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心順境破
一杯濁酒笑紅塵,半盞清茶淡貧生。
……
一碗美酒潤喉下,一段不爲人知的江湖軼聞,從莫川口中娓娓道來。
雙龍如何暴斃之事,他自然不會多言。
因此故事的重點落在雙龍寺由來,以及慎全法師身上。
事涉千年軼聞,又事關真龍,竟在不知不覺間,吸引數位路過妖邪同席旁聽。
莫川也不在意,依舊語調平淡,婉婉道來。
劍杖閣主更不嫌棄。
便是弟子清源,亦屈尊捧起酒罈,爲來客逐一斟酒。
在同一個故事下,大家似乎都成了聽客,再無人族妖邪之分。
不知過去多久,莫川終於講完“承鄴水枯,慎全填井”。
那一言一行似私心,一舉一動全爲公的內幕,令劍杖閣主師徒越聽越複雜,直到莫川講完,依舊無法從那大慈悲中回過神來。
“貧道聽聞君子有三種境界,一爲修己以敬,二爲修己以安人,三爲修己以安百姓。此乃‘內聖外王’之境。沒想到,這世間竟然真有人抵達外王境!慎全法師,堪稱真君子也!”
劍杖閣主聽罷一臉唏噓,眸中盡是敬佩之色。
“是啊!”
莫川頷首,卻驚訝於“內聖外王”之說,這是他第一次聽聞,不免心頭劇震!
他所求的隨心意,不就是內聖之道?
一想到自己幾度迷茫,終於想通想明之事,早有先賢大家思考過了,心中不僅毫無氣餒之色,反而生出一種“吾道不孤”之感。
一時間,心境愈發敞亮。
遲遲無法破境的三甲瓶頸,竟在這一刻如陽春白雪,悄然消融而去。
‘原來三甲瓶頸在乎於心!’
‘道經有言:上善之人,虛心順物,如彼水性,壅止決流,既不違迕於物,故無尤過之地!’
‘原來,這纔是道經之言的真諦!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自己的心都理不順,又豈能理順大道修爲?’
在意舍利的加持下,莫川讀過的書,看過的道理,紛紛涌入腦海,在靈光迸射中,令他想通前因後果。
“嘁,人族自私自利之舉,也能稱得上外王?依我看,那老和尚不過是貪那龍丹以及百年壽元,故而杜撰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給自己貼金罷了!”
一聲不屑嗤笑從旁邊傳來。
循聲望去,便見一名頭生鹿角的人形妖邪,正斜靠在一棵古木上,一臉不屑的看向莫川這邊。
“行大事者,有不虞之譽,亦有求全之毀!閣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難怪只能看到污穢不堪的黑暗。”
劍杖閣主微微側首,餘光瞥向身後,冷冷笑道。
“你這鬼道士倒是有趣,人家不過講個故事,你便信上了,還不許旁人說教,這是作何道理?”
那鹿角妖漫步走了過來,一屁股坐了下來。
清源見狀,略一猶豫,還是抱起酒罈,爲此妖斟了一碗酒。
總不能因爲人家不贊同師傅之言,便連酒水也不招待吧?
冥青宮不大,這點器量還是有的。
劍杖閣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道:“閣下可知,爲何妖不如人?這理便在這裡。”
鹿角妖眼睛一眯,露出一絲不悅:“哦,願聞其詳?”
“信仰和道義,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這個故事真假,貧道自會去驗證,但即便是假的,貧道亦會贊慎全法師一句真君子,並以他爲榜樣!”
劍杖閣主頓了頓,又道:
“爾等妖邪,生來知母不知父,一味貪圖血食機緣,不知大義大禮,縱然學人族會個拱手作揖,也不過是畏威而不懷德,有小禮而無大義罷了!”
聲落,同席妖邪鼻子都要氣歪了,鹿角妖更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渾身顫抖。
實在是劍杖閣主罵起人來,句句不沾髒話,卻字字不離穢語。
聽得莫川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這牛鼻子有意思,你別說,說的還挺在理。
“放屁!本妖遊歷天下所見,無不虛僞狡詐,什麼大義大德,不過,插標賣首之徒罷了!”鹿角妖怒噴道。
“所以說,閣下乃小人而非君子,不然,同爲山神,壽山神所見爲大義,爾所見卻爲私利呢?”劍杖閣主戲謔一笑,同時端起酒碗小酌。
“同爲山神”之言一出,聽得莫川心中劇震。
一個荒唐念頭自心中冒出?
