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清越的拍板聲,頃刻間便讓全場的聽衆躁動了起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將目光聚集在了蘇白身上。
“哈哈,來了來了!”
鄧伯已經按捺不住了,剛剛還懶洋洋的癱坐在椅子上,插科打諢,花式搗蛋,此刻“唰”一下就坐得直直的了,激動不已。
今天可把他等急了啊,雖然說聽蘇白吹水講故事真的有趣又好玩,但又怎麼可能比得過聽他唱曲呢?
而比他還激動的是陳伯他們,雙手下意識的就握緊了起椅子扶手,全神貫注的瞪着大眼睛,彷彿一幀畫面都不想錯過的樣子。
他們從早上就開始聽鄧伯和威叔那些昨天聽過現場的人吹了,一直吹到下午,就沒停過。
用鄧伯的話來說,那就是不聽他唱歌,南園的手打牛肉丸吃起來都沒味道啊,搞得大家的心都癢到炸了。
權伯就更緊張了,連忙扯過孫女問道:“開機拍了麼?沒問題吧?”
前面那些漏拍都沒事,最關鍵的時候可不能掉鏈子啊。
“安啦安啦,全程記錄着呢!”
楚芊音笑嘻嘻的回道,一想到撿了個大便宜,不用熬夜趕暑假作業了,她就嗨森。
同時她對蘇白也是充滿了好奇,最好奇的點當然就是,當這個帥的有點離譜的大哥哥唱起老掉牙的“喪曲”時,到底會是個什麼場面?
另外,剛剛蘇白把她踹進坑後,就打住沒再下細講歌詞了,搞得她都不得不認真些了,因爲說不準答案就藏在下面的歌詞裡呢。
畢竟他剛剛就開過這樣的玩笑,用語言誘導大家“牽牛找牛”,壞的很!
“是的是的,來啦!剛剛講過了,所謂的男燒衣,就是一個癡情男子祭奠一個女支女,在江上燒很多物品給她。”
臺上的蘇白笑着回了鄧伯一句,像昨天那樣,戴起了一副大墨鏡,繼續說道:“那今天又試向各位來獻下醜,望各位多多包涵,祝各位心想事成,聽過歌后就一帆風順,快樂又風流,老者聽過就添福壽,後生聽過就出人頭......”
“噗~~”
楚芊音忍不住笑出了聲,緊接着就被權伯狠狠得瞪了一眼:“沒禮貌!”
“......不能怪我嘛,誰讓他那麼滑稽的。”
楚芊音脖子一縮,在心裡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講道理,其實蘇白戴墨鏡還挺酷的,但搭配起古箏拍板這類東西的話,就很滑稽。
再一聽他那念詞,跟街邊敲碗要飯的乞丐一樣,誰受得了嘛......
“好了,歌詞,開啊唱呀~”
與此同時,蘇白一段祝詞說完後,撩撥了一下琴絃,直接由說轉爲南音彈唱:
“各位是出入平安,男與女及老呀幼,閤家歡聚一堂,那你聽過了那些歌詞才發呀旺,等我唱來,這一段呢......”
“嚯!”
聽衆們全詫異的喝了一小聲,身上的寒毛頓時根根豎起。
蘇白那手古箏加拍板玩得行雲流水都不說了,大家都以爲他接下來會直接唱歌詞的,萬萬沒想到還有段即興的開場詞,而且還是緊接着賀詞用南音唱出來的!
一時間,全被他這份信手拈來的深厚功力驚到了,暗歎不已。
“真是大師啊!”
“隨口就能來,好厲害......”
“......”
就連楚芊音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了,突然感覺南音好像也沒那麼難聽啊?
或許是因爲她心理預期本就爲負,
而蘇白那手古箏又彈得實在是太秀了。
對於一個外行人來說,現場看到他那完全不用看琴絃,就能夠瀟灑自如的將每個音都準確彈出的畫面,就已經足夠震撼了。
有點帥炸......
楚芊音心中驚歎道,有點小鹿亂撞了都。
但驚豔纔剛剛開始而已,接下來纔是真正的大恐怖!
蘇白並沒有像大家想的那樣,唱完這段吉利的開場賀詞停下,然後再走個板面去唱那首悲慘的《男燒衣》,而是繼續無縫接上的!
“唉!聞得妹你話死咯,我實在見悲傷,妹你爲因何故,攪到自縊懸樑......”
前一刻還是喜氣洋洋的賀詞吉利話,就像是在賀壽酒宴現場一樣,春風拂面,陽光普照,每個人都喜笑顏開。
但下一秒,一聲嘆氣後,情緒與意境突然出現了一個180度大反轉,彷彿瞬間就被一團悲慼壓抑的濃稠黑霧給籠罩住了,剎那之間滄海桑田,天地蒼涼!
而恐怖的地方就在於,如此巨大的情緒反差,意境反轉,說是從天堂去到了地獄都不爲過的。
但他在這個切換的過程中,竟然愣是沒讓人覺得有哪怕一絲絲的生硬感和違和感!
簡單點說,那就是你在陽間突然被拉進陰間,哪怕後知後覺,你的第一反應也會是:我剛剛還在陽間,怎麼到陰間來了?
