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李馬虎看到這把刀,一張臉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擊倒。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裡彷彿有些東西掉在桌上。
傅紅雪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
葉開正微笑着走進來。
他沒有帶刀。
傅紅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馬虎,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葉開笑了笑。
他總是喜歡用笑來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話。
傅紅雪永不必再問了。
他也已看見桌上三根針。
慘碧色的針。
針是從李馬虎手裡掉下來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紅雪現在只怕也和樂樂山一樣躺了下去。
難道這馬馬虎虎的雜貨店老闆,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紅雪緊握雙手,過了很久,才擡起頭。
葉開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躲不過他這一着?”
葉開道:“我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爲什麼總是要來救我?”
葉開又笑了,道:“誰說我是來救你的?”
傅紅雪道:“你來幹什麼?”
葉開淡淡道:“我只不過來將一把刀,打在這個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施施然走過來,坐下,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飯炒得好像還不錯,香得很。”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酒好像也不錯,只可惜沒有了。”
傅紅雪正想開口,葉開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夠不夠換一角酒?”
倒在地上的人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葉開道:“若是不夠,你就該還我的刀。”
還是沒有人開口。
葉開嘆了口氣,俯下身,拍了拍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認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聲音突然停頓,臉上居然也露出驚訝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遠起不來了。
這人的臉已扭曲僵硬,手腳已冰冷。
手背上還釘着那柄刀。
傅紅雪看了看這張臉,又看了看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葉開道:“沒有。”
傅紅雪道:“沒有毒這人怎麼會?”
葉開沉吟着道:“她年紀看來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驚嚇的。”
傅紅雪道:“你說她是被駭死的?”
葉開道:“手背並不是要害,刀上也絕沒有毒。”
傅紅雪道:“你說她就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嘆了口氣,道:“無骨蛇既然可以是個老太婆,杜婆婆爲何不能是個男人?”
傅紅雪緩緩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像她這種人,難道也會被小小的一把刀嚇死?”
葉開道:“但她的確已死了。”
傅紅雪道:“這究竟是把什麼樣的刀?”
葉開笑了笑。
他也喜歡用笑來回答他不願回答的話。
他拔起了這柄刀。
刀鋒薄面鋒利,閃動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這柄刀時,眼睛裡也發出了光。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不承認這也是一柄刀吧。”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想不到你也會用刀。”
葉開又笑了笑。
傅紅雪道:“我從未看過你帶刀。”
葉開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也只有承認。
葉開道:“也許只有看不見的刀,纔是最可怕的刀吶!”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看不見的刀!”
葉開凝視着手裡的刀,緩緩道:“也許你能看得見它,但等你看見它時,往往已太遲了……”
可以嚇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見的刀。
因爲等你看見它時,就已太遲了。
刀又看不見了。
突然間,這柄刀已在葉開手裡消失,就像是某種魔法奇蹟。
傅紅雪垂下頭,看着自己手裡的刀,眼睛裡也露出了種奇怪的表情。
他終於明白了葉開的意思。
公孫斷也沒有看見過他的這把刀。
公孫斷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
葉開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見的刀,就很難殺人了。”
傅紅雪在聽着。
葉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紅雪輕輕嘆息了一聲,喃喃道:“只可惜這件事並不容易。”
葉開道:“的確很不容易。”
傅紅雪道:“那遠比使用它還要困難得多。”
葉開微笑道:“看來你已明白了。”
傅紅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擡起頭,看着葉開。葉開的微笑溫暖而親切。
傅紅雪突又沉下了臉,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們本就完全沒關係,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絕不會救你。”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也輕輕嘆息了一聲,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紅雪咬着牙,道:“那麼現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葉開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紅雪道:“我爲什麼要出去?”
葉開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紅雪皺眉道:“他等我幹什麼?”
葉開道:“等你去問他,爲什麼要暗算你。”
傅紅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實他根本不必急着出去。
因爲外面那個人,無論再等多久,都不會着急的。
死人永遠不會着急。
西門春本就不是個很高大的人,現在似已縮成了一團。
他躺在櫃檯後的角落裡,眼珠凸出,彷彿還帶着臨死時的憤怒和恐懼。
是誰殺了他?
