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擡起頭。
她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道:“以後我們也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孫小紅皺眉道:“爲什麼?”
林詩音道:“因爲……因爲我就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孫小紅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詩音道:“一定!”
孫小紅道:“爲什麼?”
林詩音道:“因爲我已下了決心。”
孫小紅說不出話了。
林詩音忽又笑了笑,悽然道:“我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我做事從來沒有決心,這也許是我第一次下決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來要我改變。”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面,現在說話的時候也不多了,你總該讓我再見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林詩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這裡等你,明天早上。”
林詩音也走了。
現在,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孫小紅一個人。
她一直沒有流淚,但現在,她眼淚卻突然泉水般流了出來。
她也下了決心。
只要李尋歡不死,她一定要將他帶到這裡來。
自從她第一次看到李尋歡,她就決心要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他。
這決心她從未改變。
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太自私,她決心要犧牲自己!
因爲她忽然覺得林詩音比她更需要李尋歡!
“他們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權利享受人生,我無論用什麼法子,都要將他們攏合在一起。”
她本就屬於他的,無論什麼人都不該拆散他們。
“龍嘯雲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於我……”
她決心不想自己,咬着嘴脣,擦乾了眼淚。“就算要流淚,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她擡起頭。
不錯,現在的確很黑暗,因爲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來了,光明還會遠麼?
有些人認爲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好人,一種壞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樣。
林仙兒當然是屬於壞人那一類,但林詩音和孫小紅呢?
她們當然都是好人,但她們也不一樣。
無論是什麼事,林詩音總是忍受、忍受……
她認爲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孫小紅卻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認爲是錯的,她就反抗!
她堅定、明朗、有勇氣、有信心,她敢愛,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遠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爲世上還有她這種女人,所以人類才能不斷進步,繼續生存。
“永恆的女性,引導人類上升。”
這句話也正是爲她這種女人說的。
“只要我去找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還是會爬着來求我的。”
“沒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兒真的這麼有把握?
她的確有把握,因爲她知道阿飛愛她愛得要命。
但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他一定還在那屋子裡,因爲那是‘我們的家’,那裡還有我留下的東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還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這裡,林仙兒心裡忽然覺得舒服多了。
“這兩天他一定什麼事都不想做,一定還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甚至連那些屍體都還沒有搬走。”
想到這裡,林仙兒又不禁皺了皺眉。
“但是沒關係,只要我一見他,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搶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動手。”
林仙兒滿足地嘆了口氣,一個人已到了她這種時候,想到還有個地方可以回去,還有人在苦苦地等着她,這種感覺實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對他也許的確太狠了些,將他逼得太緊,以後我也要改變方針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聽話,多少也得給他點甜頭吃吃。”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心裡有點發熱。
“無論如何,他畢竟不是個很令人討厭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見的那些男人全都強得多。”
她忽然發覺自己還是有點愛他的。
她這一生中,假如還有個人能真的令她動一點感情,那人就是阿飛了,想得愈多,她就愈覺得阿飛的好處比別人多。
“我真該好好地對他纔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世上並不多,以後我也許再也找不到了。”
愈想她愈覺得不能放棄他。
也許她一直都在愛着他,只不過因爲他愛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覺得無所謂。
他愛她愛得若沒有那麼深,她說不定反而會更愛他。
這就是人性的弱點,人性的矛盾。
所以聰明的男人就算愛極了一個女人,也只是藏在心裡,絕不會將他的愛全部在她面前表現出來。
“阿飛,你放心,以後我絕不會再令你傷心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你,以前的事全已過去,現在我們再重頭做起。”
“只要你還像以前那麼樣對我,我什麼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飛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麼樣對她呢?