朝歌山下現山神,這山神不會就是……朝歌山神吧?
想到這,他頓時坐不住了,心神一動,端坐身軀之時,旋即煉神出竅,遁入太虛,驚鴻一瞥間,看向鹿角妖。
目之所及,莫川呼吸爲之一窒。
只見此妖瞧着兩甲修爲,實則氣息勾連地脈,恍如與山同體,與脈同連,這赫然正是地生胎纔有的威儀!
不對!
傳聞地生胎,萬載方可成形,出世即爲陸地神仙,執掌大神通。
朝歌山神傳聞有着三千年修爲。
怎麼看都不是地生胎所化啊?
想到這,莫川再仔細瞧去,有心觀察之下,終於看出幾分貓膩。
此妖不僅與朝歌山脈勾連,更與西方恆嶽主脈有着相同脈搏。
‘傳聞,朝歌山乃恆嶽東延之餘脈,因此朝歌山神又號五嶽之子。原來,五嶽之子的說法,還真是五嶽之子啊?’
莫川心中嘀咕不已。
如果他沒猜錯,朝歌山神並非朝歌山所孕育,而是恆嶽大帝血裔,受封於朝歌山。
至於地生胎怎麼還能生孩子?
呃,這就不是莫川的淺薄見聞所能瞭解的了。
這一刻,隱隱猜到真相的莫川,頓時有點笑不出聲來。
好伱個老牛鼻子,這是坑我呀!
這話一出,咱還怎麼跟朝歌山神愉快玩耍?
咱還怎麼賺取朝歌機緣?
果然,在他浮想聯翩中,鹿角妖看向他的目光,彷彿都帶着一抹幽怨。
得!
還真給記恨上了。
不是說朝歌山神有三千年修爲嗎?
這至少也活了幾百歲吧?
就這點肚量?
唉!
莫川心中腹誹不已,暗暗嘆息。
他思緒一動,笑着搖頭道:
“老夫心與遊人異,不羨神仙羨少年。沒想到,本神與冥青宮爲鄰數載,竟不知冥青宮還有如此妙人?!”
“噗!”
正欲飲酒的劍杖閣主,腮幫一鼓,眼珠一凸,差點把口中酒水噴出。
氣得肝火直冒,差點要暴跳如雷的鹿角妖,登時臉色古怪起來。
清源道人道行淺薄,一雙眸子看不出真相,聽到這話,忍不住看向師傅。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師傅之前話裡話外,可沒說,這位是朝歌山神?
既然不是,那眼下這又是什麼情況?
在場衆妖中,小云山君也是爲數不多知道莫川身份之妖。聽聞這話,只覺一股寒意直衝腦際!
難不成仙長被掉包了?
待感受到陰符妖輪所勾連的血脈,依舊貫通無礙,他一時間徹底糊塗了。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既是朝歌酒會,莫談人妖之爭,來,盛飲此杯!”
莫川端起陶碗,高高舉起,廣邀席間衆妖。
劍杖閣主思緒百轉間,倏然哈哈一笑,舉碗道:“九里香飄,壓住了眼,竟沒認出朝歌山神,該罰該罰!”
氣得肝顫的鹿角妖,在思緒徜徉間,到底面皮薄,沒有拆穿,默不作聲,舉起酒碗。
幾名半途被莫川故事吸引而來的妖邪,見狀面面相覷中,不免激動莫名起來。
原來,翻臉如翻書的壽山山神,還真是朝歌山神!
想想也是,朝歌山上,誰敢如此肆無忌憚?
至於與往年差異甚大?
這也不足爲奇。
畢竟朝歌山神好酒,想要大口吃酒,喝得開心,那自然得隱藏身份,往年路子都被人摸了個七七八八,今年自然要換個形象,換個面孔。
一個桀驁不馴之徒,誰又能猜到?
想到這,這幾名妖邪瞥了一眼鹿角妖,心中愈發佩服朝歌山神。
“這位鬼仙方纔言,我妖族有小禮而無大義,此言我看不妥,朝歌山神此舉亦堪爲大義!”
其中一名腦子轉得快的妖邪,在舉碗之際,亦不忘恭維一聲。
可不是?
朝歌山神爲何自曝身份?
不就是見同族小輩遭到奚落,這纔不惜自曝身份,出言維護?
何爲大義?
此即爲大義!
