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若棠與小公主躺在同一個被窩裡。
小公主靠着她的肩頭,親暱的蹭了蹭,手指依然緊扣着若棠的手指。
她白天睡久了,這會兒自然睡不着。若棠也不催她,靜靜地陪她躺着。在她想說話的時候。就跟她說兩句。
小公主一直有意無意的避談中毒當日的事,若棠也沒有提起,兩人像是同時將這件事忘記了一般。
“沈姐姐,你能呆在宮裡多久呢?”
“唔,到你不需要我的時候吧。”若棠聞聲回答她。
“你真好。”小公主彎起稍有些血色的脣瓣笑了笑。
若棠低頭看着她天真無邪的笑顏,也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小公主咬了咬脣,輕聲問道:“沈姐姐,你還記得你的孃親嗎?你多大的時候她不在了的?”
若棠想了想,搖頭道:“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不在了,我能記得的也不多,但我記得,她特別愛笑。不論高興還是痛苦,她總是微笑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她的媽媽了。
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得了重症離開了她。她不記得她的模樣,不記得她曾做過多少溫暖她的事情,但媽媽總是微笑,即便病痛折磨的她瘦骨嶙峋,腰都直不起來,她仍然微笑着。從來也不怨天尤人。
若棠想到她,就忍不住微笑起來,“她告訴我,在任何難過或者快樂的時候,不要吝嗇笑。因爲笑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不僅能溫暖自己。還能溫暖別人。她說,生命這麼短,我們應該做一個溫暖的人。”
小公主認真的聽着,驚歎道:“你孃親是個好人,難怪沈姐姐你也這麼好。”
“我還不夠好。”在這樣一個夜晚,忽然想起塵封已久的往事來,若棠也忍不住有些感傷。
“你孃親抱過你、親過你嗎?”小公主又問道。
“有啊。”在她身體能夠負荷的情形下,媽媽也是抱過她親過她的吧。
小公主眼裡立刻涌上羨慕之色來,“我母妃。她就從來沒有抱過我,也沒有親過我。”
她嘆口氣,慢慢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指頭,“母妃面上對我很好,她對所有人都很好。可是我知道,她並不喜歡我。我記得大概在我三歲的時候,那年冬天特別冷,王后娘娘的家人進宮來請安,乳母正抱着我在湖邊玩耍,當王后娘娘的家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時,乳母一把將我扔進了湖裡。”
若棠眉心一跳,試圖用輕鬆的語調說道:“三歲啊?那時候的事你都還記得?我就不行,七八歲之前的事大概都記不住的。”
小公主擡眼望着她,沒有笑意的勾了勾脣,“是啊,她們都覺得我小,定然是記不住的。那一回我在牀上躺了三天才有了意識,我聽見乳母在我身邊哭,一邊哭一邊說,貴妃娘娘怎麼能這麼狠心,這麼小的孩子。又說,不是她要將我丟下去,貴妃娘娘的吩咐,她也不敢不聽。”
她頓了頓,又下意識的笑了笑,“後來,王后娘娘的家人就再也沒有進宮來了。”
若棠沒說話,只用下巴輕輕地蹭了蹭她的頭頂心,以示安撫一般。
“沈姐姐,你說爲什麼母妃不喜歡我呢?”
若棠語塞,這樣的問題,叫她怎麼回答呢?她想了想,纔開口說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很自私自我,就是除了自己,誰也不愛,連兒女也可以當做交換利益的籌碼或工具——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母妃就是這樣的人,是嗎?”小公主擡眼看着若棠,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清亮的眼淚,“她不愛我,也不愛七哥,對不對?”亞引東扛。
若棠微微一驚,“你知道你七哥他是……”
“你看,你們都當我是小孩子。”小公主含淚笑起來,“我有偷偷聽到父王跟母妃說話,我知道七哥她是母妃生下來的孩子,不是已經去世的那個樑嬪所生的,我都知道。”
“真了不起。”若棠誇她道:“不是這件事你知道就好了,不要再對旁人說起,好嗎?”
“嗯,什麼人我都不說,我只跟你說。”小公主用力點頭保證,保證完了又接着問道:“爲什麼母妃會是那樣的人呢?”
