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川瞧着狼王不似撒謊之色,眸光微轉,再次落於鎮口新墳枯骨上。
見真道士說,來仙鎮之所以一夜之間淪爲鬼蜮,乃是因爲丹毒泄露所致。
既然如此,那麼多毒屍去哪了?
總不會被野獸螻蟻啃光了吧?
還是說,見真道士猜錯了,亦或者他在撒謊?
百骸潰散雜塵泥,髑髏著地幾人知。
莫川低頭沉吟許久,看向狼王道:“你可認識見真道人?”
狼王道:“可是住在嵐山鎮西面的見真道人?”
莫川頷首:“沒錯。”
“不瞞道長,如果小王沒記錯,那見真道人在五年前誤入來仙鎮之後,便在嵐山鎮附近結廬隱修,每隔三五月總會這轉悠一圈,想來應該是爲了破這鬼蜮。”
“他修爲幾何?”
“小王並不知曉,他從不進山打獵,小王也不曾招惹,所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你們倒是頗爲默契。”莫川似打趣似不瞞。
“仙長勿怪,實在是……實在是見真道人大隱於野,靜如流水,若非仙人提及,小王都要忘記他了。”
狼王額冒冷汗,連連解釋。
“是嘛?”
莫川點了點頭,態度模棱兩可。
五年鄰居,一問三不知。
他不知這是狼王有所敬畏,故而遮遮掩掩?還是真的下意識忽略了?然而無論是哪種都值得警惕。
“那你可知道無鼎道人?”
“不曾知曉。”
莫川聞言眸光微閃,又問了一些細節之後,這才讓黃不語填上墳冢,收起牙三兒,揚長而去。
——他打算再去會會見真道人。
不過,在快到目的地時,他又停下腳步,想了想,掉頭趕往嵐山鎮,打算先去吃碗餛飩再去。
萬一見真道人在撒謊,一旦起了衝突,打得過還好;
打不過,肯定得跑路。
這碗餛飩現在不吃,下回還不知得猴年馬月。
進了嵐山鎮,鎮口槐樹下,期待的餛飩攤位並不在,那片空地上,依舊是那家羊湯抻面攤子在佔着。
莫川心中泛起一絲疑惑,行至鎮尾賀挑子二兒子家門前時,卻見大門上貼了個紅布。
上文:“吃餛飩,往東魚塘茅屋。”
莫川見狀瞭然,這是賀挑子給他留言呢!
隨即邁步而去,出了鎮子沒多久,一陣“咩咩”聲傳來。
仔細一瞧,鎮外田地邊,圍着一座籬笆羊圈,羊圈旁邊就有一座魚塘。魚塘邊,一座巴掌大點茅屋,搖搖欲墜。
走近可以看到,羊圈頗爲乾淨,羊屎並不多。
莫川瞧着魚塘岸邊灑落的羊屎,恍然明白了幾分。
《農政全書·牧養》篇有言:或圈羊於魚塘之岸,草糞則每早掃於塘中,以飼草魚,而羊之糞又可飼鰱魚,一舉三得矣。
——原來,嵐山鎮這是用羊屎養魚呢!
莫川唏噓間,走近茅屋,朗聲喊道:“賀老伯可在?”
聲落,茅屋內頓時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碰撞之聲,下一刻,一名精神奕奕的老頭冒了出來,一臉激動的擦着手,哈着腰。
“仙人您來啦!”
“老伯客氣,喚我道長即可。”
“那哪能!仙人,那個……屋內逼仄狼藉,不如就坐在屋外,知道您要來,俺早就備好了料子,您愛吃哪種餛飩,老頭子都有。”
說話間,賀挑子早有準備的將餛飩擔子挑了出來,支起簡陋桌子,撐開馬紮,點火燒爐,動作嫺熟,賞心悅目。
再看餛飩攤子,雖然頗爲陳舊,但打掃得乾乾淨淨,便是老人指甲也修剪得利利索索,瞧得莫川頗爲滿意。
他老神在在的坐了下來,一邊瞧着老伯和麪包餛飩,一邊聊了起來。
“老伯,怎麼住這了?”
賀挑子包餛飩動作微頓,繼而笑道:
“嗨,不瞞仙人,那雖是老漢兒子家,但住着總有種寄人籬下感覺,索性過來幫人看魚塘,圖個清淨自在。”
莫川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皆心照不宣的轉移了話題,聊起了餛飩。
提起賀挑子餛飩爲何獨樹一幟?
