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到齊,皇帝也就該出場了。
但是在宴會開始一刻鐘的時間裡,皇帝依舊沒有現身。受邀的勳貴官員竊竊私語,坐在上首的長孫無忌咳嗽一聲,道:“陛下去迎太上皇了,稍安勿躁。”
衆人這才恍然,不過,皇上今日在此設宴,絕不可能事先不告知李淵,居然現在去請還要這麼久的時間,很明顯太上皇恐怕是見到了這個叫他糟心的兒子,忽然又不高興了。
人一老,有時候性情脾氣就會變得像個孩子,連皇上都拿他沒辦法,臣子們能說什麼?也知道太上皇這一鬧,只怕沒有半個時辰,甭想他出來,大家只好靜坐等候。
沒想到才只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聽太監傳唱:“太上皇、皇上,皇后,駕到~~~”
一些熟諳宮闈中事的大臣便在心中暗笑:“原來是皇后娘娘出面了。”
李淵看兒子不順眼,可對這個孝順溫柔,賢淑明達的兒媳婦,卻是很尊重。和兒子鬧僵,也是因爲他殺了李建成、李元吉,又兵困皇宮,逼自已退位。可這些事卻不是觀音婢一介女流所能參與的。
因此上,李淵對觀音婢這個兒媳婦,依舊如以往一樣疼愛,而長孫皇后也就因此成爲太上皇和皇帝之間的一貼緩釋劑,輕易李世民也不把她請出來,但凡請出來,他老爹還很少不給面子。
長孫皇后攙着太上皇,李世民也滿臉堆笑地陪在另一側,只是不用仔細看,你也能發現,李世民那手,離他老爹的胳膊還隔着半尺遠呢。
裝裝樣子也就行了,真要去扶,萬一他老爹忽然氣兒不順了,再把他的手一甩,當朝滿朝臣工,那多沒面子。
李魚站在角落裡,在太監尖利的唱名聲剛剛響起的時候,他的雙手就像抽筋似的猛地一擡,鼓吹署的樂師們便立即吹啦彈唱,奏起了曲子。
曲子的聲音不能太大,因爲它是背景音,但電視、電影裡的背景音可以調,這裡就全靠樂師們自已把握,根據周圍的環境,根據出場人物的遠近,該高亢時高亢,該悠揚時悠揚,絕不能出現皇帝站定腳步,滿面春風地說一句:“衆卿平身”時,你的曲子聲音要麼蓋過了皇帝的說話時,又或者突然降調聲的驟然變化。
這種場合出了演出事故,後果何等嚴重?
所以,一向大大咧咧的李魚此時也是聚精會神,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緊盯着李淵的步伐,雙手前伸,五指微屈,彷彿雞爪,眼看着李世民距出現在宮門口還差着三根殿主,李魚的雙手便微微地一擡,緩緩下壓。
於是,所有的樂師,都自覺地開始降低聲音。
一步,兩步,三步……
太上皇和皇上、皇后走到殿前,堪堪停住腳步,樂音適時低不可聞,娓娓的餘音嫋嫋,剛剛從衆人的耳鼓中消失,李世民的聲音便響起來了。
李魚很得意,嘿嘿!老子就知道,該盯的是太上皇的腳步,這老頭兒快了還是慢了真沒個準,而皇帝既然想哄他老爹開心,絕不可能丟下他老爹,自已先跑到前邊訓話。
無縫銜接,捨我其誰啊,哈哈哈哈……
李魚這廂自鳴得意,卻不知比這更加複雜百倍的情況,古人們也一樣遇到過了。人家也有人家自已的辦法靈活地判變,其他鼓吹令在任的時候,並沒有人比他此刻所做的更差,甚至更好。
只是恰好在皇帝抵達,開口講話時樂曲音調平穩流暢地降下來有什麼了不起,本朝至少有過三任鼓吹令,從皇帝身影剛出現時邁出的第一步,他就能估算出最終抵達的時間,繼而調整樂曲的節奏,當皇帝停下開口講話時,不但聲音恰好娓娓結束,而且樂曲也是恰好演奏完畢。
術業有專攻,李魚這個半吊子,比起人家那些真正的樂韻大師,差了十萬八千里,卻着實地自戀了些。
李世民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聽那言辭,貌似今日的宴會還與九月九三百九十名死囚如數回返有關,自那日之後,這樁佳話迅速傳揚開去,不但朝中很多大臣上書,不吝言辭地褒揚,就是許多遺珠民間的大儒,也把這視爲盛世之兆。
皇帝也是人,這麼多人褒揚,他也開心的很,纔有了今日的宮宴。只是李世民這一高興,講話未免就長了些,大臣們倒無所謂,聆聽聖音,畢恭畢敬就是了,可太上皇忤在旁邊能高興嘛?
老皇上剛剛正在後宮與新納的一個美人兒努力“造人”呢,正在興頭上,他二兒子就跑來促請了,弄得他不上不下的,這氣兒就不順,現在兒子又講起個沒完,老皇上越聽越不高興。
什麼意思?
天下在你手裡,就連大盜都知廉恥、明信義了?那老夫當年就是昏君唄?