小公主簡直就是十萬個爲什麼,每個問題若棠都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她,就怕一不小心誤導了她,“怎麼說呢,認識你母妃的人,他們個個都說她從前也是天真善良,非常可愛的一個人。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那些事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一件又一件的,讓她非常傷心。這樣傷着傷着,她原本柔軟的心,就慢慢變得堅硬起來,這個時候,有些人會繼續選擇善良,可是有些人會覺得,與其讓別人來傷害我,讓別人負了我,不如負盡天下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你明白嗎?”
“母妃就變成了後一種人,對嗎?”
“嗯,”若棠點點頭,“其實你母妃,她也是個可憐人。”
“母妃她是一個很可怕的人。”小公主卻有不同的意見,“她說謊,騙人,還害人——也許以前有人傷透了她的心,可她可以恨傷她心的人,爲什麼要害無辜的人呢?沈姐姐你從來沒有害過她,她卻爲什麼要害你?爲了害你,她利用我,甚至連我的性命也可以不管不顧,她是多麼可怕!”
若棠驚訝的瞪圓了眼睛,“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告訴我,是這些天我自己想通的。”小公主又笑了笑,那笑容卻又苦澀又飄忽,“知道姑母認了義女的不是父王,是母妃。賞給你的藍寶石頭面,是我跟她求了好多次她也沒給我的,她知道我見了,定然會愛不釋。打發我跑腿,是因爲她早就知道姑母的義女是你,又知道我跟你要好。還有那天早上,她說時間來不及,並沒有讓我吃飽,她知道我會餓肚子……那天的一切,都是她早就預謀安排好了的,對不對?害我的不是你,不是任何人,就是我的母妃。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你一定也活不了。如果你當時也拿手吃了東西,你跟我一樣也會中毒的。所以,母妃她真正要害的人,是你對不對?”
若棠沒有想到,這麼小個孩子,僅憑這些蛛絲馬跡,就抽絲剝繭出了一個真相,看着小公主泫然欲泣的神色,若棠摟了摟她的肩膀,“你說的都對,是我連累了你。”
“纔不是。”小公主拖着哭腔反駁道,“明明跟你無關……可是爲什麼啊,她不喜歡我,不愛我就算了,爲什麼還能忍得下心,要置我於死地呢?”
“有時候,要達到某種目的,必須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若棠並不想一味的哄她,而是竭盡所能的用委婉的方式告訴她,壞人淑貴妃都是怎麼想的,“你可以理解爲,爲了取我性命,你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
“我也是這樣想的。”小公主卻意外的沒有哭鬧也沒有失望失落,她甚至還笑了笑,“其實我爲她找了許多理由,可是我知道,不管什麼樣的理由,她總歸是選擇捨棄了我。她到底是我的母妃,我不想因此恨她,只是以後,我大概再也不能見她了。”
……
做了一晚上的知心姐姐,好不容易小公主才睡着了。
若棠累的已經沒有別的想法了,正要閉上眼睛一起睡,牀頭燭光一晃,一抹黑影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出現在了她面前。
她麻木臉的看着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出現的男人,小小聲問道:“深更半夜不睡覺,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楚千嵐見她那般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小公主的模樣,長指咻咻兩下,點在小公主的睡眠穴上,而後才理直氣壯慢慢說道:“當然是爲了找你睡覺!”
若棠忍着臉紅耳赤,他所謂的睡覺,當然不會只是單純的睡覺而已!“外面難道沒有人?你那麼大聲,不怕別人聽到啊?”
楚千嵐卻嫌她太羅嗦,“怕什麼怕,還不趕緊給我過來?”
說罷,又不悅的瞪一眼無辜的小公主,“都霸佔一天了,輪也該輪到我了。”
若棠:“……”
他是來搶玩具的嗎?
“走,先帶你去個地方。”說罷,一把將若棠從牀上撈起來,腳下輕巧的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帶着她輕鬆的從敞開的窗戶躍了出去。
“這麼晚了,還是回去睡覺吧。”她寧可被他折騰,也不想大晚上的東躲西藏的去看什麼東西,而且看這眼熟的路線,分明是前往華清宮的。
她還沒有做好直面淑貴妃而不會失態的準備,貿貿然見了淑貴妃,萬一忍不住怎麼辦?
