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空羣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裡,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裡開始,又要往哪裡走呢?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羣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淚刻劃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裡,靜靜地坐着,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着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羣沒有擡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麼。
公孫斷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羣的意思。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他心裡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裡的酒流出來。
大堂裡的氣氛更沉重。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馬空羣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彷彿還帶着種血腥氣。
雲在天垂着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馬空羣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雲在天道:“是。”
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着。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裡,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只有馬空羣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
有些事絕不是隻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馬空羣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他看着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爲什麼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纔有灰塵?”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羣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爲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爲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爲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爲什麼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羣自己又接着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爲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着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
馬空羣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馬空羣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麼?”
馬空羣道:“等一個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羣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羣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馬空羣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羣道:“只有他一個人?”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人。”
馬空羣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羣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爲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馬空羣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裡,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裡不可。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雲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着深思的表情,彷彿還在體味着馬空羣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裡滿布血絲。
今天馬空羣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爲的是什麼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麼會突然來了?爲什麼而來的?
馬空羣怎麼會知道他要來?
每個人心裡都有問題,只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在他正仰着臉,看着那面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羣已走過來。
馬空羣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
“關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羣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着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着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羣沉默了很久,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羣道:“只有一樣。”
葉開道:“什麼事?”
馬空羣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羣卻沒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着,道:“但一個人究竟爲什麼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羣道:“因爲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羣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馬空羣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葉開看着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裡的鞭子。
柵欄裡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爲什麼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彷彿帶着種濃冽的悲愴之意。
馬空羣縱目四顧,又長長嘆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羣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爲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爲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羣道:“所以怎麼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羣停下腳步,看着他,面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羣的馬,也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
馬空羣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裡。
葉開來過。
馬空羣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裡。
他好像只有在這裡才能將自己心裡圍着的欄柵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羣輕撫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爲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風吹到這裡,似也變得更淒涼蕭索。
他鬢邊白髮已被吹亂,看來彷彿又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着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點頭。
馬空羣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
馬空羣道:“因爲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馬空羣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葉開沉吟着,道:“你爲何不問我,是誰要我
來殺你?”
馬空羣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爲什麼?”
馬空羣冷冷道:“因爲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裡。”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只有一個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羣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羣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爲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羣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羣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轉過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有回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着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裡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羣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然知道馬空羣有個女兒。
馬空羣道:“你也認得她?”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馬空羣道:“你認爲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爲她很好。
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馬空羣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着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羣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羣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爲什麼要問你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馬空羣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裡去?”
馬空羣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裡去,只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裡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爲什麼要我帶她走?”
馬空羣道:“因爲……因爲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裡?”
馬空羣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裡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意她也被牽連到裡面去,因爲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
葉開凝視着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馬空羣道:“你答不答應?”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羣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願再走了。”
馬空羣變色道:“你不答應。”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他眼睛裡發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爲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
馬空羣看着他,眼睛裡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着他的金盃,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雲在天看着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麼呢?
什麼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爲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纔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爲什麼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羣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爲什麼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麼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着沒有動。
因爲馬空羣要他們留在這裡。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裡。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
沙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
他緊握着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裡。
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們都騎着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着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腳後,右腳再跟着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融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擡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溼的嘴脣,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慾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着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擡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於擡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着動人的微笑,凝視着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着。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着,看着,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爲她心裡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爲了復仇,無論做什麼她都覺得應該的。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噁心。
傅紅雪還在看着翠濃,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纔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嘆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爲情況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麼情況變了?”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嶽,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孃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後。
公孫斷就跟着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
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着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麼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裡。”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裡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着傅紅雪,道:“你在說什麼?”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着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裡,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裡,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着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着汗,額上也在流着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裡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着。
實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融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裡,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着,甚至連他自己都可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裡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方飛卷,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的虯髯裡,溼透了的衣衫緊貼着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着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左頸後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衝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麼聲音。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裡,只剩下刀柄。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蹟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黃沙,碧血。
公孫斷倒臥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着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着他滿頭亂髮。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檐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溼透了的大漢,擡着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羣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裡,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裡彷彿還帶着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着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羣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着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羣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只有聽着,只有嘆息。
馬空羣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羣咬着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羣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雲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爲他復仇。”
馬空羣道:“當然要復仇,只不過……”
他忽然擡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着問道:“什麼事?”
馬空羣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雲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羣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馬空羣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削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這一着。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着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羣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着鮮血落下。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羣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着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着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羣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擡起頭,凝視着壁上奔騰的馬羣,緩緩接着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羣道:“我早已知道。”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羣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羣道:“現在你已懂了麼?”
雲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羣看着他,忽然也長嘆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瞭解我這個人。”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