正從山溝溝裡走出來的孩子,是最清楚讀書的重要性的。雖然她前世大可以去跟着親戚學做生意,或許會過上更富足的生活,但是她沒有一刻敢忘記,她之所以能任性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任性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都是讀書改變的她的命運。她讀書不是像言之舒一樣爲了科舉入仕,但是改變命運或者說讓自己獲得一項永不消退的生活技能,是讀書所能賦予她的,這個結果對言之舒同樣適用。
言之舒若有所思,他知道連笒在開導他,也知道最近連笒表現出了高於一個農婦很多的智慧,不管怎麼樣,他只知道:自己該堅定目標好好學習了。
“找吃的這種粗活,姐來做就好了,你就保護好你的小腦瓜,娘和小雅還等着你一舉高中帶她倆過幸福生活呢。”連笒拍拍身上的衣服,拿了些細枝條做火把,往門口走去。
言之舒跟了上去,雪山的夜晚也不會很安全,而且他隱約覺得,連笒可能真的是怕鬼。
兩人在山谷的雪地裡走了一圈,也沒見半個獵物的蹤跡,連笒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算了,還是出下策,去抓魚吧。連笒帶着言之舒到了靜湖邊,沒辦法,她也不想禍害這些村裡共有的魚,那些伐木隊的隊員來了那麼多次,都沒有偷偷釣過一條,她和言之舒眼下要來抓魚,怎麼想她怎麼覺得不對勁,總有種做賊的感覺。不過想到餓了一天,晚上山裡冷,他們也需要食物補充體能禦寒,而且明天兩人還要體能下山,連笒心裡那點負罪感也消散了。
“我們就抓一條,過幾天再買幾條其它品種的母魚過來放吧。”連笒對言之舒建議。
言之舒點了點頭。
“等後面這山上的基礎設施建設好了,那十戶人家過來耕種養殖,這山上就常年有人住了,再也不會有人需要去湖裡抓魚充飢了。”連笒覺得開春之後得立馬發動全村一起行動。
兩人連笒輕手輕腳走到了湖邊,連笒從言之舒手裡拿過火把,正欲觀察湖中形式,卻只見一個白影快速穿過自己身前,一下就踩到了湖裡,是言之舒脫了上身的衣服,只穿了一條褲子,下湖捉魚(冬泳)了。
連笒............她是不是忘了說?所爲的抓魚,並不需要下水抓啊?啊!!!!!他這麼一下水,水裡的魚不得都跑了?而且感冒發燒了怎麼辦?
“你快上來!”連笒壓低聲音衝他招手。
“這湖水寒,你是女子,抓魚的事兒就交給我吧,你在邊上給我照亮就行。”言之舒這時大男子主義顯形,牙齒哆嗦着看着湖裡,搜尋魚的身影。
“誰說我要下水了?你快上來,我有其它辦法。”連笒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言之舒:“你不早說!”
“誰知道你那麼迫不及待冬泳啊,我也不確定這個辦法管不管用,但總比下水強啊。”連笒反駁。
“所以你不確定一定有用?那我下都下來了,就抓完再上去吧,也不能白捱了這頓凍。”言之舒在水中待了半分鐘,這下刺骨的寒冷也感覺不到了,腿部肌肉已經被凍麻木。
連笒知道這人有時候冷漠,有時候又固執得要命,看他在水中冷得瑟瑟發抖還是堅持要抓魚,不免無奈。如果是言之舒一個人,他是可以完全餓着挺到明天的,他不是沒餓過一整天,但是他知道連笒不行,特別是最近言家的伙食明顯改善,他看得出來連笒對吃有自己的執念,還每頓必須吃肉。連笒只能儘快配合言之舒,將火把在靜湖四周照了一圈,找了個地方將火把放在水上面,然後輕輕撥動水起漣漪。
小時候在西南鄉村,她爺爺和父親每到夏日就會拿着火把,準確地來說是拿着各色的火把去河裡引魚,利用燈光對魚的吸引,進行捕撈。她只聽說過,沒有親自實踐,但夜釣的魚友們有很多也喜歡在自己的釣竿上裝上各色的彩燈,燈光應該是可以有用的吧?
好運有時候也是會用盡的。連笒等了三十分鐘,也沒見有魚游過來,大概是這雪天魚都不想動了吧,她在五分鐘的時候已經忍不住把言之舒趕回去烤火了。
沮喪地回到小木屋,言之舒正站在火堆前烤褲子。他脫了上衣下水,卻不好意思把褲子也脫了,所以整條裡褲都溼透了,連笒回來前他已經把裡褲脫了下來,拿在手上,連笒進來後立馬換成了架在架子上。這晚上的氣溫很低,兩人頭上身上的雪都沒有再化了,在外面就不時彈一彈,現下倒是沒有再把頭髮和衣服浸溼,只是小木屋禦寒效果也不好,雖然有火堆,後背還是哇涼哇涼地。
“要不你教我幾首雪詩?”連笒打算找些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她本來想要求來點睡前故事的,寒冷和飢餓使她無法入眠。
“你想學詩?”言之舒詫異。他是聽母親說過,他那個已故的岳母付氏臨終前怕言家不願履行婚約,給母親說了她給連笒找了先生教認字的,只是他跟那夫子打聽到付氏也沒有多少銀錢,連笒很明顯也不是學習那塊料,學了兩年就不學了,他以爲連笒最多隻習得一些生活常用文字,沒想到她居然還對詩詞感興趣?
