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介紹一下,這首《男燒衣》原爲清代曲,今天我會用地水南音的唱腔來演唱......”
臺上的蘇白開始認真講解起來。
比起昨天的“臨時救急”,對這個世界南音的情況不瞭解所以唯唯諾諾不敢亂說,今天他的準備就要充足多了。
昨晚他不僅詳細的瞭解過這個世界的南音發展歷史,時代背景,而且連節目形式都是在參照着老人們喜歡的那個《梨園粵韻》節目,多講了些南音的小知識點。
另外,蘇白選唱這首《男燒衣》也是有原因的,《客途秋恨》是最早期的南音,詞藻文雅華麗,去掉那些方言語氣助詞後,完全就是詩詞來的,可以說是非常的陽春白雪了。
而這首《男燒衣》的風格則恰好相反,用的是最通俗的大白話,市井味濃郁,說好聽點叫接地氣,說不好聽叫下里巴人的大俗曲也沒問題。
這樣一來,就正好和《客途秋恨》形成了一個俗雅對照。
要說哪裡不足的話,那就是準備時間還是不夠,如果能將歌詞打印出來,分發給每個人拿在手裡看會更好。
因爲很多老人視力不好,坐後排的都看不見幕布上的大字......
而經過前面的鋪墊之後,不說鄧伯、權伯等昨天在場的“七大金剛”本就巴不得他多講一點南音相關的知識和歌曲信息,今天才來的聽衆也刷新了一次對蘇白的認知。
大家無不覺得蘇白這個“後生仔”學識淵博,引經據典那是信手拈來啊,語氣又幽默風趣,通俗易懂,聽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唯一想哭還是楚芊音小童鞋,聽到《男燒衣》這個歌名後,她就感覺不妙了,因爲就算她的知識面再窄,也知道“燒衣”是祭奠亡靈的方式啊......
再看到那歌詞後,她差點沒忍住當場“哇”一聲哭出來。
這首《男燒衣》講述的是在清末年間,一男子愛上了珠水樓船上的歌女支,後來這個男子因公事離開省城,期間歌女因欠了幾十兩錢銀而上吊自盡。
男子回來得悉此事萬分悲傷,於是租一小船於江上祭奠亡魂,邊唱邊燒各色紙品,包括紙錢、衣裳首飾、童男童女、胭脂水粉、百褶羅裙、鬼子枱、酸枝櫈等諸多物品,“寄”到陰間給她用......
“天啊,救命......”
楚芊音感覺自己被針對了。
原本她只是吐槽蘇白唱的南音像是在做法事“喃齋”,很難聽。
這下好了,人家今天就直接給你來首真“喃齋”,看看那唱詞就知道了:
“各物擺齊兼共果品,妹啊你前來鑑領我誠心。燒頁紙錢珠淚惡忍,三杯薄酒奠妹孤魂。燒對童男童女等妹相親近......”
完全就是當場做水陸法事,還要外加哭喪給你看啊!
楚芊音感受到了深深的絕望,此刻她已經渾身佈滿雞皮疙瘩,對等下蘇白唱起來的場面已經完全不敢想象。
不過話說回來,聽蘇白講解還是很有趣的,跟聽脫口秀一樣,互動不斷,妙趣橫生。
並且如他所言,歌詞裡的一些市井俗語俚語,他不說的話還真是沒幾個人能懂其意的。
如果可以,她會果斷選擇不聽唱曲,只聽蘇白吹水講故事......
“好,現在我們看這一段唱詞:燒到芽蘭帶,與共繡花鞋,可恨當初唔好早日帶妹埋街。免使你在青樓多苦挨,咁好沉香都當作爛柴。呢條芽蘭帶小生親手買,
可惜你對花鞋重繡得咁佳。”
“有沒有人知道‘埋街’是什麼意思?知道的我這張一蚊雞就獎勵給他了。”
蘇白又拋出了一個問題,全場瞬間就響一陣交頭接耳的交流聲。
“埋街就是埋在街上!”
調皮的鄧伯舉手搗蛋。
“埋......埋在街上,這位鄧伯同學,請你出去!”
蘇白哭笑不得的吐槽道,又引衆人笑聲一片。
最後還得是權伯出手,他結合了一下文中句義推測道:“是不是指幫她贖身的意思?”
“對了!”
蘇白豎起了大拇指:“‘埋街’就是指替青樓女子贖身從良的意思,來來來,說到做到,這一蚊雞就獎勵給你了。”
“哈哈哈哈!”
隆重的“頒獎典禮”之後,權伯血賺一蚊雞,又聽蘇白說道:“這個詞還是很好猜的,但接下來這個詞就難了,芽蘭帶是什麼,這屬於名物考的問題了哈。”
“首先,通過前後文與之對應的繡花鞋,我們可以得知它應該是屬於衣物類的物品,而且是與繡花鞋對應搭配的,有沒有人知道它具體是指什麼物品?”
“反正不是芽蘭豆!”
鄧伯是搗蛋上癮了......
但這回真沒人答得上了,雖然蘇白給出了提示,推測爲女子衣物類的東西,可哪怕問全場年齡最大的老奶奶,她也不知道什麼是“芽蘭帶”,芽蘭豆就很熟......
經過一番討論後,衆人還是毫無頭緒,一籌莫展。
“你上網查下看?”
權伯扯了扯孫女的衣角說道。
楚芊音正有此意呢,瞧蘇白那得瑟樣,哼哼,現在都是什麼年代了?上網一查不就什麼都解決了麼,就會裝神弄鬼哄騙老人家,切!
可當她查了之後就傻眼了,萬能的網絡並不是無所不能,除了找得到嶺南一些地方俗稱荷蘭豆爲“芽蘭豆”,以及一些“蘭花發芽”之類牛頭不對馬嘴的文章標題,壓根就沒有任何關於“芽蘭帶”的信息。
“這......”