虧得長孫皇后機靈,眼看太上皇直翻白眼兒,連忙從側後方踢了踢李世民的腳後跟。這一幕,恰被列隊側廊且站在前首的李魚看在眼裡,李魚忍俊不禁,險些笑出聲來。
眼見皇家其實與普通人家有時候也並無二致,李魚些許的緊張倒是一下子放鬆下來。
李世民得長孫皇后示意,也醒覺自已說的太多,忙把話音一收,後旁退了一步,道:“有請太上皇訓示!”
李淵清了清嗓子,道:“開宴吧!”
說着就向他的位置走去,長孫皇后忙扶着老公公下臺階,李世民尷尬地一笑,忙也隨後跟上。
酒宴一開,那歌舞就由太樂署負責了,他們提供舞姬樂伎,器樂演奏,宮娥侍婢側是美味佳餚流水一般傳奉上來,李魚所掌的鼓吹署就沒事了。他們操持的都是大雅之器,奏出來的也只能是大雅之音,只能在皇帝來去的時候演奏。
李魚鬆了口氣,就在側廊坐下來,心中盤算:“長孫無忌那老貨,只瞧一眼,老子還是低着頭的,就叫他給認出來了。恐怕我當初出主意,讓尉遲敬德去堵他的門,讓他大丟顏面的事,讓他嫉恨我甚深吶!”
他是宰相,必須得愛惜羽毛,應該不會用太低劣的手段來對付我,可是恰因他是宰相,百官之首,想要弄我,還需要什麼手段麼?他根本不會親自來對付我,那太掉他的身價,他只要稍作示意,就會有人來捏死我。替上頭人辦事,那些人反而更加肆無忌憚,我哪有閒功夫整天防着有人搞我?
不過,恰因他是宰相,大象鬥老鼠,他忌諱也多,我只要能找到一個身份地位跟他差不多的人抱大腿,弄死我他得不償失,那時他自然就有“宰相度量”了。可是,跟他差不多粗的大腿,上哪兒找啊,就算找到了,人家也得讓我抱啊。
這廂李魚盤算着自已的主意,那廂李世民也在尋找着開口的機會。一開始,自然是率領羣臣恭維太上皇,免得老爹特玻璃心,覺得如今不在其位,羣臣就冷落了他。
待哄得太上皇轉嗔爲喜,舉杯豪飲,面上漸露醺色,李世民這廂瞟了尉遲敬德一眼,忽然哈哈一笑,道:“敬德,朕這幾日聽說一件與你有關的事情。”
尉遲敬德正受人敬酒,哈哈大笑,聽到皇帝喚他,忙停下杯來,筵會場上也是一靜,所有人都向這邊望來。
李世民笑吟吟地道:“敬德,朕聽人上書說,你要謀反,有這回事嗎?”
尉遲敬德一聽,一張黑臉登時更黑了,血色上涌,黑得發紫。
尉遲敬德雙拳猛地一擂桌面,脖子一梗,怒聲道:“是啊!我也聽說我要造反了!自從追隨陛下,南征北戰,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年輕時候缺心眼兒,沒想到要造反。現在天下太平,我年紀也大了,都老糊塗了,閒着沒事幹,不造反幹什麼呢?”
尉遲敬德越說越氣,蹭地一下從案後站了起來,李靖微微一皺眉,以爲尉遲敬德昏了頭,要對皇帝不利,剛要起身阻止,就見尉遲敬德站在原地,一伸手,便去寬衣解帶,衆文武看得目瞪口呆:這夯貨要幹什麼?
皇后、貴妃、諸公主,更是張口結舌,似高陽公主一般,卻是興致勃勃,饒有興致。
此時,側廊處,鐵無環已經趕到了李魚身旁。
鐵無環今日負責的是外圍警戒,可以四下巡走,這時便到了李魚身旁,笑吟吟站定。
李魚坐在欄上,猶在念念有詞,鐵無環見他眉心蹙成了一個疙瘩,不禁好奇:“小郎君何事煩惱?”
“嗯?啊?鐵大哥!”
李魚驚醒,忙糾正道:“叫二弟,且莫再稱小郎君。”
乍見生死之交,李魚心情大好,一拍鐵無環粗壯手臂,李魚苦中作樂道:“哥們得罪了皇帝的大舅子,百官之首,當朝宰相,你說厲不厲害。”
鐵無環眨眨眼睛,道:“一下子得罪了三個人,着實厲害。”
這句話一出口,李魚便是一呆。
鐵無環見他張口結舌模樣,忍俊不禁,笑道:“我知道你說的是一個人,開個玩笑罷了。你怎得罪了長孫無忌?”
兩人剛說到這裡,就聽前邊一陣喧譁,二人聞聲望去,瞧見赤裸裸黑鐵塔般一條大漢站在堂上,只穿着一件兜襠布。沒錯,就是與日本相撲手穿着相當類似的兜襠布。
他們那玩意兒,本就是從唐人那裡學去的,漢唐時期,中國就出現了這種兜襠布,只不過當時還只有上層人士穿着。
李魚瞧得發愣:“尉遲敬德?這貨要幹什麼啊?是要給皇上表演相撲麼。我們鼓吹手要不要給他適時來一段伴奏啊?羅主簿呢,這關鍵時刻,想找個人問一下,他還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