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德遵守着之前所說,約束着宋軍的將士所行,似乎也對劉繼業很是放心,未繳了代州兵將的械,也未將他們看管起來,只是留下一部分的兵士接管了代州城的軍營與城門等,剩下的宋軍則是繼續向南,看來孤木難支的晉陽城很快便要轟然倒下。
從城頭下來,劉延昭腦中還在想着剛纔高懷德所說,趙光義竟然封了劉繼業爲環衛官爲左領軍衛大將軍,河東三交口都部署副署,領鄭州防禦使。
如此多的官銜,在宋朝時不爲稀奇,但河東三交口都部署副署,他雖未明白權限有多大,但劉延昭明白,歷史上劉繼業沒有這個官銜,這很有可能是他這蝴蝶效應所帶來的。
更讓他所意外的是高懷德身邊年歲相當之人,竟然是潘美,也就是現在趙光義所命的河東三交口都部。
見到潘美,劉延昭下意識的多大量了幾眼,這個後世衆多傳說中害死劉繼業的兇手並不是陰險狡詐之相,反而面相溫和,很有儒將之風。
可礙於心中的陰影,對潘美生不出好感,心中更多的是提防,歷史或許會因他而改變,但究竟會改變多少,劉延昭仍是沒有底。
街道上,人跡少的可憐,滿城皆是悲愴之意,或許,還要段時間,代州的百姓才能從換了朝代的淒涼中緩過神來。
偶爾,一支宋軍隊伍經過,卻沒有人在意劉延昭這身形憔悴,步履蹣跚之人,就這樣,懷着不知是喜,還是傷感的心情,慢慢的往府中走去。
爹現在該是怎樣了?
越接近劉府,劉延昭心情便越發的複雜,步子也不知怎的,越邁越小,終於走到了門前,朱門緊闔,銅環亦無聲。
站在門前,劉延昭的雙腳邁不出了,想要伸手敲門,但終究擡不起手臂,一時間,竟愣在了門外。
“噠噠~!”
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讓劉延昭回過神來,須臾,便看到二郎打馬慌忙而來。
爹剛纔由五郎送回府,二郎等人幫着大郎在處理營隊事宜,眼下匆匆趕回來,肯定是營裡出了事情。
想到這,劉延昭當即上前,“二郎,是不是出了亂子?”
“常磊帶着建雄軍一萬餘人出了雁門關,往北而去了!”
常磊?
聽到這名字,劉延昭腦中閃出了那一心爲北漢的血性漢子,曾經兩人也算是至交,從今往後,怕是要反目成仇了。
跟着二郎進了家門,書房門前,進去又很快出來的二郎眉間擰成了一團,“六弟,你還是先回院子去吧,爹現在不想有人打擾他,就連建雄軍的事情也放任不管了。”
二郎匆匆的回營去了,劉延昭在書房前踟躕了許久,終究沒有勇氣踏步上前,幽幽的嘆了口氣,往他的小院走去。
府裡別平時冷清多了,本就不多的僕人更加的看不到人影,劉延昭慢步走回院子,卻見到臺階上坐着個瘦小的身影。
小丫頭的臉上有着落寞,也有着想不清的疑惑。
“魚兒,你這是在想什麼呢?”
坐在八妹的身邊,劉延昭低聲的問着,後者這時纔回過神,罕見的輕嘆一聲,“六哥,代州城真的是你弄丟的麼?”
八妹雖小,但卻很聰慧,代州歸宋,沒有人與她說道,但如此多的異常之舉,也是讓劉延琪明白了所發生之事。
聽着八妹語中的痛楚,劉延昭盯着腳邊臺階上的數道裂縫,此刻,那裡正有幾根青草伸出一縷青色。
“魚兒,你覺得六哥做錯了麼?”
“不知道”,八妹小手拖着下巴,搖了搖頭,“魚兒真的不知道,五哥和七哥贊同六哥,大哥、二哥和三哥沒有說話,但魚兒能看出他們也不反對,但是爹爲何這般的生氣,甚至是很傷心?”
見小丫頭生出的那副與年歲不相符合的惆悵和憂鬱,劉延昭將其擁入懷中,撫着她的額頭,“有些時候,正確的事情,也是不能被所有人歡喜着接受的……”
日落時,府上來了兩三人,劉延昭沒有看到來者,他們是直接去了書房,這樣一來,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高懷德與楊家有舊,此時,他出面,比誰更適合,或許能說服劉繼業早日走出心中的牢籠。
南方,不知何時生出了紅豔之色,與晚霞映在一起,是的天地之間盡是一抹妖異的鮮紅。
那應該是戰火吧?
晚膳,仍是有些簡單,劉延昭隨意的吃了點,便徑直的回了院子,一股忐忑與難安讓他靜不下心來,哪怕是書中拿着論語,也半句看不下去。
夜幕之下,劉府安靜的有些異常,高懷德幾人何時離去,劉延昭也不知曉,看着桌上攤開的書本書卷,真想有一種去書房,繼續面對一番怒火的衝動。
但劉延昭最終還是坐在了椅子上,就這樣幹坐了一夜。
天微亮,桌邊的油燈也燃到了盡頭,燈油耗盡,燈芯吱吱作響,眼睛很是酸楚,頭也脹痛的厲害。
起身之時,肩頭上還有隱隱的痛,這倒讓腦袋有些昏的劉延昭清醒了幾分,推門往外,晨風絲絲拂面,天剛破曉,一片寂靜。
也就在這時,院門口,一道身影緩緩走了進來,仔細看去,竟是滿面滄桑,眼睛紅腫的劉繼業。
一夜未見,卻又老了幾分。
疾走幾步上前,劉延昭用完好的左臂行了禮,“爹……”
沒有言語,耳邊靜謐,爲有清風微鳴之聲,而他只能低着首,不敢再看劉繼業。
“昨天,晉陽城破了。”
沉默之後,略帶悽愴的聲音響起,濃郁的哀傷之意頓時散在了霞光初散的清晨小院。
“馬峰**於宮中,而後整座皇城皆被大火燒燬……”
說到這,劉繼業停頓了下來,似乎要將波動的情緒平復,幾記粗重的呼吸之後,再次說道,“他說,本來宋君是想燒去整座晉陽城,不知爲何改變了主意。”
“我打算接受宋朝的官職,畢竟代州的百姓需要我來保護,即便聖上已經不在了,那份使命永遠都不會消失。”
劉延昭仍是低着頭,雖然聽到爹說要歸順宋朝,但心裡卻是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爲這說話的語氣太怪了,自記憶中,從未有過這般。
這情形,猶如兩個同輩之人在交談,哪裡有父子之別?
劉繼業卻像是沒有在意他臉上的怪異,斷斷續續的說着宋朝對他的任命,說着今後的打算,直到最後,才語鋒一轉,“今後,你便離府去吧,富貴生死,皆看你的命緣了。”
富貴生死,皆命緣?
此言一出,劉延昭頓時面如死灰,這分明是要與他斷絕父子關係,雖然此事之後,心中一直有着愧疚,已經做好被痛罵的準備,但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
“爹……”
口中驚呼,後者卻不做言語的轉身離去,決定已下,自然是不會再做改變,因而縱使劉延昭怎般的傷心欲絕,他也不會回首。
身後,帶着些許淚音呼聲有些遙不可聞,劉繼業的臉上沒了剛纔的冷漠,揚起微酸的虎目,盯着還在散着黑煙的南方。
你做的不錯,但爲父也有着自己的忠義,既然下不了手,那還是斷了這父子關係,斷了難平的心魔,也斷了縛你高飛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