楚芊音真傻眼了。
屬於衣物服飾類別,還是清末民初的,年代也說不上多久遠,怎麼可能查不到?
她錯愕的擡起頭看向蘇白,正發現蘇白也笑眯着眼看着她。
“別在網絡上搜了,沒有的,真想知道,可以抽空去咩城圖書館,翻翻清末民初的地方誌,風俗名物之類的文獻。”
“你要是能搞清楚‘芽蘭帶’到底是什麼,這詞是怎麼來的,或許你就能寫得出一篇與民族學、人類學、近代史相關的高質量論文,怎麼樣,要不要挑戰一下?”
“......民族學,人類學,論文......一個俗語名詞而已,有這麼兇殘嗎?”
楚芊音“咕咚”嚥了口唾沫,直接就被蘇白這話給嚇到了。
先不說信不信他這話的真假,單說“論文”這個嚴肅的學術名詞,就完全是她現在想像不到的東西啊!
再看蘇白那認真的表情,聽他那認真的語氣,又真不像是在胡扯,難道這“芽蘭帶”裡真有什麼不得了的大學問?
楚芊音的小心臟都不由得怦怦加速亂跳了,腦海裡瞬間想起昨晚老爸的一句話:“如果這是真的,那省港澳三地的學術界都要轟動......”
她突然開始隱隱有點明白了,爲什麼爺爺會那麼在意南音,一首難聽到死的歌還要想方設法聯繫專家學者......
與此同時,權伯瞬間就對蘇白這個提議大感興趣,並且心知蘇白的話肯定沒吹牛。
爲什麼許多傳統民間說唱藝術的失傳會讓那麼多人痛心?
因爲它們存在的價值絕非僅是體現在音樂方面,比如廣府的說唱藝術,作爲民間文學與藝術的結晶,它可以說是粵語方言的詞語庫。
在以前的南音、龍舟、粵謳等說唱作品中,有着大量粵語俗語、熟語、俚語、歇後語,許多的詞語隨着人們生活習慣的改變、舊時物件的消失,已經失去其語境與語義。
首先,需知方言的淡化本就是現代城市發展和流通的必然趨勢,並且這種變化大多數是自然發生的,符合社會發展的規律,所以沒必要對這些變化過度緊張,有的舊詞語不用就不用了,沒什麼大不了。
但是我們卻必須要意識到方言的可貴,它存在和不存在,那差別就大了去了。
一個地方語言中字義、詞義的消減和增加,可以說是地區文化變遷的縮影。
它還存在的話,就有史可查,有源可溯,你能通過許多以前的詞彙,從中窺見整個地區人民當時的一些社會生活形態,文化風俗發展歷史等等。
可要是它不存在了,你還能去哪裡找呢?
所以,千萬別小看這小小的一個物品俗名,可能你調查一番後,真的會有大收穫的。
而權伯本就有心讓自家孫女多學習,多瞭解一下種花傳統文化,那麼又還有什麼能比讓她自己去實踐探索更好呢?
“好!就這麼辦了,接受挑戰!”
權伯想都沒想,直接就幫楚芊音接下了這份挑戰,急得她當場就跳腳了!
“不,我纔不要,還有幾天就開學了,我的暑假作業都沒寫完!”
“你自己若是能自己查出來,那暑假作業你不寫也沒事,我跟你班主任說一句就好,他都是我帶出來的,小時候沒少打他板子呢......”
權伯淡定喝茶,無視她的抗議。
“但,但是,但是他明明就知道答案,直接告訴我們不就好了嗎!”
楚芊音整個人都不好了,可憐幼小又無助,淚眼汪汪的還想再掙扎掙扎。
“噢,其實我也不知道芽蘭帶是什麼,就單純的相信你能幫我們找到答案而已。”
蘇白笑眯眯的說道。
頓時,楚芊音心中彷彿有一萬頭羊駝呼嘯奔騰而過!
我信你個鬼,你會不知道?
說出這話你不害臊的麼,分明就是裝傻充愣,想強行把我往坑裡推啊!
最關鍵的是, 這個坑還是他親手挖的......
此時此刻,她突然好想衝上去掐死蘇白,掐死後再踩上幾腳,踩完再吐幾口唾沫!
“呃,說白了就是查找一件物品嘛,連物品的名字我都告訴你了,這你都還覺得難的話,嘖嘖,算了,可能對你是很難吧,就當我沒說咯。”
蘇白嘖嘖搖頭,悄然無聲的再補了一刀。
這下楚芊音是真被刺激到了,雖然蘇白沒有明說,但他分明是在嘲諷自己沒了網絡啥也不是啊,這誰能忍?
“好,我接受挑戰,如果我能找到答案,你怎麼說?一蚊雞可打發不了我!”
“嘻嘻,要是找到答案了,你想要什麼獎勵隨便提,只要我能做得到的都行,挑戰嘛也沒時間限制,什麼時候完成了,就過來告知大家一聲芽蘭帶到底是何物,如何?”
楚芊音的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這麼寬鬆的條件,你還不是送?
算下來完全就是自己血賺呀,暑假作業不用再玩命補了,查不出來還沒懲罰的,甚至可以偷懶直接不查,就說查不到就好了,美滋滋呀......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
楚芊音無比爽快的答應了。
“哈哈,那妹妹要加油了哈,別讓我們老頭老太太等太久。”
衆人紛紛起鬨,歡聲笑語就沒停下來過。
蘇白帶大家簡單的瞭解了下故事的時代背景,稍稍走了一遍歌詞大意後,見也差不多了,插科打諢的也着實浪費了不少時間,於是拿起板子一打。
——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