而蘇白唱出來的那種感覺,分明就是你突然被拽入陰間,而且還是眼睜睜的看着他拽你下去的,但下去後卻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很奇怪嗎,我不是一直都在這麼?
“噝!”
頓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渾身都在發顫。
“好......好強的感染力!”
“這種自然而然的,身心彷彿瞬間就被拉進去的感覺......這對曲子唱腔的駕馭力和對意境的理解力......”
“他嗓音是被施過法的吧?”
“有咒,他的歌喉肯定是有咒的!”
權伯的牙關已經咬的死死的,卻仍止不住的在打顫。
全程都看不起南音的楚芊音,此刻的反應更大,原本只是當作笑話看的,卻是一開腔,就被斃了般!
明明不是在蹦迪,而是在聽一首“喪曲”,她竟然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推背感!
就如同坐車到時候,汽車猛地加速,心臟在一瞬出現落空感後,緊接着就那陣驚悚的刺激下,開始劇烈的加速跳動,一時間氣都喘過不來。
而最可怕的是,她整個心神都被那唱腔給揪住了一般,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聽得見他那如同直達心靈深處的喃喃清音。
“人話你死呢,我尚思疑,我唔信佢講,今日果然你左咯,我實慘傷,妹呀,你死因銀幾十兩,把我舊情一旦附落水茫茫......”
待聽衆們將那片刻極致驚豔所帶來的緊張刺激感緩了緩後,再聽着那一段祭奠亡侶的苦情故事在蘇白那悠悠南音中娓娓道來,悲涼開始浸心入肺了。
蘇白的唱腔像昨天一樣,運腔簡樸流暢,跌宕有致,感情細膩,瑩潤清越之餘又帶着與他本人氣質極其不符的滄桑感,強烈的反差感所帶來的無窮韻味,讓人極致享受。
楚芊音真的是大開眼界了,她真以爲這首曲子蘇白會哭着唱的,就像辦喪事時那些職業哭喪婦一樣。
萬萬沒想到,完全沒有所謂的哭腔,卻又字字深情可鑑,比哭着唱,還讓人悲傷。
她掃了一眼全場,已經有好幾位老奶奶被那故事帶動情緒眼眶紅紅,淚水打轉,甚至有一位老奶奶已經在低聲抽噎了。
或許是因爲不像那首文縐縐的《客途秋恨》一樣吧,裡面的唱詞更直白,更樸實。
沒有兜兜轉轉,欲蓋彌彰的“今晚的月色很美”,就用最市井最草根最接地氣的大白話單刀直入,愛你就說愛你,想你就說想你,句句直抵人心。
待唱至主人公租船去到江上,開始逐件逐件燒物品的時候,每燒一件,便是一句深情的囑咐,場面也逐漸開始失控了,現場聽衆的低聲抽噎聲不斷響起。
楚芊音偷瞄了一樣自家爺爺,也是不勝悲傷,眼眶全紅了。
但她還好......
雖然她早已經收起了輕視之心,驚豔於蘇白的伴奏,箏音起伏彷彿潮水拍和,清脆的拍板聲每一下像是敲擊在人的心肝上一樣,總能激起一陣陣的雞皮疙瘩。
更驚豔於蘇白那古怪、晦澀,但又韻味十足的唱腔,低吟淺唱彷彿字字泣血,讓人心神搖曳,欲罷不能。
甚至突然很想回去認真的再聽一次昨晚的錄音......
但關於這個故事本身的話, 她就真沒什麼感覺了。
一個女票客,一個風塵女子,所謂的深情苦楚,怎麼聽來都覺得很虛僞,因爲說到底其實不就是一場骯髒的交易?
就完全沒有代入感嘛......
又聽蘇白唱到:“燒到煙託與及雷州鬥,又來燒到煙屎鉤,重有局沙一盞光明透,但凡燈暗你要自己添油,呢盒公煙原本系舊架,馨香翳膩可以解得煩憂,你清閒無事燂返幾口,不妨陰府自己綢繆......”
想起自己還有“任務”在身的楚芊音,連忙搖了搖聽得入了迷的爺爺,小聲問道:“哎哎哎,爺爺,什麼是公煙啊?”
剛剛蘇白說到這裡就直接跳過了,所以楚芊音聽得很懵,果斷髮揚不懂就問的求學精神。
卻沒想到,不問還好,一問,權伯泛紅的眼眶裡那打轉的淚水就崩不住了。
他抹了一把眼角後,慘然笑了笑:“孩子啊,別的東西你都可以不記,芽蘭帶是什麼,那都可以當作是小白哥哥在跟你鬧着玩,但是這個東西你必須給我死死記住了!”
說着,他狠狠地咬緊了牙關,盯着楚芊音一字一頓的說道:“所謂的公煙,就是舊時萬惡的狗屁官家准許售賣的,外國商行輸入的,一片片的鴉!”
轟!
楚芊音的心臟彷彿遭到了重擊一般!
再望向仍在哀嘆呢喃着的蘇白時,只感覺有一股比死亡還可怕的悲涼,直直刺入骨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