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擺上來。醉人的卻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眼淚,她的微笑,每一樣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葉開是不是又醉了?他畢竟也是個男人,而且並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麼無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經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溫柔沉醉?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女人中的女人,這種女人本就是男人無法抗拒的。
她也許沒有丁靈琳的明豔,也沒有崔玉真的嬌弱。可是她遠比她們更瞭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個男人的心。葉開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去?
“你醉了沒有?”
“現在雖然還沒有醉,遲早總是會醉的。”
“你準備醉?”
“只要一開始喝,就準備醉。”
“所以我若有話說,就得趁你還沒有醉的時候說。”
“一點也不錯。”
“這賬簿你已看過?”
“看過。”
“你看出了什麼?”
“我只看出金錢幫的出手,好像還沒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錢幫不想買別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禮。”
葉開凝視着杯中的酒,緩緩道:“也許你早已看出來,無論送多重的禮,他們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來,也許就會多送些了。”
葉開道:“爲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爲我無論送了多少,現在都已收回來。”
葉開也笑了:“你看出了什麼?”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輕輕道:“我只看出你實在是個很多情的人。”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絕不會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無情人。”
葉開苦笑道:“這一點你現在纔看出來?”
上官小仙嫣然道:“現在看出來還不遲。”
葉開道:“你以前難道也懷疑我?”
上官小仙承認,道:“因爲夠資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實在不多。”
葉開道:“除了我之外,長安城裡還有幾個人夠資格?”
上宮小仙道:“最多四五個。”
葉開道:“第一個當然是呂迪。”
上官小仙道:“不錯!”
葉開道:“韓貞當然也算一個。”
上官小仙道:“當然。”
葉開道:“還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難道已忘了你那個老朋友?”
葉開道:“楊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會飛的狐狸已經夠可怕了,何況會飛的。”
葉開道:“他豈非是你的親信?”
上官小仙道:“我沒有親信。”
她擡起頭,凝視着葉開:“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葉開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卻不信任你,也許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並不怪你,可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自己錯了的。”
葉開沒有爭辯,微笑着改變話題,道:“呂迪、韓貞、楊天,加起來只有三個。”
上官小仙道:“還有一個人也很可疑。”
葉開道:“誰?”
上官小仙道:“一個昨天才到長安的人。”
葉開道:“你認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認得。”
葉開道:“你知道他是誰?”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葉開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卻很嚴肅,道:“但我卻知道他一定有資格做魔教的天王。”
葉開道:“爲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爲我派出去打聽他行蹤來歷的人,都已不見了。”
葉開不懂:“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見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甚至連消息都沒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找的人也沒有回來。”
葉開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兩個,第二次四個,第三次六個。”
葉開道:“加起來一共是十二個。”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個好手,最後一次那六個,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葉開道:“這些好手全都不見了?”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十二個人出去了之後,就立刻無影無蹤,就好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一樣。”
葉開道:“他們就算是十二個木頭人,要找個地方把他們藏起來,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嘆道:“所以我才認爲那個人很可能比呂迪他們更可怕。”
葉開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直到現在,你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現的,在這麼冷的天氣裡,他身上穿得卻很單薄,頭上居然還戴着頂大草帽。”
葉開道:“還有呢?”
上官小仙道:“沒有了。”
葉開道:“你難道連他是從哪裡來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嘆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爲我不知道,所以纔派人去打聽。”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知道的事也並不太多。”
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難道比
我多?”
葉開道:“只多一點。”
上官小仙道:“你還知道什麼?”
葉開道:“我至少已有點線索,可以找得到布達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葉開點點頭。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道:“他的手上功夫很厲害,而且已受了重傷。”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厲害的是呂迪,卻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傷?”
葉開道:“要查出這一點並不難。”
上官小仙道:“你準備去找他?”
葉開道:“你反對?”
