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萬曆十八年十月下旬,萬曆遣內臣責問內閣,‘屢有人疏請開礦,爲何不見戶部奏復?’
首輔申時行等不明所以,便老生常談的回奏說什麼‘開礦必當聚衆,聚衆必當防亂’、‘怕差官擾害地方軍民’、‘着實無大礦可開’云云,總之諸多不便,想要糊弄過去。
然而萬曆在沉默幾天後,宮中忽然有中旨傳出,說‘連年大旱,國帑內帑空虛,大工浩費不貲,難以爲繼。但皇上仁愛,不忍加派小民,所以決定遣礦監稅使赴全國各地,開礦以採徵天地自然之利,通衢抽稅以徵取商賈之羨餘。’
因爲下的是中旨,派出的是中官,所以外廷百官只能幹看着閹人們羣魔亂舞。
不只是三萬在編宦官拼命行賄當權,想得個出京作威作福的美差。還有十多萬自己閹割、卻入宮無門者,也全都從犄角旮旯冒出來,紛紛投入礦監稅使門下,求爲爪牙,好跟着去魚肉地方。
萬曆這一手確實將大多數官員蒙在了鼓裡,但這世上從不缺聰明人,已經有人見微知著,明白他要幹什麼了。
十月的最後一天,太子太傅、刑部尚書海瑞來到會極門,通稟求見萬曆皇帝!
“誰?”聽了張誠的稟報,躺在牀上看兩個披頭散髮的宮女互相掌嘴的萬曆皇帝,好一會兒纔有了反應。
“是海瑞海宮傅。”張誠只好又說一遍道:“他說有關乎社稷安危的天大事體,今天一定要見到皇爺。”
“怎麼,又要給朕來一本《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嗎?”萬曆沒好氣翻翻白眼,他現在覺得文官都不可信,哪怕海瑞也不例外。
這種與衆爲敵的感覺實在很糟糕,萬曆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只有不斷折磨宮人來發泄。便呵斥兩個宮女道:“誰讓你們停的,都想進墩鎖嗎?!”
這是他發明的小遊戲,讓兩個如花似玉的宮女一人一下,互相扇耳光,哪個先支撐不住昏過去,醒來時就會被裝進墩鎖中,一鎖就是數日。
所謂‘墩鎖’,就是個一尺見方的木箱子,上開有四個洞,分別鎖住手腳。因爲進去這種刑具後,宮女只能狗一樣蹲着而得名。時間一長頭暈目眩、痛苦至極,很多人因此而死去,不死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疾。
兩個已經鼻青臉腫的宮女嚇壞了,趕緊毫不留情的使勁扇對方耳光。
聽到那啪啪脆響聲,萬曆才感覺沒那麼堵得慌了,擺下手對張誠道:“不見,讓他有什麼事具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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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極門收本處,不斷有咳嗽聲傳出。
那是海瑞發出的。
北方的寒冬是老年人的天敵,他年事已高,又不注意保暖,入冬後便病倒了。
海中平趕緊請西山醫院的大夫來給父親診治,一番打針吃藥才見好轉,但大夫囑咐他仍需臥牀靜養些時日。
但海瑞得知了萬曆要派礦監稅使四出的消息,哪裡還躺得住?於是強撐着病體來求見萬曆。
太監們自然不敢怠慢這位活着的神仙,趕忙一面入內通稟,一面請海宮傅到值房中坐等。
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替他通稟的收本處管事太監陳矩方鼻頭通紅回來,一面在爐前烤火,一面對海瑞歉意道:“皇爺身上不爽利,就不召見了,請海宮傅有事具本。”
“上本?老夫今年連上五本了,全都石沉大海,八成他看都沒看!”海瑞一陣劇烈咳嗽道:“你沒通稟上去,是宗廟存亡的關天大事?!”
