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淮稟報, 溫雅鬆一口氣。
初見珍珍,恍然是表姐再世,於自己而言,是失而復得的珍寶。
珍珍在她身旁月餘,活潑嬌憨,帶給她許多驚喜快樂感動,更是愛不釋手。
她決意不讓符鬱知道珍珍的存在。
可是馮茂那日一席話,又讓她犯了思量。符鬱被自己的老師欺騙多年,又痛失所愛, 他的憤怒自責她全看在眼裡,如今他一無所有,若馮茂所說心裡已空, 他暴躁易怒,過分勤勉得處理政務, 瘋狂得吹簫,動輒重罰身邊的人, 他可會變成桀紂之君?
他若暴戾,天下都得跟着遭殃。
若他知道自己有這樣活潑可愛的女兒,他可會依然是那個因百姓凍餓而自責,放下身段前來殷朝一心求和的君主?
一邊是表姐妹的殷殷之情和捧在掌心裡的甥女兒,一邊是她欣賞的君主和必將牽動天下的大政, 溫雅左右爲難。
她想到了榮恪,有了難事,總會第一個想到他, 而他,從未讓她失望。
除了那個探病而不得的夜裡。
溫雅咬着脣開始提筆寫信。
她寫道,該不該讓符鬱知道珍珍?
一月前太后和符鬱在同文館訊問吳惟應,都開始了半個時辰,黃忠魏如秦義才風塵僕僕趕回來,他心急如焚,騎快馬前往同文館,正趕上太后要召見楚子都。
回家後因傷口撕裂,被呂太昌罵得狗血淋頭,趴在牀上接着養傷。
他把珍珍送到她身邊,不指望着她嘉獎,能捎句暖心的話就行了,可是沒有,聽馮茂說太后問都沒問過他,心裡有些委屈,一委屈生出些懷疑,難不成她因爲符鬱,變心了?
再強悍的人臥病在牀的時候都愛胡思亂想,後背傷口火辣辣得疼,心裡油煎一般,想起一直以來都是他無賴一般要留在她身邊,不顧一切去幫她的忙,當着她的面枉顧身份說些膽大包天的話,她雖也有些迴應,但總歸淡漠。也許,是自己會錯了意,她不過把自己當做一個寵臣,可以幫她做事哄她開心,與她毫無顧忌笑談的寵臣,她身邊這樣的人太少,不是嗎?
臉埋在枕頭裡,覺得分外憋屈鬱悶。
這時候馮茂來了,說是曾在太后面前試探着提起她,被太后制止了。
怎麼又不讓提起我了?
擰眉轟走馮茂,想起曾楚之事,她根本不讓他插手,是他自己硬要幫忙,如今一切水落石出,自然不用再理他了。
正覺得生無可戀的時候,薛明送來了她的書信。
他接過去,一個字一個字,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得看着,看着看着笑了起來:“上次八個字,這次十個,多了兩個。”
薛明客氣笑着:“太后命小的拿到回信再走。”
秦義挪過與牀一般高的几案,他趴着寫了起來,洋洋灑灑寫滿兩頁,剛要遞給薛明,又縮回去一撕兩半,重新拿一頁紙,只寫了一句:珍珍十歲了,太后可以問問珍珍,看她想和誰在一起。
溫雅拿到回信蹙了眉尖,榮恪看人看事向來透徹,今日怎麼就這樣一句?這算什麼?
於是又寫道:我先做了決定,再問珍珍。
榮恪回道: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小姨,還是個表的,你說呢?
太后寫道:雖然只是表姨,可我會給她天底下最好的。
他回道:再好能代替父母之愛嗎?
她又道 :會超過父母之愛。
“那太后又何需問臣?”
“我是擔心符鬱,怕他變成桀紂之君,禍及天下。”
榮恪心裡泛酸,他有那麼厲害嗎?他一暴戾,就能禍及天下了?
又想,你是擔心他還是可憐他,或者,心疼他?
一氣之下回一句:臣無話可說。
這次惹惱了太后,沒有再寫書信,只是讓薛明傳口諭:“一次把話說清楚,休要自討沒趣。”
薛明將口諭傳達給鎮國公後,心裡也是一鬆,要不這一趟一趟的,還不得把人累死?
榮恪這次老老實實寫滿了兩頁紙,從國事到私情,從符鬱到珍珍,層層剖析,一本正經詳述了自己的觀點。最後寫道:其實太后早有明斷,向臣垂詢只不過想要有人支持,好下定最後的決心。
這次的書信太后分外滿意,從到頭尾看得仔細,看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抿着脣笑,問薛明道:“鎮國公的傷勢如何了?”