林仙兒忽然覺得並不十分有把握,對自己的信心已動搖。
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隻因她以前從未覺得阿飛對她有如此重要,無論阿飛對她是好是壞,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時候,纔會怕“失去”。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也正是人類許多種弱點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愈急切,“失去”的可能就愈大。
林仙兒擡起頭,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裡居然有燈。
她忽然停下來,將貼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塊,就着雨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頭髮。
她不願讓阿飛看到她這種狼狽的樣子。
因爲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裡的燈還在亮着。
燈在桌上。
燈的旁邊,還有一大鍋粥。
屋子裡並不像林仙兒想象中那麼髒,屍體已搬走,血漬已清掃,居然打掃得十分乾淨。
阿飛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他吃東西的時候一直很慢,因爲他知道食物並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將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現在,他看來卻並不像是在享受。
他臉上甚至帶着種厭倦的神色,顯然是在勉強自己吃。
他爲什麼要勉強自己吃?是不是因爲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個人面對着孤燈,慢慢地喝着粥。
沒有看到過這種景象的人,絕不會想到這景象是多麼寂寞、多麼淒涼。
然後,門輕輕被推開了。
林仙兒忽然出現在門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飛的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遊子驟然見到親人一樣。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飛卻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有人進來,還是低着頭,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這碗裡的粥纔是真實的。
但他臉上的肌肉卻似在逐漸僵硬。
林仙兒忍不住輕喚了一聲:“小飛……”
這呼喚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甜蜜。
阿飛終於慢慢地擡起頭,面對着她。
他的眼睛還是很亮,是不是因爲有淚呢?
林仙兒的眼睛似也有些溼了,柔聲道:“小飛,我回來了……”
阿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動作了。
林仙兒已慢慢地向他走了過來,輕輕道:“我知道你會等我的,因爲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是真的對我好。”
這一次她沒有用手段。
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因爲她已決定要以真心對他。
“我現在才知道別的人都只不過是利用我……我利用他們,他們利用我!這本沒有什麼吃虧的,只有你,無論我怎麼樣對你,你對我總是真心真意。”
她沒有注意阿飛臉上表情的變化。
因爲她距離阿飛已愈來愈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許多她應該看到的事。
“我決心以後絕不再騙你,絕不會再讓你傷心了,無論你要怎麼樣,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應你……”
“嘣”的一聲,阿飛手裡的筷子突然斷了。
林仙兒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聲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以後我一定會加倍補償你,我會要你覺得無論你對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溫暖而柔軟。
無論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絕對再也捨不得移開。
阿飛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開了。
林仙兒眼睛裡忽然露出一絲恐懼之意,道:“你……你難道……難道不要我了?”
阿飛靜靜地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這個人似的。
林仙兒道:“我對你說的全都是真話,以前我雖然也和別的男人有……有過,但我對他們全都是假的……”
她聲音忽然停頓,因爲她忽然看到了阿飛臉上的表情。
阿飛的表情就像是想嘔吐。
林仙兒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你……你難道不願聽真話?你難道喜歡我騙你?”
阿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兒道:“你奇怪什麼?”
阿飛慢慢地站了起來,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麼會愛上你這種女人的!”
林仙兒忽然覺得全身都涼了。
阿飛沒有再說別的。
他用不着再說別的,這一句話就已足夠。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將林仙兒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阿飛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個人若已受過無數次打擊和侮辱,絕不會不變的。
一個人可以忍受謊言,卻絕不能忍受那種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樣。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樣。
林仙兒只覺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飛已拉開了門。
林仙兒忽然轉身撲過去,撲倒在他腳下,拉住他的衣服,嘶聲道:“你怎麼能就這樣離開我……我現在已只有你……”
阿飛沒有回頭。
他只是慢慢地將衣服脫了下來。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乾淨。
他終於甩脫了林仙兒,甩脫了他心靈上的枷鎖,就好像甩脫了那件早已陳舊破爛的衣服。
林仙兒卻還在緊緊抓着那件衣服,因爲她知道除了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別的。
“到頭來你總會發現你原來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都是空的……”
林仙兒淚已流下。
到這時
她才發現她原來的確是一直愛着阿飛的。
她折磨他,也許就因爲她愛他,也知道他愛她。
“女人爲什麼總喜歡折磨最愛她的男人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阿飛對她是多麼重要。
因爲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爲什麼總是對得到的東西加以輕蔑,爲什麼總要等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也許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樣的。
林仙兒突然狂笑起來,狂笑着將阿飛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麼,我這麼漂亮,又這麼年輕——只要我喜歡,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換十個都沒有關係。”
她在笑,可是這笑卻比哭更悲慘。
因爲她也知道男人雖容易得到,但“真情”卻絕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買得到的……
林仙兒的下場呢?
