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摸了摸臉,天動從懷裡掏出了一袋東西,一個一個地放到了盤子裡,一邊擺一邊說,“這是我和掌櫃的問來的,他說這郊外有家姓李的人家,家裡的土李長得可酸了,你最近不是吃不下飯嗎,我想你肯定喜歡吃這個的。” 放了下來,天動見到桃夭還是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不僅疑惑地問道,“桃姑娘,你不喜歡吃杏子嗎?” 桃夭捂着肩上的繃帶,失了血色的脣微微勾起,“從前還喜歡,現在就不喜歡了。你不會不知道吧,咱們兒子已經生下來了。” 紫琰捂着嘴巴,看着桃夭對着虛空的房門說話,十分理智地躲到一邊,一言不發。 天動眨了眨眼,瞧了瞧桃夭確實平坦了的肚子,又仰頭,無比認真地想了想。過了一會兒,天動雙手一拍,顯得煞是開心,“啊,我想起來了,上個月的時候已經生了個大胖小子,長得和我可像了!嘿嘿,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丟三落四的,老是忘記事情。” “小和尚,你快來,我帶你去瞧小八,”桃夭朝他微微笑着,“你聽,孩子是不是哭了,我們該去哄哄他了。” 天動點點頭,連忙走到了桃夭身邊,在拉住她手的一瞬間,煙消雲散。 只剩下那一盤青青紅紅的李子,在碗裡靜靜躺着,看上去那麼好看,那麼不真實。 桃夭深深地吸了口氣,對紫琰說,“他回來了。” 剛剛這一瞬之間,最後一魄終於離開了那郊外李家的果園,爲桃夭摘了滿滿一盤的李子,冒着雨,帶着渾身的溼氣,在自己身邊消失了。 桃夭渾身只哆嗦,只覺得自己身上好涼,或許是剛剛天動身上的雨水也沾到了自己身上,讓她無比黏膩,不舒服。望着紫琰爲天動施着針,桃夭緊緊揪着自己的衣襬,兩隻桃花眼都睜得大大的。 在紫琰收起了那小小一寸的風月骨的時候,牀上那個闊別多日的人終於有了反應。先是手指,再是睫毛,然後,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緩緩張開,發出了久違的光彩。 天動扭過頭,看見了身邊的桃夭,有些遲鈍,還有些迷茫。看着他眼裡自己的倒影,正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桃夭終於發出了一個宛如花開的笑容,然後跌倒在牀邊。 小和尚,你終於回來了。 好不容易將天動救了回來,桃夭又倒下去了,紫琰這下是真的發火了,將這幾個月來的勞心勞力,還是提心吊膽,全都爆發在這兩個多災的病人身上。不準出門,不準下牀,定時就把苦苦的一大碗藥給灌下去,苦的兩個人臉都皺巴了。 不過紫琰可不管那麼多,這兩人好不容易都度過一劫了,她現在是一門心思要將他們養得一白二胖,恨不得直接來個萬壽無疆。尤其是紫琰身邊兩個爲虎作倀的幫手,一個田七一個顧驚蟄,簡直將紫琰的話當做聖旨一般,折騰得兩人叫苦連天。 桃夭雖然廢了一隻骨,可是畢竟只是流了些血,補一補也就回來了。說來也奇怪,自從桃夭抽走了那風月骨之後,渾身的異香頓時消失不見,那些一顰一笑間流轉的風華,也漸漸散去。不過桃夭一點都不可惜,反而樂得自在,失去了這累贅的東西,對她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等到桃夭能夠下牀溜達的時候,天動已經在裡裡外外跑了好幾天了。顧驚蟄像是有意鬧這他,成天帶他出去跑步溜達,要麼就是訓練如何給小八洗尿布拍身子,就是不肯讓他去見桃夭,急的小和尚只能半夜爬上房頂,順着瓦片的
縫隙瞧一眼桃夭。 每晚聽着房樑上的動靜,桃夭只是佯裝聽不見,嘴角卻是整夜都帶着笑的。 終於等到桃夭門禁解放的那天,就見到天動抱着小八站在門口,激動地差點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憋了半天,天動將小八一舉,朝桃夭說,“他娘,小八又胖了二斤。” 被天動這種養小豬崽又養胖八斤的語氣打敗了,桃夭笑得前仰後合。這是她心心念唸的日子,她終於等來了小和尚,還有她和小和尚的孩子,多好。 剛剛病癒的小和尚瘦了不少,站在桌子前,顯得長身玉立。桌上不知何時放上了一張有些皺巴的宣紙,似乎是被疊過一般。鬼使神差般,天動提起筆,在桌上拿起毛筆,浸潤了黑墨,似乎自有人指使一般,在紙上寫了起來。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一字一句寫下來,心裡突然充滿了那些酸澀,滿是求不得的無望和沉默。 桃夭推門進來,見他背對着自己,不禁惱了他不知愛惜,拿了件外衣,披上了他的身上,“剛剛病癒不能夠多吹風,你怎麼不聽我說呢?” 話音,在見到那紙上的字跡時,戛然而止。 小和尚扭頭瞧着桃夭,笑得雲淡風輕,“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自己寫了下來,不過不算太晚,對不對?” 桃夭看着他,只覺得自己眼前迷糊了起來,似乎此時的天動,和那個消失在自己眼前的少年,慢慢重疊到一起,笑得一樣傻里傻氣。 