“爾等爲妖,我等爲人,各爲其族,當得大義!”
劍杖閣主哈哈一笑,頷首認同。
“啪嗒!”
衆陶碗當空相撞,俄而在酒水四濺中,一飲而盡。
酒杯未落,鹿角妖看向莫川,意味深長道:“晚輩初誕爲山神,不知人間道理,敢問前輩,妖真的不如人?”
莫川笑道:“妖和人孰優孰劣,本神不得而知,但本神覺得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聲落,衆妖眼睛一亮,越嚼越覺得此言頗有深意。
劍杖閣主微闔雙眼,嘴邊呢喃,恍惚間,亦似有所悟。
鹿角妖聞言若有所思,終於不再追問。
酒會還在繼續,終於撞上機緣的同席妖邪,到底沒忍住心中雀躍,或明或暗求取機緣。
莫川也不吝嗇,皆有賞賜。
直到一罈美酒盡入腹,這才聚散匆匆,相互告辭離去。
劍杖閣主分別前,拱手道:“大知閒閒,小知間間。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他日若有機緣,定攜美酒登門拜訪。”
莫川拱手回禮:“本神隨時掃榻以迎。”
已經離去的鹿角妖,聽到劍杖閣主借典故罵她,頓時氣得直跺腳!
……
……
“師傅,那壽山山神真的是朝歌山神?”
離去路上,清源道人終於無所顧忌,一臉好奇問道。
“既已看出,又何必發問?”
劍杖閣主輕笑道,此時他的腳步顯得十分輕快,那種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的磊落光明,是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體驗的快哉!
“弟子不明白他爲何冒充朝歌?”
“他是爲了爲師,也是爲了朝歌。”
“嗯,此話何解?”
“爲師久居竹林,終於得見人間大光明,心神激盪之下,哪裡容忍他人污衊?一番慷慨陳詞,雖不懼朝歌,但也難免會激化矛盾。壽山山神想來不忍朝歌酒會化作人間煉獄,故而冒充朝歌,既爲朝歌挽留聲譽,也算是爲爲師解了尷尬。”
劍杖閣主感慨萬千道。
以他修爲,自然不懼朝歌。
當時那情況若是罵惱了,雙方還真有打起來的可能。
冥青宮敢在朝歌山下建道宮,自然是有其底氣和底蘊。
只是參與酒會的妖邪,殃及池魚之下,怕是十去五六,死傷無數。
“尋常人斡旋兩家矛盾,或妥協,或安撫,沒想到,壽山山神手段竟如此……如此……”
清源道人感慨間,一時竟找不到形容詞,半晌才道:“……如此……出人意料,而又功德圓滿。”
“此乃,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看來,妖族也不是一無是處。”清源道人感慨道。
“不,他是人。”
“哈?”
清源大驚失色。
“他那魂魄和肉身極爲嵌合,彷如父母所誕,了無破綻!莫說一般人,便是國師,怕是也難以瞧出端倪,偏偏他遇到了我尸解道,那肉身和神魂無論再怎麼契合,終究不是父母所誕,總有那麼幾分瑕疵和破綻。”
劍杖閣主嘴角勾起,輕笑起來。
“原來是人?難怪話裡話外頗爲維護人族?難怪之前,惡了無數妖邪?”
清源震驚不已,一臉後知後覺之色。
半晌,他心中忽有所動:“可他既然是人,又怎麼成了山神?莫不是奪舍?師傅,這是準備……幫他?”
劍杖閣主笑道:“不,爲師要結個善緣。”
……
……
朝歌山無名溪水旁,莫川躺在一塊石頭上,望着天空發呆。
至於小云山君已然被他收入妖輪之中。
他在等人。
他等到了。
“噠噠噠……”
一陣細碎腳步聲傳來,腳步在距離兩丈之外,停了下來。
莫川起身,正要拱手賠罪,目光所及,瞳孔驟然擴張,只覺得恍如晴天霹靂。
“……母的?”
可不是,只見來人明眸善睞,生得端是好看,在一身宮緞素雪絹裙的襯托下,顯得飄飄欲仙。
然而一眼瞧去,卻總有幾分怪異之感。
再細細端詳,卻是螓首上扎着不符合審美主流的哪吒頭,漆黑秀髮不飾半點珠簪,失了秀髮遮擋的修長脖頸,像極了白天鵝,又帶着幾分素練。
只是一眼,便讓莫川腦海中,猛然冒出一個詞兒。
可純可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