“小的當然有說了。”陳矩嘆了一聲,太監也都不是賤人,比如他就不太賤。便壓低聲音道:“你老還是別幹上火了,皇上決計是誰也不會見的。”
“好吧,老夫不讓你爲難了。”海瑞點點頭,在海中平的攙扶下起身。緩緩走出了收本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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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門外的天空鉛雲低垂,零星的雪花飄落在海瑞父子的臉上,就像蒼天落下的晶瑩淚水。
“父親,咱們回去?”海中平看着白髮蒼蒼的老父親,那從來都筆挺筆挺的腰桿,也因爲衰老和病痛佝僂了。
海瑞點點頭,便在兒子的攙扶下,緩緩走過長長的千步廊。
路上,他用罕見的溫柔語氣,對海中平道:“兒啊,過了年你就二十一了。你岳父那邊也催了幾次,收拾收拾回去成親吧。”
“兒子不放心父親啊。”海中平低聲道。
“你就不用操心爲父了。”海瑞笑笑,叮囑道:“成婚後,要照顧好姨娘和弟弟妹妹,好好和媳婦過日子。這件不要學爹,我對你奶奶又敬又怕,對你娘一直很冷淡。現在想來,那樣是不對的,可惜她已經不在了。那就對你韓姨娘好一點吧,她這輩子也很不容易……”
“父親怎麼忽然說起這些來了?”海中平有些不安的問道,因爲海瑞平時從不跟他來兒女情長那一套。
“沒辦法,可能人上了年紀就愛婆婆媽媽吧。”海瑞笑笑,接着對兒子道:“對了,明天,你送六錢銀子到部裡,結一下他們墊付的柴火錢。”
“是,父親。”海中平應道。
“剩下的一點錢,就做回去的路費吧。”海瑞說完站住腳。
海中平擡頭一看,父子說話間,已經出了承天門和長安右門。
右手邊一個小小鼓樓,就是大名鼎鼎的登聞鼓院了。
這面可以直達天子的鳴冤之鼓,大明自然也是有的,但也不能讓你隨隨便便敲響。
首先,這面鼓是在有錦衣衛把守的院子裡的。同時,還有御史在值班。凡民間詞訟,必須自下而上,一級級上訴,只有省裡該管不管,或者有重大的冤屈申訴,才允許敲登聞鼓。值班的監察御史馬上帶着上殿面君,誰要是敢阻攔,就是死罪。至於家庭婚姻糾紛、土地等小事,是不允許敲登聞鼓的。
本朝登聞鼓制度雖專在開闢鳴冤申訴之路,但借之行言諫之事者依然不絕於史,甚至出現過極爲暴烈的‘尸諫’!
洪武時,青文勝爲民請命,擊登聞鼓以進,遂自經於鼓下。
正德時,許天賜彈劾劉瑾,夜具登聞鼓狀,之後亦自經,震動天下!
還有天順時,萬古人渣朱祁鎮復辟後,爲他閹爹王振正名立像、設旌忠祠;還爲他韃爹也先在京城立廟供奉,卻要殺被蒙古人俘虜後,唯一對他寸步不離、百般保護的袁彬。
百官都知道袁彬被是冤枉的,都在爲堡宗如此忘恩負義而不平,可惜‘內外鹹冤之,莫或敢發也’!
這時,是一個和袁彬素不相識的油漆工楊壎,憤而不平,擊登聞鼓爲其訴冤,以性命質問堡宗——可還記得袁彬當日‘保護聖躬,備嘗艱苦’之功?
他毫不留情的怒斥朱祁鎮,一個忍心如此對待自己大恩人的君王,心性實在太過可怕,足以令天下所有人不寒而慄!
朱祁鎮被嚇出一身冷汗,這纔不得不留了袁彬一命……
這就是登聞鼓院,當叩閽不聞、上書不達、人主壅蔽極矣時,只有靠這最後的手段來振聾發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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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父親的目光望向登聞鼓院,海中平瞬間就明白了父親要幹什麼,臉色一白,想拉着父親離開。
“放手。”之前站都站不穩的海瑞卻紋絲不動,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海中平道:“在這裡等我。”
海中平下意識就鬆開手,呆呆看父親拄着杖,步履蹣跚的走進了登聞鼓院。
院門口把守的錦衣衛自然不敢阻攔,趕緊進去通稟。
很快,值守的御史和一名錦衣總旗跑出來,向海瑞道行以大禮。前者恭聲問道:“宮傅親來,有何貴幹?”
“打開。”海瑞看着鼓樓門上的大鐵鎖。
“宮傅恕罪,上頭不讓敲鼓。”那名總旗硬着頭皮。
“太祖成祖設立的登聞鼓,居然不讓敲,還給上了鎖!說說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海瑞雙目如電,看的那總旗小臉發白,腿肚子轉筋。被門神那降妖除魔的目光凝視的感覺,實在是太銷魂了。
“你老有什麼事情,直接跟下官說也是一樣的。”御史搶在海瑞發飆前,小心翼翼道。
“跟你說沒用。放心,面對的是老夫,誰會怪罪你們?”海瑞倒提榆木手杖,作勢要砸門道:“打開,不然老夫自己來!”
“唉……”兩人對視一眼,後者只好乖乖掏出鑰匙,給海瑞敞開了上鎖多年的登聞鼓樓。
海瑞便扶着落滿灰塵的樓梯,吃力的爬上了二樓,用柺杖捲一捲面前的蜘蛛羅網,一面碩大無朋的登聞鼓,便現出原形來。
他四下一看,找不到鼓槌,索性便雙手握着柺杖,用盡全身力氣,敲擊下去!
咚咚——沉悶而巨大的鼓聲,震得那兩人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鼓聲傳到了不遠處的六部衙門,官員們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愣一下才意識到是登聞鼓響了。
這還是萬曆年間的頭一回呢!
官員們議論紛紛,趕緊打發去瞧瞧,是什麼人在擊鼓。
那鼓聲隆隆也傳入了紫禁城,雖然翊坤宮裡聽不到,自然有太監第一時間稟報萬曆。
“皇爺,有人敲登聞鼓了!”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跑進來。
“什麼人?怎麼不攔下!”萬曆登時把臉拉成了驢臉。
“因爲擊鼓的是海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