上官小仙搖搖頭,道:“我只不過……”
葉開笑了笑,替她說了下去:“只不過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樣忽然不見了。”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這次我絕不會讓你又不見了的,我……”
這次葉開沒有替她說下去,也沒有讓她說下去,忽然站起來,道:“所以我最好還是趁沒有醉的時候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現在就要去?”
葉開道:“我要找的人,不止呂迪一個,楊天和韓貞的手上功夫也不錯。”
上官小仙道:“莫忘記還有那個冬天戴草帽的人。”
葉開道:“這個人在哪裡?”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國寺後面,還有個十方竹林寺。”
葉開點點頭,道:“聽說那裡的素齋很不錯。”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裡。”
葉開道:“楊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葉開笑了笑,道:“莫忘記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該知道他最喜歡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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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開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種女人?”
葉開道:“寡婦。”
上官小仙微笑道:“這條街跟長安城裡的那條完全一樣。”
葉開道:“這條街上也有個王寡婦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這條街上的王寡婦也是個很風流的寡婦。”
葉開故意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楊天已經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現在趕着去也沒有用,爲什麼不先到隔壁的茶館裡去看看?”
葉開道:“茶館裡有什麼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個很好看的錐子。”
葉開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這錐子莫要把我錐出個大洞來。”
無論多好看的錐子,若是錐到你身上時,你就不會覺得它好看了。
韓貞既不是個很好看的錐子,也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人。無論誰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後,都不會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氣色看來倒不錯,不但紅光滿面,而且精神抖擻。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
他看見葉開,立刻就站起來,微笑着招呼:“坐下來喝杯茶如何?”
葉開搖搖頭。
韓貞道:“來喝杯酒?”
葉開又搖搖頭。
韓貞道:“這裡的點心也不錯,你想不想吃點什麼?”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現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婦豆腐店賣的並不是生豆腐,是那種一塊塊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個個蜂窩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婦卻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卻是半老的風流。半老的徐娘,賣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當然不錯。只可惜這裡並不是長安城。王寡婦穿着一身黑緞子的小棉襖,滿頭黑漆漆的頭髮,鬆鬆地綰了個髻,更顯得一張清水鴨蛋臉白裡透紅,紅裡透白。她的人看來一點也不老,簡直比嫩豆腐還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卻還是她那雙眼睛,小小的,彎彎的,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彎新月,又像是個鉤子,好像一下子就會把你的魂勾走。
現在她這雙眼睛正在瞟着葉開,嫣然道:“客官的豆腐上要用什麼作料?”
葉開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婦道:“這豆腐不好?”
葉開道:“這豆腐好極了,我也很想吃兩塊,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婦笑得更媚,道:“這麼大一個大男人,連豆腐都不敢吃?”
葉開嘆了口氣,道:“別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卻不敢吃。”
王寡婦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來找楊天的?”
葉開點點頭,道:“他在不在?”
王寡婦用一根水蔥般的手指往後面點了點,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葉開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歡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對她沒有野心,她對你也不會有興趣。
葉開笑了。他微笑着走進去,忽又回過頭,笑道:“其實我的膽子也並不是一直都這麼小的。”
王寡婦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脣道:“今天你的膽子爲什麼特別小?”
葉開恨恨道:“因爲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楊天看來並不像是條會咬人的狐狸。無論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時候,都會變得和善些的。
楊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熱水裡,儘量放鬆了四肢,看來倒有點像是條懶洋洋的水獺。他的皮膚也像是水獺般光滑,全身上下連一點傷痕都沒有。葉開忍不住嘆了
口氣。
楊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見面,你爲什麼要嘆氣?”
葉開道:“因爲你沒有受傷。”
楊天道:“我受傷了,你才高興?”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因爲我想吃豆腐。”
楊天大笑,道:“現在我正在洗澡,豈非正是你的好機會?”
葉開道:“是什麼好機會?”
楊天道:“現在隨便你在外面幹什麼,我總不能赤條條地跑出去。”
葉開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戲。”
楊天道:“要戲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葉開嘆道:“只可惜你還沒有死。”
楊天道:“那麼我們現在還是朋友?”