他自己顯然也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殺他。
一根鋼錐,插在他心口上,從創口流出的血,現在還未乾透。
附近卻沒有人。
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本就很少有人還留在街上。
傅紅雪站在那裡,手腳已僵硬,直到聽見葉開的腳步聲時,才沉聲問道:“你說這人就是‘無骨蛇’西門春?”
過了很久,葉開才吐出口氣,道:“是的。”
傅紅雪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道:“他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呼喊,就已被人殺了。”
葉開道:“這是致命的一錐。”
傅紅雪道:“能這樣殺他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很多。”
傅紅雪皺眉道:“很多?”
葉開突然長嘆,道:“無論誰都可以殺了他,因爲他已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傅紅雪道:“爲什麼?”
葉開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點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着道:“只不過,能殺他的人雖多,想殺他的人卻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生怕你將他秘密問出來的人。”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道:“他爲什麼要殺我?是誰要他來殺我的?……這就是他的秘密?”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突然冷笑,然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要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我走我的路,你爲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頭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長街。
長街寂寂,對面窄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一陣風吹過,將那窄巷口點着的招租紅紙吹得飛了起來。
風很冷,夜已將臨,是不是秋天也快來了?
晚風中已有秋意,但屋子裡卻還是溫暖如春。
在男人們看來,這地方彷彿永遠都是春天。
角落裡的桌子上,已有幾個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濃,他們的酒意卻已很濃了。
葉開剛坐下來,蕭別離已將酒杯推過來,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請我喝酒的。”
酒杯已斟滿。
葉開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可以掛賬。”
蕭別離笑道:“無論誰答應過你的話,想忘記只怕都很難。”
葉開道:“的確很難。”
蕭別離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葉開大笑,舉杯一飲而盡,四下看了一眼,道:“這裡的客人倒真來得早。”
蕭別離點點頭,道:“只要燈籠一亮,立刻就有人來。”
葉開道:“所以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着那盞燈籠的。”
蕭別離又笑了笑,道:“這種地方的確很奇怪,只要來過一兩次的人,很快就會上癮了,若是不來轉一轉,好像連覺都睡不着。”
葉開道:“現在我已經上癮了,今天我就已來了三次。”
蕭別離笑道:“所以我喜歡你。”
葉開道:“所以你才肯讓我掛賬。”
蕭別離大笑。
角落中那幾個人都扭過頭來看他,目中都帶着驚訝之色。
他們到這地方來了至少已有幾百次,卻從未看過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是他很快又頓住笑聲,道:“李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我還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
葉開道:“我沒有看出來……我根本就什麼也看不出來。”
蕭別離道:“但是你猜出來了。”
葉開道:“我只不過覺得有些奇怪,西門春爲什麼要叫傅紅雪到他那裡去拿包袱。”
蕭別離道:“只有這一點?”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又發覺他居然將傅紅雪請到裡面去吃飯。”
蕭別離道:“這並沒有什麼奇怪。”
葉開道:“很奇怪。”
他接着又道:“現在這地方每個人都已知道傅紅雪是萬馬堂的對頭,像他這麼圓滑的人,怎麼肯得罪萬馬堂?”
蕭別離道:“不錯,他本該連那包袱都不肯收下來的。”
葉開道:“但他卻收了下來。”
蕭別離道:“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
葉開道:“所以我纔會猜她是杜婆婆。”
蕭別離道:“你沒有猜錯。”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幸好我沒有猜錯。”
蕭別離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她已經被我嚇死了。”
蕭別離怔住。
葉開道:“
你想不到?”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西門春呢?”
葉開道:“也死了。”
蕭別離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來你的心腸並不軟。”
葉開凝視着他,淡淡道:“現在你是不是後悔讓我掛賬了。”
蕭別離又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像他們這種人,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來了就沒有走。”
葉開道:“也許他們是避難,也許他們的仇家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但他們來的時候,傅紅雪還只是個小孩子。”
葉開道:“那麼他們爲何要殺傅紅雪?”