“我就聽聽,不願意就算了。”連笒拿了些柴把牆再堵了一圈,找了三四個小木墩排成一排,就靠着牆面對火堆側躺下了。
“你想學,我給你念。”言之舒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誰想學啊,我就是睡不着。”連笒翻了個白眼,她前世學了二十多年,早對學習厭煩了,就是這雪夜實在難熬,纔想找些事兒做,“算了,睡覺保存體力吧。”覺得還是別讓言之舒給她念詩了。
言之舒對連笒的反覆無常有些習慣了,女人心海底針,果然都是容易朝秦暮楚的生物。
恍惚間,連笒聽到了有人在念: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聽着醇如美酒的朗聲,連笒滿足地睡去。在感覺連笒睡着以後,言之舒又拿了褲子到火堆前烤乾穿上,才找幾個小木墩躺下。只是半夜,因爲下了湖,言之舒腦袋發昏,竟是發起了燒來。
晚上睡着不知什麼時候平躺了冷醒來,連笒看見對面的言之舒臉色發紅,難受地抓着脖子,還說着些迷糊的夢話。起身走過去用手抵在額頭上一探,燙得連笒急忙收回了手。“壞了,真感冒了。”連笒拍拍自己的額頭,認命地出門抓了幾把雪,將隨身攜帶的一條買衣服時贈送的手帕包了雪,給言之舒進行物理降溫。
言之舒燒的很厲害,身上都出了汗。連笒添了大火然後把言之舒的裡衣脫了拿到木架子上烤乾,又用帕子包雪烤融了擰乾給他擦了上身,挽了褲腿擦了腿,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再出汗,才幫他換上烤乾的裡衣。她倒是認得一些簡單的驅寒散熱的草藥,但是現在外面一片漆黑,山雪掩埋,只能先儘量給他物理降溫降下來。
折騰到了後半夜,言之舒的燒熱總算降下來了,只是這溫度一降,他就呢喃着冷,連笒沒辦法只能把自己的幾個木墩也搬到他身邊,將火堆加大,又將自己的外衣當被子給兩人蓋上,才沉沉睡去。
次日,言之舒艱難地睜開眼,就看到連笒熟睡躺在自己身邊,她的外衣還蓋在兩人身上。
門外是皚皚白雪,屋內的火堆已熄滅,女孩單薄瘦弱的身子挨着自己,兩隻手還搭在自己的腰上,大概是有些冷,她往自己的懷裡縮了縮。言之舒下意識地想伸手攬住她的腰往自己身邊帶,猛然意識到自己在作什麼,嚇得腦袋都清醒了三分。他有些頭疼地爬起來,將火堆點上,打開門,外面的雪已停。
過了巳時,連笒才悠悠轉醒,看言之舒坐到了火堆對面,知道他的病大概控制住了,只是因爲飢餓,有些虛弱。自己肚子也餓得咕咕叫,連笒坐起身,穿衣服,對面的言之舒忙背過身去。
“你還能走嗎?”連笒看門外的雪已經停了,看着言之舒問。
“可以。”言之舒慢慢起身,因爲昨晚的一頓高熱,現在身體有些虧損過度,站起來都費了些力氣。
“算了......你先坐着別動,在這等一下。”連笒擡腳出門。
“你要去那兒?”言之舒衝着她的背影叫道。
“先給你挖幾根草藥。”連笒頭也不回往樹林裡走。她記得之前找獵物時,在一塊大石頭附近見過幾株能治風寒的杜衡,言之舒這燒是下去了但風寒還沒好,再走那麼遠的山裡回到家估計得半死了。
找到大石頭按着記憶挖了一堆雪,順利挖到了三株杜衡,到靜湖洗淨,連笒便帶着草藥回了小木屋。木屋裡有幾個伐木隊留下的破碗,平時喝水用的,連笒拿來把一株杜衡捻成了末,沒有酒,將碗裝了些水在火上燒開,讓言之舒服下。
“這真是你找的草藥?”言之舒有些抗拒。
連笒:......又來了,又質疑她,你可以質疑她,但請別質疑他們民族千百年生活經驗累積的智慧好嘛?雖然平時他們是要烘乾捻末配酒服用,但有時候大家出門在外受了涼,也會就這麼捻上幾株杜衡先穩穩病情的。
“我爺爺試過,沒問題的。”連笒篤定地鼓勵言之舒把藥喝下去。
待言之舒喝完藥又休息了一刻鐘,兩人便撿了根木枝摸索着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