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有些慶幸許歆瑤是在相府之內得知的這個信息,也是對着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麼現在的問題便是,他該怎麼把這四妹給糾正過來。
這四妹說得沒錯,相府確實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北境之局是皇帝與那位父親一同設下的,宗門那邊入局只是被動的還擊。
朝廷已經出刀,總不能指望宗門束手待斃吧?
而戰場,是沒有任何道德束縛的人間地獄。
想到這,許元輕輕嘆了口氣。
他感覺自己被那老爹坑了。
文案是他給許歆瑤看的,不管是作爲一個父親,還是作爲那謀斷天下的宰相,他都應該清楚許歆瑤現在的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他自己不解決這一點,明顯就是把這個坑留給他這老三來解決。
看着眼簾垂落的少女,許元輕呼一口氣,緩聲說道:
“歆瑤,你擡頭看着我。”
許歆瑤接收信息已然徹底將他們相府認定爲了造成北境一切的兇手,而這是她從小養成的性格無法認可的東西。
在這種時刻,眼神的交流很重要,甚至大於語言。
無聲中,
許歆瑤順從的擡起了眼眸,美眸之中泛着若有若無水光。
對視之中,許元問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們相府是戰爭的罪人?”
“難道不是麼?”許歆瑤咬着脣角。
“呵”
許元脣角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聲音很低:
“當利益訴求無法通過談判來獲取之時,付諸武力纔會被搬上臺面。
“歆瑤,
“你覺得我們相府在這場戰爭中所想要拿到的利益是什麼呢?”
許歆瑤沒有任何遲疑,捏着大腿的雙手再次攥緊:
“北境宗門的那些產業,
“如果我猜的沒錯,在父親的命令下,黑麟軍保全那些生產設施的命令應該遠遠大於保護那在戰爭下受災的億萬庶黎吧?”
“伱說的沒錯,確實如此。”
許元沒有否認,因爲這四妹做出的猜測便是事實。
相較於宗門竭盡所能的破壞,從相府內院書房內發出的命令中雖然有着救助災民的命令,但那是在保障宗門產業的前提下進行的。
人,或者凡人的生命遠遠不及北境宗門在千百年來積累下的生產設施。
大炎不缺人,即便北境的百姓死光了,朝廷也可以利用那四通八達的官道網絡將其他地方的人遷徙過去,而那些設施如果被毀壞了,那便需要數百年的重建。
甚至,許元心中還有一個黑暗的推測。
他不願意這麼想,但相府和皇族的幕僚們肯定做出過類似的毒計。
如今極黑之地的蠻族幾近滅族,北境三洲已然成爲了沒有外患的“安全”地區。
在北境一切的戰事結束之後,以朝廷的名義從宗門盤踞的其他州府遷徙大量人口填補北境的空缺,便能夠在接下來戰爭中一定程度打擊宗門一方的戰爭潛力。
不過這些事情,許元不能告知給眼前這位四妹。
如果她知道了,直接當場黑化也說不準。
心中想着,許元接着說道:
“那麼,我們相府想要那些產業是爲了什麼?”
“.”
這個問題,許歆瑤沒有回答。
但看着少女顫抖愈發劇烈的身子,許元知道對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他緩聲幽幽說道:
“你想的沒錯,爲了接下來的戰爭,北境三洲需要被打造成一個大後方。”
許歆瑤呼吸一滯。
她有所猜測,但卻無法接受。
她不理解,不理解父親爲什麼一定發動戰爭,一定要讓億萬生靈塗炭。
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許歆瑤望着許元那平靜的眼眸,小心翼翼的問道:
“哥你..你能去勸勸父親麼?”
“做不到,也不想做。”
許元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廂房內卻如炸雷般響徹在許歆瑤的耳邊。
許元看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那雙明麗動人眼眸逐漸變得空洞無神。
這個神態,許元依稀記得。
在《滄源》中,這位四妹黑化之時的立繪便是這幅模樣。
但他的話語還並未結束,許元聲線平靜的繼續問道:
“歆瑤,你覺得父親爲什麼要發動戰爭?”
許歆瑤神色動了動,咬了咬牙,聲很輕,但聽上去額卻顯得聲嘶力竭:
“用用和平的方式難道就不行麼?”
“砰!” 許元忽地的一巴掌拍在了許歆瑤面前紅木桌案之上。
厚重的紅木之上直接出現了一個掌印。
他看着她,問:
“在盛山縣時,我應該已經與你說過此事,那次經歷你難道還未認識到這一點麼?”