蕭別離淡淡道:“你不該殺了他們的,因爲這句話只有他們才能回答你。”
葉開嘆道:“他們的確死得太早,也死得太快,只不過……”
蕭別離道:“只不過怎麼樣?”
葉開忽又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記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
蕭別離道:“他們說了什麼?”
葉開道:“現在還沒有說,因爲我還沒有去問。”
蕭別離道:“爲什麼還不問?”
葉開道:“我不急,他們當然更不會急。”
蕭別離又笑了,凝視着葉開,微笑道:“你實在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葉開道:“和三老闆一樣奇怪……”
蕭別離道:“比他更怪……”
他這句話剛說完,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銅鑼聲,還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勢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馬虎的雜貨店。
火苗從後面那木板屋裡冒出來,一下子就將整個雜貨鋪都燒着,燒得好快。
就算有人想隔岸觀火都不行,因爲這條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間,整條街都已亂了起來,各式各樣可以裝水的東西,一下子全都出現了。
火光照着蕭別離的臉,他蒼白的臉也已被映紅了,沉吟着道:“看來那火是從雜貨鋪後面的廚房裡燒起來的。”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忘了熄燈?”
葉開道:“那裡根本還沒有點燈。”
蕭別離道:“但爐子裡想必還有火。”
葉開道:“每家人的爐子裡都有火。”
蕭別離道:“你認爲有人放火?”
葉開笑了笑,道:“我早該想到有人會放火的。”
蕭別離道:“爲什麼?”
葉開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爲死人燒焦了後,就真的永遠不能說話了。”
他忽然搶過一個人手裡提着的水桶,也搶着去救火了。
蕭別離很快就已看不見他,但眼睛裡卻還是帶着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過來一個人,悄悄問道:“你在想什麼?”
蕭別離並沒有扭頭去看,緩緩道:“我剛得到個教訓。”
這人道:“什麼教訓?”
蕭別離道:“你若想要一個人不說話,只有將他殺了後再燒成焦炭。”
救火的人雖多,水源卻不足。
幸好白天下過雨,屋子並不乾燥,所以火勢雖未被撲滅,總算還沒有蔓延得太快。
葉開擠在救火的人叢中,目光就像鷹一樣,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會混在救火的人叢裡的,這也許因爲他不願被別人懷疑,也許因爲他很欣賞別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賞自己放的火。
這當然是種殘酷而變態的心理,但放火的豈非就是殘酷而變態的人?
只可惜這種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來的。
葉開正覺得失望,忽然發覺有個人在後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過頭,又發覺有個人很快地轉過身,擠出了人羣。
是個頭戴着氈帽的青衣人。
葉開當然也很快地跟着擠了出去。
他擠出去後,還是隻能看到這青衣人的背影。
葉開常常喜歡研究人的背影,他發現每個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徵,所以若要從一個人的背影認出他來,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這青衣人的背影卻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並不高大,行動卻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這條街。
忽然間,四下就已看不見別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靜寂。
葉開大步追過去,輕喚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請留步說話。”
青衣人的腳步非但沒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
這人的輕功非但很不錯,身法也很美。葉開看見他寬大的衣袂在風中飛舞,忽又覺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卻還是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麼樣一個人。
走得愈遠,夜色就愈濃。
葉開並沒有急着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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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願見他,剛纔爲什麼要拉他的衣服?
這人若是本就想見人,他又何必急着去追?
風吹草原,長草間居然有條小徑。
這人對草原中的地勢顯然非常熟悉,在草叢間東一轉,西一轉,忽然看不見了。
葉開卻一點也不着急,就停下腳步,等着。
過了半晌,草叢中果然在低語。“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草叢中有人笑了,笑聲輕柔而甜美。
一個人帶着笑道:“好眼力,有賞。”
葉開微笑道:“賞什麼?”
沈三娘道:“賞你進來喝杯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