賀挑子也是頗爲得意,侃侃而談起來。
他父母死得早,早年全靠挖野菜過活。
這吃得多了,慢慢也就摸到野菜的脈搏,知道怎麼處理更好下嚥。
陰差陽錯之下,做起了野菜餛飩買賣,因爲量大便宜,生意一直很好,一賣便是一輩子。
他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硬是靠着餛飩挑子,中年娶妻生子,活出人家兩代壽命。
閒聊中,一碗薺菜地皮餛飩新鮮出爐。
黑陶海碗分量十足,熱氣騰騰間,一隻只皮薄餡大的餛飩,如同綠肚鵝扎猛池塘。
莫川拿出羹勺,撈起一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頓覺鮮美無比。
“不錯,堪比山珍海味。”
賀挑子端上餛飩之後,便坐在對面,一直觀察莫川神色,聽聞這句讚美,登時眉開眼笑起來。
“這可比不上山珍海味,仙人是吃膩了山珍海味,想這農家一口野味,嚐了一口新鮮,才覺美味。”
莫川聞言輕笑,老頭子明白人啊!
賀挑子瞧莫川心情不錯,突然忐忑問道:“仙人見多識廣,老頭子有個疑惑,想請仙人解惑。”
莫川道:“你說。”
“旁人都說,老人長壽是禍,這是在活子孫壽,這、這是真的嗎?”
“若是真的,貧道還會救你?”
一句反問,令賀挑子一愣,下一秒,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放鬆下來,蒼老若橘皮的老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莫川見狀,問道:“老伯家的事情,貧道略有耳聞,老伯之前可是……故意尋死?”
賀挑子嘆了一口氣,道:“不瞞仙人,老頭子打小就見慣了死人,爲了活命,吃過墳頭祭品,搶過野狗骨頭,哪敢尋死呦?只是大孫子夭折,精神恍惚,滑了腳,人又年老體衰,這才摔成了癱子。”
“唉,那幾日俺躺在牀上的時候就在想,要是真有活子孫壽說法,俺這命也是爹媽早死給的,哪輪得到孫輩?大孫子那就是命!”
“是啊,都是命。”
莫川嘆了一口氣,又問道:“老伯大病得痊,鎮上沒什麼閒言碎語吧?可需要貧道相助?”
許是死過一回,賀挑子頗爲看開,一臉不以爲意的擺手道:“些許長舌婦嚼舌根罷了,不打緊不打緊。”
“那就好!”莫川點了點頭。
“可惜了大孫子沒命得見仙長……”
賀挑子突然一句感慨,令莫川頭皮一麻,腦海中驀然閃過李觀棋之事。
“說起來,要是無鼎道人還在就好了,往他那抓個方子,俺那可憐大孫子,說不定就能活命。”
莫川聞言一怔。
“無鼎道人?老伯認識無鼎道人?”
“啊,對啊!”賀挑子一愣,隨即道:“說起來,無鼎道人以前就住在來仙鎮,醫術很是了得,可惜……”
“是嗎?那無鼎真人生得什麼模樣?”
“哎呀,這都六七年了,可記不清了,不過,老頭子記得他額生福痣……”
呼啦!
莫川聞言豁然起身,一臉不可思議之色。
“仙長!”
“老伯,貧道突然想起一樁急事,先告辭了。”
“好好好,仙長慢走。”
莫川頷首,轉身疾步而去,腳步似慢實快,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挑子瞧着彈指只餘下背影的仙長,目中毫無驚歎之色。
他起身坐在莫川位置,瞧着碗中剩下的幾枚餛飩,挑起羹勺,吃了起來。
他吃的很慢,每一口都在細細咀嚼,直到日落黃昏時,才嚥下最後一口餛飩。
隨後又趁着最後一抹餘暉,將碗筷清洗乾淨擺好,這才慢慢悠悠向山野走去,循着褪色的記憶,找到父母墓前,倚靠墳冢上,看着觸手可及的星空,從懷中取出一壺鴆酒,咕嚕嚕灌了下去。
他不怕流言蜚語,但他怕二兒子丟了媳婦,更怕小孫子成了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