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勁炁破開的細雨終究只是一時,不過半天時間,京畿地區雲層那被強行撕開的裂口便消彌無形。
綿延萬里的厚重雨雲蔚爲壯觀。
秋雨又開始下了。
大炎山水很美,在雨中蒙上一層灰青面紗,猶如煙水墨畫。
而這片靜謐忽然被一位中年男人打破,他自雲層之上而來,髮鬢斑白,身着的黑衣不染雨露,徑直落入那片綿延起伏的高聳山脈之內。
與所見如畫之美不同,離得近了,山林之中瀰漫着破敗腐朽的味道,動物的屍體,糜爛的枯葉,但好在雨水沖刷了其中絕大部分。
雨水敲打茂林吱啞淅淅瀝瀝,許殷鶴行在這杳無人煙的山林之中,踏着那滿地的枯葉向上而行。
無路的繁茂木林隨着他的行進被一股無形勁力破開一條道路,他的腳步很緩,但速度極快,一些林中的原住民方纔見到這不速之客,用警惕目光望來,黑衣身形便已然消失。
不時數息,
許殷鶴已然來到了一處山洞之前。
山洞洞口數丈,內裡暗沉無光,像是一頭噬人巨獸的口器。
走入,直至盡頭,
看着那名盤坐在巨石上的壯碩老者,許殷鶴卻並沒有第一時間出聲。
洞內的炁機因壯碩老者的吐納而肉眼可見的紊亂着,待其收斂功法,睜開眼簾一切方纔迴歸平靜。
終是冉劍離先開了口,看着黑暗中的黑衣中年人,他的語氣帶着無奈:
“許殷鶴,你藏的可真深吶,此次北狩,我一直以爲李耀玄是鴻門宴的主人,倒是未曾想你這老東西纔是場上至強之人。”
許殷鶴緩步走近,抵臨一丈站定:
“李耀玄也不弱。”
冉劍離眯了眯眼,語氣有些感慨:
“看來你當真是動過在那皇龍林弒君的念頭啊”
許殷鶴沒有否認,道:
“不重要了。”
“也對,所以咱們相國大人,您這是專程過來殺我?”
冉劍離笑着調侃。
他並不是一個嚴肅的人,從始至終都不是,年歲的增長讓他沉穩,但性情依舊如故。
許殷鶴神色清幽,聲音迴盪:
“若想殺你,從一開始便不會送你離開。”
聽聞此言,冉劍離思忖一瞬,隨口問道:
“說到這個,你先前是用了何等手段?你我二人交手時炁機的震盪雖強,但還不足以瞞過那你那枚懸空戒的宇術痕跡,那麼近的距離,以李耀玄的修爲和眼力應當必然能看出來端倪來纔對。”
在那來自帝安變故的傳音抵臨的一瞬,
二人戰鬥爆發,
對於他們這個層級的聖人修者來說,強弱、勝負,其實在交手的一瞬間便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結果。
在術法與那重劍對碰的第一時間,冉劍離便意識到自己不是這宰相對手,而且差距還蠻大的。
生死搏殺雖無絕對,但他與他差距已然超出了這個界限。
冉劍離當時也並沒有多少絕望。
反而想的是,
這狗日的許殷鶴和那殺千刀的許長天一樣,都是滿嘴跑獸車的玩意。
劍聖戰西恩至尊的那一夜,居然說自己已然二十年沒勝過鳳九軒,他媽的沒比試過,就不算贏是吧?
不愧是父子,
和那殺千刀的許元真是一丘之貉。
不過知曉差距是一回事,死戰又是第二回事。
人要殺他,總不能束手待斃。
對於死亡,冉劍離看得很輕,而且在來到這京城之前,他便已然做好了生死道消的準備,可就在他準備與這宰相拼命的時候,卻感受到了一股宇術波動將他包裹了起來。
那一瞬間,冉劍離直接被整懵了。
甚至想直接傳音問問這許殷鶴這是在搞什麼東西。
但一切都發生太快了。
沒有時間讓他詢問,也沒有時間讓他反應。
只有一個二選一的抉擇。
要麼接受這宇道之術,被許殷鶴不知目的的傳送去某個地界。
要麼就用炁機掙開這宇道術法,留在皇龍林與這許殷鶴死戰。
兩個抉擇,
選前者,雖不明緣由,但有生機。
選後者,除非皇帝連同兵陣與他一起圍毆這許殷鶴,不然便是必死,而且若是許殷鶴鐵了心要殺他,皇帝與軍陣還不一定攔得住。
所以,冉劍離選擇前者。
他想看看這許殷鶴想做什麼。
半日時間思索了很多,此刻對方果然如他所想的找上了門,也便直接問出了心中所想:
“而且,你又是爲什麼要將我傳送離開?”
許殷鶴靜靜的站在原地,話語很輕:
“李耀玄被其他東西吸引了注意,所以不會感應到那宇術波動,至於爲何不殺你.因無必要罷了。”
“沒有必要.”
冉劍離略微蹙眉,於黑暗中看着那平靜神色,對方的藐視讓他微怒,但又感無奈,輕聲嘆道:
“罷了.李耀玄被吸引了注意?當時還有其他東西在場?”
