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已熄。
現在屋子裡燃燒着的是另一種火。
一條修長、渾圓的腿自牀沿垂下,在朦朧中看來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顫抖。
阿飛緊張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尋找着箭垛。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極度疲勞後的緊張最難令人忍受。
林仙兒當然是有經驗的人。
她閃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飛的回答不是言語,是動作。
他顯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兒咬着脣,望着他佈滿紅絲的眼睛。
“你……你爲什麼一直沒有問我?”
“問什麼?”
“問我是不是已經和上官金虹……”
阿飛的動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腳。
林仙兒盯着他:“你一直沒有問,難道你不在乎?”
阿飛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軟弱。
林仙兒已感覺到他的軟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爲你愛我。”
她的聲音悽楚,眼睛裡卻帶着種殘酷的笑意,就像是一隻貓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時候。
阿飛的聲音嘶啞:“你有沒有?”
林仙兒嘆息着:“一隻老鼠若是落入了貓的手裡,你不必問,也該知道她的結果。”
阿飛突然倒了下去,已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動作。
林仙兒輕撫着他的臉,彷彿已有淚將流落。
“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不能不說,因爲我本想將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給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飛胸膛上,流着淚:“我現在真後悔爲什麼要讓你等這麼久,雖然是爲了你,可是我……”
阿飛忽然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是爲了我,所以我一定要還你的清白。”
林仙兒悽然道:“這是永遠沒法子還的。”
阿飛道:“有!我有法子。”
他緊握着雙手,咬着牙道:“只要殺了上官金虹,殺了玷污你的人,你就還是清白的……”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爲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這麼樣說來,你要殺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這條母狗身子根本就從來也沒有清白的時候,只要是跟她見過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誰都跟她睡過覺。”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將跟她睡過覺的男人全都殺死,就算每天殺八十個,殺到你鬍子都白了的時候,也殺不完的。”
這屋子一共有三個窗戶。
每個窗戶外都有個人。
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同,卻又有種很奇特的相同之處。
尖銳,做作,無論誰聽了都想吐。
阿飛躍起,掀起被,蓋住了林仙兒赤裸的身子,踢出枕頭,擊滅了桌上的燈,厲聲道:“什麼人?”
他本想衝出去,但身子躍起後,又退回,緊守在林仙兒身旁。
窗外的三個人都在大笑:“你難道還怕這母狗的身子被我們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慣了,沒有男人看她,她反而會覺得不舒服。”
“砰”的一聲,窗戶忽然同時被撞開。
三道強烈
的光柱從窗外照進來,集中在林仙兒身上。
是孔明燈的燈光。
只能看得到燈光,卻看不到燈在哪裡,也看不到人在哪裡。
炫目的燈光亮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林仙兒用手擋住了眼睛,棉被從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漸漸露出了她的腳,她的腿……
她並沒有將這條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確不怕被人看。
阿飛咬着牙,將衣服摔過去,厲聲道:“穿起來。”
林仙兒眼波流轉,忽然笑了,道:“爲什麼?你難道認爲我見不得人?”
她又已幾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時用出了她的兩種武器。
阿飛抄起張凳子,摔碎,握着了兩隻凳腳,厲聲道:“誰敢進來,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個人又笑了,這次笑聲是從門外傳進來的:“他居然還想要人的命。”
“就憑他現在這樣子,誰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還能要一個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聲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門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紛飛,三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三個黃衣人。
三個人頭上都戴着頂竹笠,緊緊壓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這正是“金錢幫”屬下獨特的標誌。
第一人手上纏着根金鍊,鏈子兩端懸着個瓜大的銅錘。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劍。
鬼頭刀和喪門劍。
三個人的武器都已在手,彷彿生怕錯過任何一個殺人的機會。
阿飛突然鎮定了下來,正如一條飢餓而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氣時,反而會鎮定下來一樣。
他的反應雖已慢,體力雖衰退,可是他的本能還未喪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氣。
林仙兒卻還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來是‘風雨雙流星’向鬆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鬆手裡的流星錘不停地輕輕搖擺着,他的人卻穩如泰山。
林仙兒道:“向舵主這次來,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來殺我的麼?”
向鬆道:“你猜對了。”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上官金虹這麼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鬆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兒道:“你猜錯了,他並不是爲了這原因纔想殺我。”
向鬆道:“哦?”
林仙兒道:“他要殺我,只不過爲了怕我再去找別的男人,丟他的面子。”
向鬆冷冷道:“上官幫主的命令從來用不着解釋,只執行。”
林仙兒瞟了阿飛一眼,道:“你們敢闖到這裡來殺我,想必是認爲他已不能保護我。”
向鬆道:“他不妨試試。”
執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試。”
林仙兒道:“哦?”
執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說這種話,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護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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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仙兒又笑了,道:“不錯,他的確已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也在替他難受,只不過……”
她慢慢地站起來,赤裸裸地站在燈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認爲我自己是不是還能保護自己呢?”
她胸膛驕傲地挺立,腿筆直。
她的皮膚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奶油色的緞子。
這身材的確值得她驕傲。
阿飛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兒的手在自己身上輕撫,柔聲道:“你們殺了我,不會覺得可惜麼?”
向鬆也嘆了口氣,緩緩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來付賬,付脂粉的賬,付綢緞的賬,無論對誰都從不小氣,但你卻不同。”
林仙兒笑道:“我當然不同。”
向鬆道:“你比她們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費,甚至連替你開門的店小二,只要你高興,你都會讓他滿意。”
林仙兒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問我要小費?”
她慢慢地走過去,道:“你來拿吧,我付的小費,任何人都不會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兒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鬆忽然出手,錘擊胸膛。
林仙兒凌空一個翻身,落在牀上怔住了。
向鬆頭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滿是皺紋,沒有鬍子,一根鬍子都沒有。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難怪上官金虹要你們來殺我,原來你是個陰陽人——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向鬆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過了很久,他目光才轉向阿飛,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飛道:“出去?”
向鬆道:“難道你還想保護這條母狗?”
阿飛的手漸漸垂落。
向鬆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殺她的時候,你最好莫要在旁邊瞧着。”
阿飛道:“爲什麼?”
向鬆獰笑,道:“因爲你若在旁邊瞧着,一定會吐。”
阿飛沉默了,垂下了頭。
林仙兒的笑聲已停止。到了這時,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這時,阿飛已出手!
阿飛的本能還未消失。
他選擇的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只可惜他反應已慢,體力已衰。
金光一閃,流星錘飛出。
木屑紛飛,阿飛手裡的凳子腳已被擊得粉碎。
向鬆冷笑道:“我奉命來殺她,不是殺你,我從不願多事,所以你還活着。”
阿飛緊握着兩截已被打斷了的木腳,就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緊握着他的最後一線希望。
但這又是個什麼樣的希望?
他本是殺人的人。
他殺人,別人殺他。
但現在,他已不能殺人,別人也已不屑殺他。
這表示他在別人眼中已全無價值,他是死是活,別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要爬起來很難,要跌下卻很容易。”
阿飛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尋歡的時候,和荊無命決鬥的時候……
那時他在別人眼中,還是不可輕視的。
但現在呢?
那隻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但現在想來,卻已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
向鬆的聲音似乎也已遙遠:“你要留在這裡也無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殺人是什麼樣子的。”
突然一人緩緩道:“憑你也懂殺人麼?你只怕還不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