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明菁很驚訝,“那是雞肉呀!”
“真的嗎?你竟然能把平凡的雞肉煮成帶有鮮魚香味的佳餚,”我點點頭表示讚許,“不簡單,你有天分。你一定是天生的廚師。”
我瞥了瞥明菁懷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
“相信我,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過兒,你騙人。”
“我說真的,不然你問柏森。”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
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蟲說得沒錯,這應該是隻吃過魚的雞。”
看着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於是低頭猛吃那道黃色的魚。
說錯了,是黃色的雞纔對。
“過兒,別吃了。”
“這麼好吃的雞,怎麼可以不吃呢?”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你的,你會打我嗎?”
我和明菁應該是同時想到營火晚會那時的對話,於是相視而笑。
“真的好吃嗎?”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問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樣,重點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湯,再到廚房加點鹽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飯後,我和明菁到頂樓陽臺聊天。
“過兒,你肚子沒問題吧?”
“我號稱銅腸鐵胃,沒事的。”
“過兒,對不起。我下次會改進的。”
“你是第一次下廚,當然不可能完美。更何況確實是滿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點悶悶不樂,於是我跟她談起小時候的事。
我媽睡覺前總會在鍋子裡面放一點晚餐剩的殘湯,然後擺在瓦斯爐上。
鍋蓋並不完全蓋住鍋子,留一些空隙,讓蟑螂可以爬進鍋。
隔天早上,進廚房第一件事便是蓋上鍋蓋,扭開瓦斯開關。
於是就會聽到一陣劈啪響,然後傳來濃濃的香氣,接着我就聞香起舞。
我媽說留的湯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話蟑螂會沾鍋;太多的話就不會有劈啪的聲響,也不會有香氣。
“這就叫‘過猶不及’。瞭解嗎?孩子。”我媽的神情很認真。
另外她也說這招烤蟑螂的絕技,叫作“請君入甕”。
我媽都是這樣教我成語的,跟孟子和歐陽修的母親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哦。”
“呵呵……”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所以炒東西前,可以先放幾隻蟑螂來‘爆香’哦。”
“過兒,別逗我了。”明菁有點笑岔了氣。
“天氣有點涼,我們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了,知道嗎?”
“嗯。”
後來她們又煮過幾次,愈來愈成功。
因爲菜裡黑色的地方愈來愈少。
孫櫻不再忘了加鹽,秀枝學姐剁排骨時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而非將排骨往牆上猛砸。
我也已經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東西,是魚或是雞。
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總是無聲地溜走。
明菁身上穿的衣服愈來愈少,露出的皮膚愈來愈多時,我知道夏天到了。
大三下學期快結束時,秀枝學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所。
秀枝學姐大宴三日,請我們唱歌吃飯看電影都有。
令我驚訝的是,子堯兄竟然還送個禮物給秀枝學姐。
那是一個白色的方形陶盆,約有洗臉盆般大小,裡面堆砌着許多石頭。
陶盆上寫着:“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子堯兄的字跡。
左側擺放一塊橢圓形乳白色石頭,光滑晶亮。子堯兄寫上:
“明鏡臺內見真我。”
右側矗立三塊黑色尖石,一大兩小,排列成山的形狀。上面寫着:
“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內側插上八根細長柱狀的石頭,顏色深綠,點綴一些紫色。
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
最特別的是,在紫竹林內竟有一塊神似觀世音菩薩手持楊枝的石頭。
我記得子堯兄將這個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給秀枝學姐時,神情很靦腆。
秀枝學姐很高興,直呼:“這是一件很美的藝術品呀!”
我曾問過子堯兄,這件東西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涵義?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啊。”子堯兄是這樣回答我的。
幾年後,子堯兄離開臺南時,我才解出謎底。
升上大四後,我開始認真準備研究所考試,唸書的時間變多了。
明菁和孫櫻也是。
只不過明菁她們習慣去圖書館唸書,我和柏森則習慣待在家裡。
子堯兄也想考研究所,於是很少出門,揹包內非本科的書籍少多了。
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六個人會一起吃頓晚飯。
碰到任何一個人生日時,也會去唱歌。
對於研究所考試,坦白說,我並沒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總覺得我的考運不好。
高中聯考時差點睡過頭,坐計程車到考場時,車子還拋錨。
大學聯考時跑錯教室,連座位的椅子都是壞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說落地,要說及地。這是老師們千叮萬囑的。
大一下學期物理期末考時,鬧鐘沒電,就把考試時間睡過去了。
物理老師看我一副可憐樣,讓我補考兩次,交三份報告,還要我在物理系館前大喊十遍:“我對不起伽利略、牛頓和法拉第。”
最後給我60分,剛好及格的分數。
每當我想到過去這些不愉快經歷,總會讓我在念書時籠罩了一層陰影。
“去他媽的圈圈叉叉鳥兒飛!都給你爸飛去阿里山烤鳥仔巴!”