楚千嵐果然停下了腳步,在回去折騰若棠以及前去看熱鬧之間掙扎了一下,復又繼續往前走,“看完熱鬧就回去睡覺。”
若棠:“……時間夠嗎?”
她可不想一早從楚千嵐的牀上醒來,再驚掉一票人的眼珠子,在她那位公公似乎對她有些改觀的情況下,再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就不好了。
雖然若棠沒有想過要討他老人家的歡心,卻也絕對不想惹人嫌嘛。
誰會沒事惹人嫌?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楚千嵐忍着笑看她那糾結的表情一眼,“頂多我快一點?”
若棠忍無可忍的撓了他一爪子,忿忿的鼓起臉頰瞪着他。
楚千嵐心癢難耐的親她一記,果然加快了腳步。
若棠被他抱在懷裡,感覺自己跟要飛起來似的,隨着他的奔走跳躍調整着呼吸,果然很快,華清宮就出現在視線裡了。
楚千嵐應該早就探好了路線,都不用觀察觀察,腳下不停的朝着華清宮奔了過去。
華清宮內內外外守了不少人,若棠不知道是百里煌安排的人手,還是淑貴妃自己的安排。也不等她開口問,楚千嵐已經成功的避開了衆人,將她放了下來。
若棠藉着檐下的宮燈仔細一看,這是淑貴妃那養着無數珍奇花卉的後花園。
楚千嵐牽着她往前走,剛靠近窗戶,斜旁雕花柱子旁的陰影裡轉出個人影來。
若棠被他的突然出現嚇得小心臟一抖,還好沒有驚呼出聲來。
楚千嵐似知道她被嚇了一跳,安撫的以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朝那人瞪了一眼。
祝十九不明所以被瞪了,委委屈屈的釘在原地,也不敢靠近。
直到楚千嵐不耐煩的朝他招了招手,他才邁着太監特有的小碎步歡快而無聲的跑了過來。
若棠實在覺得太喜感了,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見她笑了,楚千嵐看向祝十九的眼神終於不那麼凶神惡煞了,“裡面怎麼樣……”
話音還未落,便聽從殿裡傳出“砰”的一聲悶響,隨即響起淑貴妃氣急敗壞的尖叫聲,“賤婢,誰準你進來的!來人,給本宮拖出去,亂棍打死!”
緊跟着響起小宮女絕望的求饒聲,但很快就被拖了下去,接着就是棍棒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小宮女似被堵了嘴,依然發出嗚嗚的聲音來,沒多久,小宮女沒聲了,棍棒聲也停了下來。
“娘娘,您別生氣了,那賤婢已經處理掉了。”老嬤嬤的聲音戰戰兢兢的響了起來。
屋裡久久沒有聲音。
若棠忍不住朝楚千嵐看過去,楚千嵐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後,帶着她縱身一躍,便跳上了檐下的橫樑上,擡手指了指牆壁上一個不跳得這麼高根本就看不到的小圓孔。
不等他說話,若棠已經好奇的將自己的眼睛湊了上去。
屋裡並沒有點幾盞燈,光線顯得有些昏暗,在昏暗的光線下,背對着若棠的是一個身着華麗宮裝,卻滿頭耀眼白髮的身影。
若棠看不見她的正面,自然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旁邊兩股戰戰滿頭冷汗的老嬤嬤的臉上則滿是驚駭之色。
“嬤嬤,你說這到底是爲什麼?”許久,淑貴妃的聲音幽冷的彷彿從地獄裡傳出來的一般,“爲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不是我,這絕對不是我!是誰,這到底是誰!”
她的聲音頓時又變得尖銳淒厲起來,抓着手裡的東西狠狠朝着牆壁砸了過去,嘩啦啦幾聲脆響,西洋鏡被砸的稀爛!
她也驀地站起身來,轉身瞪着撲通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老嬤嬤。
若棠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