少女似乎被嚇到了,縮了縮脖子,但眼神依舊倔強。
對視了數息,許元忽的嘆息了一聲,擡手揉了揉眉心,忽地輕笑了一聲。
放下手,許元勾着脣角,笑問:
“宗門和朝廷都不會退讓,這天下的妖患人災你一路遊歷應該已經見到了,既然你覺得父親是錯的,那麼你覺得這事應該如何解決?”
問題尖銳,許歆瑤依舊沒有絲毫動搖,望着許元,眼神婆娑,聲線堅決:
“所以.所以我纔想要做出養魂戒!”
“.”許元。
許元被這話搞得一愣。
一時之間,他沒能搞清楚養魂戒與天下妖患人禍之間的聯繫。
但隨即,前世的思維模式便給出了答案。
能源。
養魂戒,代表着一種嶄新能源,一種甚至能夠改變大炎格局的造物。
佈道天下的武館已然讓大炎國力膨脹,若是養魂戒的技術成熟,大炎各方面國力都將再次得到一次飛昇,到時候妖禍人患都可以得到解決。
想到這,許元看着許歆瑤視線略微變了變。
這位四妹似乎真的找出了一條不同於那位宰相父親的道路。
見到許元沉默,許歆瑤垂着眼簾,緩緩的說道:
“哥在最初遊歷天下之時,歆瑤確實是本着去結交那些宗門子嗣,試圖聯合他們的力量來改變大炎。”
說到這裡,少女姣好無瑕的白皙臉蛋上浮現了一抹笑意,自嘲的笑意:
“一開始我覺得我是對的,因爲那些朋友爲人真的很好,
“正直、善良、嫉惡如仇,我不相信他們最後會變成利益至上的壞人。
“但在盛山縣之後,我仔細想了想哥你那時與我說的話,對那些朋友進行了一些測試。
“然後歆瑤便發現時哥你的話確實沒錯.
“就算他們自己不想變成那樣,他們的長輩,他們所處位置也會強迫他們做出那樣的事情。
“歆瑤太天真了.
“人經不起考驗,人也真的會變.
“所以,我最初堅持的路是條死路,這世間一切都是利益所在,這偌大天下絕大多數的人也只會爲了利益而活動。”
“.”
許元細細的聽着,並沒有接話。
他的心中有些釋然,這四妹那次的不告而別原來並非是冥頑不靈,而是前去取證自己所堅持的道路是否正確。
“哥,
“在測試得到結果之時,那時候我真的很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了,更不知道如何去救助那些絕望的百姓。”
一邊說着,許歆瑤一邊擡起了眼眸,望向了窗櫺外烏雲散去後高掛天穹的那一輪圓月:
“歆瑤所習得的陣法能夠救很多人,數以百萬,甚至數以千萬的人.但這些人對於整個大炎而言這些人還是太少了!
“我即便窮盡一生也無法將陣法佈置在大炎的每一個角落,更別提,這種事情除了萬象宗那種別有他圖之人應該很少會有人願意出資出力來幫助我完成。”
“所以我告別那些朋友,結束了遊歷,回到了帝安,也回到了格物院。”
“既然利益所在纔是這世間不變的道理,我便想用自己的方法來研製出一種東西來解決這一切。”
“.”
話落,沉默。
許元平靜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成見,真的是一座大山。
在他心中眼前的四妹一直都是《滄源》中那個爲了天下蒼生而可能背叛相府的聖母,但現在他突然發現這個先入爲主的觀念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她一直都在反省自己,也一直都在尋求一條不同於父親的道路。
他感覺到了一絲慚愧,略微攥緊了手掌。
許歆瑤一直在踐行自己的話語,也一直在踐行自己想要實現的一切,而他一直都只是在隨波逐流。
相府的四小姐在這件事情,比他這位相府的三公子要強得太多。
許元張了張嘴,但卻已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因爲說出來,會很傷這四妹的心。
在許元複雜的眼神中,少女低頭看了看自己拿纖細柔嫩的手掌,語氣很堅定:
“哥,歆瑤覺得這大概便是這些年來,我所學之識真正的用途。
“哪怕這東西會被軍用,哪怕這種東西會在戰場之上殺死無數人,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畢竟,就算我不讓你們用,師傅也會偷偷的去做,
“不是麼?”
說到這,許歆瑤再次望向眼前不言的三哥,忽地彎眸一笑,如月牙的眸子中帶着晶瑩,壓抑着哭腔:
“哥哥,
“這件事情.只有這件事情,你願意幫助歆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