“鎮國公因傷在後背,只能趴在牀上,如今天氣又熱,甚是辛苦,小的瞧着瘦了許多。聽秦義說,本來在家養傷一月,傷口已經癒合,可上次因騎快馬趕往同文館,傷口被撕裂,又得受一回罪。”薛明回道。
太后嗯了一聲:“去內藏庫拿一套波斯國進貢的冰蠶絲枕蓆,賞給鎮國公吧。”
“一共就兩套,太后一套,皇上一套。”薛明小心說道。
“有皇上的就行了,我用不着。”看薛明不動,擺擺手道,“我本就畏寒不畏熱,又有象牙席可以用,休要再囉嗦,把我的那套給他,現在就去。”
榮恪趴在冰絲席上,臉埋進冰蠶絲枕頭眉開眼笑,連聲嘟囔:“真舒服,這輩子就趴着睡了。”
“上次公爺從同文館回來的時候,趴在馬車中抱怨,說是以後仰着睡側着睡頭朝下睡,就是不趴着睡。今日怎麼又要一輩子趴着睡了?”秦義奇怪問道。
“爺樂意,管得着嗎?”榮恪歪頭瞧着他笑。
秦義哼了一聲:“樂意不樂意的,少罵人就好。”
榮恪不理他,臉埋在冰蠶絲枕上琢磨,我收了太后的賞賜,總得回報些什麼纔好。寫幾句詩?太酸,寫幾句話?這兩日寫得夠多了,畫畫?她不精於此,她貴爲太后,又稀罕什麼?
思來想去吩咐秦義道:“今夜裡與大雙小雙去趟鬼市,你們喜歡的那些奇巧玩意兒,揀精緻的每樣買上一個,裝滿一盒子送到公主府給馮駙馬,讓他帶進宮去。”
馮茂拿到後掀開盒蓋一瞧,琳琅滿目,不由嗯了一聲,榮二有兩下子,這麼多的東西,太后總能有一樣兩樣喜歡的。
溫雅拿到手裡,一個一個看過,竟然覺得樣樣都讓她歡喜。
歡喜之下,沖淡了珍珍不在身邊的牽念。
滿滿一大盒子玩意兒,加上之前的書信,讓她連續數日心中輕快。
心情一好,把那天夜裡的事暫拋腦後,很想與他見面,想跟他無拘無束得說話,決定再過些日子,待他的傷再好些,就召他進宮。
這日珍珍跟着張淮進宮,一見到她,跑過來撲在懷中,連聲叫着小姨小姨:“珍珍想小姨了。”
“想我?”溫雅手指摁上她鼻頭,“見了你爹爹,早把小姨給忘了吧?”
“沒有。”珍珍在她懷中扭動着撒嬌,“是爹爹黏人,不讓離開半步,今日也是央求了許久,才點頭答應的。跟着張大人走的時候,爹爹站在大門外望啊望,一直望着我的馬車,好像珍珍不會回去了似的。”
“就是說,珍珍坐在馬車上,也一直回頭望着爹爹。”溫雅笑道。
珍珍使勁點頭:“是啊,我看啊看,看到爹爹變成一個小黑點,心裡酸酸的。”
溫雅拍摩挲着她後背笑道:“小姨本來還擔心,珍珍會覺得爹爹陌生。”
“不陌生呀,第一眼就沒覺得陌生,跟我想象中的爹爹一模一樣。我願意做什麼就讓做什麼,願意吃什麼就讓吃什麼,爹爹還教我吹簫,我努力又努力,終於能吹出聲音了。”珍珍仰臉兒認真說道。
溫雅就笑,笑着拉她坐下,問道:“你爹爹有沒有提過何時回烏孫?”
“爹爹說給瓊華姑姑議親後就回去。”珍珍說道,“對了,昨夜裡我見到了瓊華姑姑,她愛說愛笑膽子大長得美,她爲了哄我,給我演百戲,在空中飄啊飄,像仙女一樣,我很喜歡她。”
連日來的歡喜煙消雲散,溫雅心裡翻騰着,一句話脫口而出:“那珍珍覺得,小姨和瓊華姑姑誰美?”
“珍珍小時候,阿婆總問一個問題,珍珍更喜歡阿公呢還是阿婆,阿公就說,不能這樣爲難小孩子。”珍珍一本正經歪頭瞧着她,“阿公說的這句話,珍珍也想告訴小姨,不能這樣爲難小孩子。”
溫雅自嘲得笑:“倒是我糊塗了。”
她靜下心批閱奏摺,珍珍在一旁玩耍,不到一個時辰,符鬱派人來接。
送走珍珍,在垂拱殿外丹樨上踱步。
那瓊華公主去而復返,符鬱要給她議親,不用說,議親的對象是榮恪。
如她所料,榮恪當初給瓊華公主去信,答應商談親事,瓊華才肯說動符鬱來到殷朝。
又一想,分明是自己爲了見到符鬱,讓他給瓊華公主寫信,他本來是拒絕的,是自己非哄着他去寫。
心裡不由後悔,後悔中想到瓊華公主既又來了,自然又要去探望他,又得與他說那些火熱的情話,煩亂上來,那夜裡的情形恍然又在眼前,自己費盡周折出宮去探病,卻站在他書房門外踟躕徘徊,聽他和瓊華公主打情罵俏。
一時間心中悔恨煩亂氣憤,滋味複雜難言。
定住腳步憑欄遠眺,但見碧空如洗青山如黛,一片大好河山。
心緒漸漸平復,兩手捏在一起想着主意。
烏孫國的公主和本朝鎮國公聯姻,不只是兒女私情,而是邦交大事,總得到我面前來說。若到了我面前,我該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