葉開道:“本來不是的,現在又是了。”
楊天盯着他,眼睛裡漸漸發出了光,刀鋒般的光,冷冷道:“你也來下水?”
葉開道:“你想不到?”
楊天道:“你爲什麼要下水?”
葉開笑了笑,道:“你不該問我的,你自己豈非也泡在水裡?”
楊天道:“那隻因爲我已出不去。”
葉開道:“若有人來拉你一把呢?”
楊天道:“誰肯拉我?”
葉開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楊天卻沒有接過去,淡淡道:“出去太冷,還是水裡暖和。”
葉開道:“無論多暖和的水,總有冷的時候。”
楊天道:“那麼你就該趁早跳出去。”
葉開又笑了,道:“你是在勸我,還是在趕我走?”
楊天道:“你看呢?”
葉開道:“你是不是嫌水裡的人已太多,太擠?”
楊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隨便你,只不過我們總算還是朋友,有句話我不能不說。”
葉開道:“你說。”
楊天道:“千萬不要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葉開道:“爲什麼?”
楊天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
葉開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找他?”
楊天還是不開口。水很熱,熱氣騰騰,就好像是霧一樣。
葉開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確還是泡在水裡的好,從這麼熱的水裡出來,一定會着涼。”
葉開已走了。
楊天卻還是閉着眼睛,泡在水裡,等到水的熱氣消散時,纔看出他的臉色慘白,就好像真的已沒有力氣站起來。可是,水已快涼了,他已不能不站起來。水從他的肩頭流下,水裡竟帶着血絲。
血是從哪裡來的?
王寡婦已悄悄地走進來,看着他,眼睛裡充滿了憐惜。
楊天站起來時,慘白的臉竟已因痛苦而扭曲,嗄聲道:“外面會不會有人闖進來?”
王寡婦搖搖頭,忽然問道:“你究竟是怎麼受的傷?爲什麼怕人看見?”
楊天咬咬牙,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從肩頭上撕下一層皮。一層和他皮膚同樣顏色的薄皮,他撕下來,鮮血就流滿了他的胸膛……
一輛大車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車輪上,等着。她看見葉開走過來時,被陽光曬得發紅的笑臉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見她,就會覺得春天已不遠了。
葉開心裡在嘆息,因爲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別人描述林仙兒的話。
——一個仙子般美麗的女人,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
這句話若用來形容上官小仙,是不是也同樣恰當?
上官小仙正等着問:“你已找到了他們?”
“嗯。”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受傷?”
“沒有。”
葉開嘆了口氣:“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們都不會是孤峰。”
葉開點點頭。他的確沒有看出楊天的傷口,貼在楊天肩上的那層皮在水中看來,就跟肉色完全一樣。他也想不到一個受了傷的人,還會泡在水裡。
上官小仙道:“只不過,就算他們沒有受傷,也並不能證明他們不是魔教中的人。”
葉開道:“不錯。”
上官小仙道:“但你卻已不準備再追查下去?”
葉開道:“他們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準備走?”
葉開笑了笑,道:“你豈非也早就替我準備好一輛馬車?”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卻有些幽怨:“那隻因爲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葉開跳上馬車,忽然又道:“楊天剛纔勸了我一句話。”
上官小仙道:“什麼話?”
葉開道:“他勸我千萬不要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麼你現在準備到哪裡去?”
葉開道:“去找那個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別人勸你的話,你爲什麼從來都不聽?”
葉開閉上車門,卻又從窗子裡伸出了頭,微笑道:“因爲我這人一向有種病。”
上官小仙道:“什麼病?”
葉開道:“笨病。”
馬車揚起了一片沙塵。車塵已遠,上官小仙臉上卻還帶着甜蜜的微笑,因爲葉開的頭還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揚起手裡的絲巾。就在她的手臂擡起時,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陽光曬得發紅的臉,也突然變得慘白。只可惜這時葉開已轉過山坳,看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