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天醇,風清雲淡。
秦秉中閉上眼睛,酒味在嘴裡迴盪,數息之後,他睜開了眼睛。
“此酒,不下於添香!”
傅小官的一顆心終於落地,他沒喝過添香,只是聽說,可酒這玩意卻不能靠聽只能靠品,所以他雖然對自己的酒有幾分把握,但直到此刻,方纔真正放下心來。
董書蘭也徐徐鬆了口氣,忽然想起自己這是在擔心什麼,那臉蛋兒又微微的紅了。
“添香作價幾何?”傅小官問道。
“一兩一百文,你這酒打算賣多少?”
“一兩三百文!”傅小官伸出了三個指頭,秦秉中嚇了一跳,董書蘭也很是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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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能賣掉?”秦秉中疑惑的問道。
“當然,添香酒有市無價,我這天醇其實也不多,另外就是我前來找您老的原因,這酒還差最後一道點睛之筆,非您老不可爲之。”
董書蘭斟茶,遞了過去,秦秉中哈哈一笑道:“你這是要我幫你宣揚?”
“宣揚倒不是很重要,我是來求您幾個字。”
“什麼字?”
“西山天醇,西山香泉和稀世珍釀這幾個字。”
“沒有別的?我其實真可以幫你宣揚的。”
“真沒別的,您老能幫我宣揚一下當然求之不得,但更重要的還是這幾個字。”
秦秉中輕捋長鬚,點了點頭,小旗去了書房,取來了筆墨紙硯。
“小篆體,唔……這麼大就行。”傅小官在紙上比劃了一下,這是很小的字,當然對於當代大儒秦秉中而言,這自然不是什麼事。
很快,這些字落在了紙上,傅小官將那紙捧在手上,小心的吹了吹,顯得極爲珍貴。
“這麼小的字,你是想幹啥?”秦秉中好奇的問道。
“我要將這字拓印在這瓶子和酒杯上面……秦老,此後您的這字,可就和我的酒渾然一體了。”
“哈哈哈,你這小子倒是一番好算計。”
傅小官的酒,加上當代大儒秦秉中的字背書,董書蘭眼睛一亮,如此一搭配,稍加宣傳,只怕他這酒真能賣到三百文。
問世間文人幾多愁,喝上二兩便要上青樓……以後臨江的文人相聚,可以預見,除了他的這酒,別的都上不了檯面。
難怪他敢賣三百文一兩,這會坑死不知道多少文人。
“這還真是佔了秦老您的便宜,這樣,此後每月,餘福記爲秦老您免費提供香泉三斤,天醇二斤……秦老您別拒絕,這是小子的一番心意。”
“老夫不缺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秦老您幫了我如此大的一個忙,您又不缺糧,我現在能夠拿得出手的也就這酒了。反正以後我給您送來,至於您如何處理,那就是秦老您的事了。”
秦秉中笑着搖了搖頭,那就收下吧。
這小子人情世故純熟,腦子裡的點子也奇妙,爲何以前是那般形象呢?
秦秉中同樣無法將眼前的傅小官和以前所聽聞的傅小官重合起來,如果非要找一個原因,那就只能是前日裡董書蘭所說的那樣,一朝頓悟,便跟變了個人似的了。
既然如此,當引他入正途纔對。
所以秦秉中徐徐說道:“小官,你以爲天下人爲何推崇讀書?”
傅小官正在喝茶,一聽之下差點嗆到。
“這……”
如果按照傅小官的本心來回答,他馬上會說讀書當然是爲了當官,當官當然是爲了斂財,只是他如今已經家財萬貫了,那就不用當官,不用當官當然就不用讀書了。
可他沒有這樣說出來,因爲坐在他對面的是當朝大儒,文人領袖,如果那樣說了,只怕立馬就會被秦秉中一頓棍棒打出去。
所以他想到了一句話來,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小子以爲,當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轟……!
此間當然無爆炸,可傅小官的這句話聽在秦秉中和董書蘭的耳朵裡,卻無疑是一場驚天的爆炸!