將桃夭養得水靈靈的了,紫琰終於滿意地點點頭,大手一揮,同意他們愛去哪裡浪去哪裡浪了。至於紫琰自己,則是要回到百花谷裡,好久沒有回去,她都開始擔心自己的寶貝藥材了。 顧驚蟄顧大王爺,則是順利成爲了紫琰的牛皮糖,說什麼都不肯要離開。邊疆最近都沒有什麼戰事,顧驚蟄更是沒有壓力地去追求美人了,順便將顧大和顧幺踹去了邊關,幫助他看着那些異族,免得他們蠢蠢欲動。 田七千不願萬不願,還是被藥王接回了家,臨走前淚汪汪的,說自己一定會回來找貓貓和大刺蝟的,還讓小八千萬不要忘了自己這個英俊可愛的小哥哥。 送走了這些人,桃夭看了看身邊的天動,忍俊不禁地笑了一笑。如今身邊只剩下了一家三口,這樣的天倫場景,自己不知道已經期待了多久,真正過起來的時候,反而已經有種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感覺,就好像已經是身體裡的一部分,只要當離開的時候,纔會有切膚之痛。 這一年,桃夭真的和天動去看了一場桃花,雖然花期已經快要結束了,可是滿林子的桃花還是開得一樣好看。周圍都是些年輕的公子姑娘來踏春,一邊面紅耳赤地說着話,一副情正濃時的樣子。再看看自己,卻是帶着個呆頭呆腦的小和尚,架着個一個勁兒傻樂呼的兒子。 可是一點也不覺得格格不入,桃夭甚至覺得,自己比他們都要來的好,來的幸福。只因爲難得,所以才格外珍惜。 清晨,月牙兒已經漸漸被亮起來的天空擋住不見,東方的朝陽卻還沒有露出一角來,只是橘紅色的霞光大片大片的灑在天邊,染紅了青色的石板路。 一對年老的老夫婦已經開了攤子,一旁的大鍋裡熱水翻騰,白色的霧氣不斷地往外冒着,夾帶着湯料濃郁的香味兒。就在這時,從巷尾不知道哪家裡,出現了一個俊朗高挑的身影,遠遠地望過去,最明顯的就是一頭不長不短的頭髮,簡單地束了起來,看上去格外利落。
漸漸走近了,那年輕人一張俊朗的五官一下子出現在人們眼前,一路小跑着,一邊和周圍的店家們打着招呼,看來是住在這裡的熟人了。 走到了餛燉攤子邊,年輕人拿出了兩隻藍邊碗,放到了桌子上,一開口就是清冽的聲音,“大爺,大娘,勞煩兩碗餛燉!” 老大爺撈出已經煮熟的餛燉放到了碗裡,還特意多加了一把蝦米,笑眯眯地說,“小夥子,又起早給媳婦兒買早點啦?” 年輕人點點頭,笑得十分憨厚,“是啊,孩子他娘就喜歡您家的餛燉,家裡的孩子也喜歡得緊,這不就常來了嗎。” 端着兩碗熱騰騰的餛燉,年輕人依舊快步地走了回去,手裡的餛燉卻連湯水都沒有灑出一滴,滿滿當當地端回了家裡。 街尾的人家早早就起了,院門大開着,家裡的婦人正在門前打掃。沒一會,婦人就見自家小皮猴偷偷摸摸地跑了出來,馬上一虎臉,“今天的書不是還沒看完嗎,又打算去哪野去?” 小男孩虎頭虎腦的,一下子鑽到了年輕人的懷裡,衝自家孃親做鬼臉,“孃親,天大哥說今日教我下棋的,你可不許耍賴!” 揪着小孩兒的耳朵,婦人將他拉了回來,朝天動笑了笑,“天兄弟,嬸子家這皮猴子讓你們笑話了。我說桃妹子真是享福了,天天你都這麼給她買吃的,我們家那個有你這一半,那都是比登天還難咧!” 天動傻乎乎地摸了摸後腦勺,“她忙,我心疼她。” 簡單說完,天動別過了婦人,匆匆拐了個彎,面前便出現了一座小院。 這是一座小小的青瓦白牆的獨院,院子裡有給孩子坐的木馬,大樹下還吊着鞦韆,被晨風吹得一擺一擺。 將餛燉放到桌上,再端出了鍋裡已經正好的蛋羹,年輕人將早飯佈置好,便走到了臥室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夭兒,起牀了!” 敲了一陣子,不理,又瞧了一陣子,還是不理。 天動撓了撓頭,心裡暗道糟糕,側着頭將耳朵貼到了門上,果然聽到裡面一陣雞飛狗跳的聲音。沒有等天動離開,就見門從裡面猛然拉開,一個胖乎乎的東西飛了出來,被天動嫺熟地一把接住。 看着懷裡瞪得無辜的大眼睛的小八,天動看着站在門口的桃夭,訕訕地笑着,“夭兒,你醒的真早。” 桃夭抱着胳膊,斜靠在門口,“小和尚,你膽子是夠肥啊,居然把小八放到咱們牀上,這才幾天,已經尿溼三張牀了知道嗎。” 天動嘿嘿直笑,“這不是小八非要去找孃親嗎,我一時沒把持住嘛。” 桃夭斜眼瞧他,“小和尚,幫幫忙,洗尿布吧!” 看着天動帶着小八去洗澡,桃夭伸了個懶腰,走出了院子。小城裡的夏天顯得格外長,清晨時的涼爽,隨着日光起來後,漸漸消散,而人們便在漸漸熾烈的陽光下,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捧着簡單的藍花大碗,一勺一個,桃夭美滋滋地吃着餛燉,眯眼瞧着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隨口說了一句愛吃門口的餛燉,那個誰就一直記在了心裡,旁人打趣他的時候,他也會梗着脖子,說是自己家的媳婦兒愛吃。 隔壁最近剛剛搬來了一個書生,成日裡除了喜歡悶頭唸書之外,最喜歡早晨的時候再巷口裡唸書,說是這樣記得清醒些。今日難得,不再念那些先天下之憂而憂了,反而念起了小兒情懷,一字一句飄進了桃夭的耳朵裡。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