沒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
兩三年以後,有人在長安城最豪華的妓院中,發現一個很特別的妓女,因爲她要的不是錢,而是男人。
據說她每天至少要換十個人。
開始時,當然有很多男人對她有興趣,但後來就漸漸少了。
那並不僅是因爲她老得太快,而是因爲大家漸漸發現她簡直不是個人,是條母狼,彷彿要將男人連皮帶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歡摧殘男人,對自己摧殘得更厲害。
據說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兒。
可是她自己不承認。
又過了幾年,長安城裡最卑賤的娼寮中,也出現了個很特別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並不是因爲她美,而是因爲醜,醜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當她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自稱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說的話自然沒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灑在阿飛胸膛上,他覺得舒服得很,因爲這雨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麻木的,兩年來,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而且他覺得很輕鬆,就像是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遠處有人在呼喚:“阿飛……”
呼聲很輕,若在幾天前,他也許根本聽不見。
但現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聾了。
他停下,問:“誰?”
一個人奔過來,兩條長長的辮子,一雙大大的眼睛。
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只不過顯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孫小紅終於也找到了他。
她奔過來,幾乎衝到阿飛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許不記得我了……”
阿飛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記得你,兩年前我看到過你一次,你很會說話,前兩天我又見過你一次,你沒有說話。”
孫小紅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記性這麼好。”
她的心境忽然開朗,因爲她發現阿飛又已站了起來,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無論被人擊倒多少次,都還是能站得起來的。”
她覺得李尋歡的確是阿飛的知己。
阿飛雖然知道她找來一定有事,但卻沒有問。
他知道她自己會說出來的。
孫小紅卻沒有說,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說。
阿飛終於道:“無論什麼話你都可以說,因爲你是李尋歡的朋友。”
孫小紅眨着眼,道:“你見過她了?”
阿飛道:“嗯。”
孫小紅道:“她呢?”
阿飛道:“她是她,我是我,你爲何要問我?”
以前每當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兒時,他都會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激動,就連她的名字對他來說都彷彿有種奇異的魔力。
但現在他卻很平靜。
孫小紅凝視着他,忽然長長鬆了口氣,嫣然道:“你果然已將你的枷鎖甩脫了。”
阿飛道:“枷鎖?”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籠,也有他自己的枷鎖,只有很少人才能將自己的枷鎖甩脫。”
阿飛道:“我不懂。”
孫小紅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孫小紅道:“你真的懂?……那麼我問你,你是怎麼樣將那副枷鎖甩脫的?”
阿飛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這五個字說來簡單,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來在菩提樹下得道,就因爲他忽然想通了。
達摩祖師面壁十八年,才總算“忽然想通了”。
無論什麼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會有煩惱,但達到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煩惱。
孫小紅也想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道:“一個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價一定不少……”
阿飛似乎已不願再提起這些事,忽然問道:“是他要你來找我的?”
孫小紅道:“不是。”
阿飛道:“他呢?”
孫小紅突然不說話了,笑容也已不見。
阿飛悚然動容,道:“他怎麼樣了?”
孫小紅囁嚅着黯然道:“老實說,我既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阿飛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小紅道:“我也許可以找得到他,只不過他的死活……”
阿飛道:“他的死活怎麼樣?”
孫小紅凝視着他,一字字緩緩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