許殷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冉劍離終究是差了一線,感應不到天意的存在。
既然如此,不如不答。
只是道:
“我言中的無必要,並非羞辱。”
冉劍離聞言也知曉對方不想說,也便於黑暗中擺了擺手,道:
“所以,你到底爲何不殺我?若我回到劍宗露面,你與你那三子此番表露出的決心便會全部付諸東流。”
許殷鶴搖頭,話語篤定:
“你不會。”
冉劍離眯了眯眼,朗聲笑道:
“哈哈哈我這老骨頭雖然生性閒散,但終究是宗盟之主,可不會藉着此番假死一走了之。”
許殷鶴見對方明知故問,也便直接將話挑開:
“宗盟是基於仙稅之法而建立,其餘之事上,皆有掣肘內鬥,你需要用你的死去團結宗門,防止內部的某些蟲豸想着向我綏靖。”
宗盟太過閒散,死道友不死貧道之風盛行,各門各派都想着自己的利益,想着朝廷終會妥協。
但同樣的,
宗盟之中亦有清醒的高層。
他們清楚的知曉宰相絕不可能妥協。
戰爭必然到來。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擁有足夠分量之人的死,來將宗盟之內那些意圖綏靖之人的千秋美夢打醒!
冉劍離,來京城便是爲了赴死。
被許殷鶴一語道破自己來京的目的,冉劍離也逐漸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道:
“所以,你這是準備讓我先回去,然後再宣告我假死的消息?”
“也許是。”
許殷鶴沒有否認。
冉劍離眼神凝重,咧了咧嘴:
“若放出這個消息,你準備如何與皇族交代?就不怕李耀玄猜忌你有篡位之心?”
許殷鶴搖了搖頭,平淡的說道:
“你我不同。”
“.”冉劍離忽然沉默。
自家人知自家事,宗盟內部是個什麼情況,冉劍離可太清楚了,若是讓天下宗門知曉,宰相私下放過了必死的國師冉劍離,事態會如何發酵?
最關鍵的是,
自個家那閨女,劍宗首徒,還確實和那殺千刀許長天不清不楚。
冉劍離真的不知道屆時作爲宗門魁首的天元劍宗該如何自處,自己這宗盟之主又該如何解釋。
相府那邊則沒有這些顧忌。
因爲有許殷鶴本人過往數十年積攢起的威望與信用做背書。
而且,
李耀玄若不信許殷鶴,又怎會容他壯大至今。
安靜良久,冉劍離幽幽嘆道:
“相國,你這陰損的計可真毒啊,現在來尋我,是爲了取證?”
宗盟雖然內部鬥爭激烈,但若他冉劍離窩着假死不出,其他人也不可能信相府的一面之詞。
所以,許殷鶴需要證據。
他冉劍離明確存活於世的證據。
想到這,
冉劍離已然動了自裁之心。
許殷鶴雖強,但若他一心想死,對方還攔不住。
看着那雙腿尚未修復的壯碩老人,許殷鶴輕輕搖頭:
“若我欲行此事,你定會自裁。”
說到這,
許殷鶴頓了一下,示意對方可以散去那意欲自爆的炁機,後又繼續說道:
“所以我不會強行取證,而且相府也需要你在暗處去牽制那些隱世宗門,若是你死了,若是劍宗倒了,現世宗門沒有一個主心骨,很快便會被那些隱世宗門合流,這樣對我朝廷不利.”
“怎麼感覺你越說我越想死了?”
冉劍離忽然咂嘴低語。
“.”許殷鶴沉默。
“玩笑而已。”
冉劍離見狀咧嘴一笑,擡手摩挲着下頜的白髯,低語道:
“既然你不殺我,也不想取證,那你這尋我作甚?以你的爲人應當不會做這多此一舉之事。”
方纔二人所述之事,若許殷鶴不親至相告,冉劍離也能通過利害關係推斷出來,但卻絕無現在這般確定。
而這個問題,許殷鶴答得極爲乾脆:
“我曾許諾長天,給他一個機會。”
“機會?”
冉劍離表情瞬間古怪,不解之意溢於言表:“你是想讓他來說服我,帶着劍宗投靠你們朝廷?”
“不知。”
“什麼?”
“我只許了承諾,他欲行之事我也不知。”
“嘖”
冉劍離輕嘖一聲,神色有些嫌棄,但忽然意識到什麼,定神凝望向這黑袍中年人,道:
“若他與你想法相悖,又當如何?”
許殷鶴思忖數息,輕笑,淡然道:
“以他爲準。”
“.”
聲音在黑暗寂靜的溶洞消散。
冉劍離卻因此言瞳孔緊縮,半晌都未能說出任何言語。
以許元爲準。
開什麼玩笑?!
當權者培養繼承人,令權力過度,也根本不是用這種法子。
“呼”
壓下紊亂的心緒,冉劍離呼出一口氣,嘆道:
“你倒是真的很相信他,也真的很着急。
“相國,何須一意孤行?
“若無戰事,你我做個安樂親家不好麼?”
“.”
許殷鶴視線靜默,像是在看一個傻子般平靜。
冉劍離則無所謂的搖了搖頭:
“呵呵,感嘆之言不必當真。雖然這一世你我相交不深,但我也知曉你這種人行了一世的夙願當是絕無摒棄可能。
“不過都說到這了,我總有一種咱們此生都不會再見的感覺,便把話說開了,其實從當年你名聲鵲起之時,我便一直對你挺好奇的。
“許殷鶴,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
許殷鶴安靜一瞬,頷首:
“國師請說。”
冉劍離深吸了一口直視着對方眼眸:
“我記得,你最初也是宗門世家子弟,當年你究竟是因何動了這般改換天日心思?
“是因爲那天下庶黎?”
話落,溶洞寂靜。
身着黑龍袍的中年男人在聽到這話之後便陷入了沉默,似乎未能想到對方會問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又似是陷入了當年的回憶。
這個問題的答案真的太過久遠了。
久遠到,
作爲大炎宰相數十年的他本人都快忘記。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
許殷鶴嘆息一般的聲音緩緩響起:
“是也不是,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