虞朝有孔孟之學,同樣謂之儒家學派,但這句話卻還未曾在虞朝誕生。
在曾經的世界裡,這句志願高深的話在歷史上經久不衰,成爲無數知識分子共同的奮鬥目標,稱之爲讀書之大道也不爲過。
但在虞朝,雖然也有許多的讀書人研究孔孟之道,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讀書本該爲何的看法,但無一有此刻傅小官道出的這句話般令人震耳發聵。
此處的時間彷彿停止。
秦秉中的手捏着長鬚,嘴巴微微張開,雙眼看着傅小官,卻沒有聚焦在傅小官的身上。
董書蘭端着的杯子就放在脣邊,小嘴兒微翕,卻沒有喝,只有那杯中的熱氣如霧一般的飄搖,在昏黃的燈光中,模糊了她的臉,但那雙眼卻如星辰般閃亮。
傅小官很是緊張,對於四書五經這種國學他是真沒讀過,來到這個世界他也沒認真的去看過那樣的書籍,他本以爲這句話在這個世界也已流傳開來,可如今看這情況……似乎有些不妙。
“這個……小生就是隨口一說,秦老您見笑了。”
秦秉中根本沒有笑,他嚥了一口唾沫,視線終於收了回來,他站起身,揹負着雙手,在院子裡緩緩的踱步,嘴裡一直唸叨着那句話。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
董書蘭也清醒過來,她放下了茶杯,視線投向傅小官,眼裡一片溫柔。
秦秉中忽然一聲長嘆:“老夫一直在追尋讀書之道,時常迷茫,我等讀書人究竟爲何而讀書?老夫此前以爲,讀書是爲了明事理,是爲了以畢生之所學爲國家服務,是爲了文化的傳承……”
“今晚聽了小友此番話,才明白……老夫這麼多年的書,是白讀了,這天下讀書人所讀的書,也全是白讀了。”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事開太平……這,纔是讀書人應該有的最爲崇高的目標!”
“小友此番言語,當入聖學,爲我等讀書人,指明瞭方向,請小友,受老夫一拜,爲天下讀書人!”
秦秉中言罷,真的就這樣對着傅小官恭敬的施了一禮。
傅小官當然不能受也不敢受,他跳了起來,躲了過去,一把攙扶着秦老,一臉的苦笑。
“秦老,您這是折煞我啊,我一後生小輩,隨口胡說了一句,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秦秉中肅然而立,神色儼然,“這豈能是胡說?這是讀書之大道!當入聖學推行天下,爲我等讀書人立心立命立偉大志向之明燈!”
“學無長幼,達者爲先。此後,我便稱呼你一聲小友,你若看得起我秦秉中,那就稱呼我一聲老哥……可好?”
傅小官當場啞火,神色尷尬,“這……不合適吧。”
秦秉中拍了拍傅小官的肩膀,笑道:“老弟啊,這是老哥我佔了你的便宜。”說着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今晚聽得老弟一席話,老哥這些年那些念頭頓時通達……”
他說着轉頭向身後望去,喊了一嗓子:“祝語,叫廚房弄幾個小菜,把我書房裡的那壇添香拿來。”
遠處有人應答,傅小官向那處望去,卻沒見人影。
“呵呵,我那兒子派到我身邊的護衛。今晚興之所至,咱們不醉不歸!”
……
幾疊佐酒小菜上來,董書蘭擰壺斟酒,正是添香。
“此酒老哥我可一直捨不得喝,不過以後有你那天醇,我倒不必再藏着,來來來,共飲此杯,一來算是爲書蘭餞行,二來爲我老來得一知己,乾杯!”
董書蘭笑盈盈看着傅小官,舉了舉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下。
傅小官也不矯情,泰然處之。
三杯酒下肚,秦秉中開口了,他說道:“老弟,經商之道畢竟是小道,你傅家又不缺銀子,我認爲你應該去考舉人了。”
傅小官最怕就是這個,他連忙擺了擺手,笑道:“老哥你是不瞭解我……我這個人啊,原本就是臨江一禍害,你別這樣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荒唐。後來遇見了董姑娘,那一下倒是把我打醒了,但我自己有多少斤兩卻很清楚,偶爾有了靈感寫寫詩詞還可以,但科考我是真的不行。”
董書蘭問道:“爲何如此妄自菲薄?”
“這真不是妄自菲薄,這麼給你們說吧,四書五經我根本就沒怎麼看過,另外就是我那一手字,這是你們見過的,單單是這一手字,考官就會把我給刷掉。所以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經商或許可以,但科舉一途,我是走不通的。”
秦秉中和董書蘭對視了一眼,兩人沉思片刻,倒是理解了傅小官的說法。
“天下大道萬千,倒不是非讀書一條。你們二位的一番心意我是知道的,這世間讀書人很多,不差我一個。我尋思着就當個逍遙小地主,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也就求個平安富貴罷了。”
這是傅小官內心的真實想法,若干年後,在秦秉中彌留之際,留下了這樣一句話: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
無人能夠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