有次實在是太煩悶了,不禁脫口罵髒話。
“過兒!”明菁從我背後叫了一聲,我嚇一跳。
我念書時需要大量新鮮的空氣,因此房門是不會關的。
“你……你竟然講髒話!”
“你很訝異嗎?”
“過兒!正經點。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講髒話的。”
“你這樣我會很生氣的。”
“你怎麼可以講髒話呢?”
“講髒話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嗎?”
“你……你實在是該罵。我很想罵你,真的很想罵你。”
明菁愈說愈激動,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姑姑,你別生氣。你已經在罵了,而我也知道錯了。”
“你真的知道錯了?”
“嗯。”
“講髒話很難聽的,人家會看不起你。知道嗎?”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過兒,你心情不好嗎?”
“沒什麼,只是……”
我把過去考試時發生的事告訴她,順便埋怨了一下考運。
“傻瓜。不管你覺得考運多差,現在你還不是順利地在大學裡唸書。”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微笑地說:
“換個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險爲夷,反而是天大的好運呀。”
明菁伸出右手,順着大開的房門,指向明亮的客廳:
“人應該朝着未來的光亮邁進,不要總是揹負過去的陰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牀角,接着說:
“男子漢大丈夫應當頂天立地,怎麼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運氣呢?”
“凡事只問自己是否已盡全力,不該要求老天額外施援手,這樣纔對。”
“而且愈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時,運氣會更不好。這是一種催眠作用哦。”
“明白嗎?”
“姑姑,你講得好有道理,我被你感動了。不介意我流個眼淚吧?”
“過兒!我說真的。不可以跟我擡槓。”
“哦。”
“過兒。別擔心,你會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聰明,考試難不倒你的。”
明菁的語氣突然變得異常溫柔。
“真的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是真的覺得你非常聰明又很優秀呀。”
“會嗎?我覺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龍視之,你卻自比淺物。”
“啊?”
“過兒,聽我說。”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視着我。
“雖然我並不是很會看人,但在我眼裡,你是個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這句,她特別強調兩次。
“我確定的事情並不多,但對你這個人的感覺,我非常確定。”
明菁的語氣放緩,微微一笑。
“過兒,我一直是這麼相信你。你千萬不要懷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陰影。
“姑姑,你今天特別健談哦。”
“傻瓜。我是關心你呀。”
“嗯。謝謝你。”
“過兒。以後心煩時,我們一起到頂樓聊聊天,就會沒事的。”
“嗯。”
“我們一起加油,然後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嗎?”
“好。”
後來我們常常會到頂樓陽臺,未必是因爲我心煩,只是一種習慣。
習慣從明菁那裡得到心靈的供養。
明菁總是不斷地鼓勵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來愈強壯,可以高飛,而明菁將會是我翼下之風。
我漸漸相信,我是一個聰明優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如果面對人生道路上的荊棘,需要自信這把利劍的話,那這把劍,就是明菁給我的。
爲了徹底糾正我講髒話的壞習慣,明菁讓柏森和子堯兄做間諜。
這招非常狠,因爲我在他們面前,根本不會守口。
剛開始知道我又講髒話時,她會溫言勸誡,過了幾次,她便換了方法。
“過兒,跟我到頂樓陽臺。”
到了陽臺後,她就說:“你講髒話,所以我不跟你講話。”
無論我怎麼引她說話,她來來去去就是這一句。
很像瓊瑤小說《我是一片雲》裡,最後終於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爲那位女主角不管問她什麼,她都只會回答:“我是一片雲。”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連話都會懶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頭。
於是我改掉了說髒話的習慣。
不是因爲害怕明菁手指敲頭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時的眼神。
研究所考試的季節終於來到,那大約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間的事。
通常每間學校考試的時間會不一樣,所以考生們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後,接下來是臺大。
子堯兄和孫櫻沒有報考臺大,而柏森的家在臺北,前幾天已順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約,一起坐火車到臺北考試。
我們在考試前一天下午,坐一點半的自強號上臺北。
我先去勝九舍載明菁,然後把機車停在成大光復校區的停車場,再一起走路到火車站。
上了車,剛坐定,明菁突然驚呼:
“慘了!我忘了帶准考證!”
“啊?是不是放在我機車的座墊下面?”
明菁點點頭,眼裡噙着淚水:“我怎麼會那麼粗心呢?”
我無暇多想,也顧不得火車已經起動。告訴明菁:
“我搭下班自強號。你在臺北火車站裡等我。”
“過兒!不可以……”明菁很緊張。
明菁話還沒說完,我已離開座位。
衝到車廂間,默唸了一聲菩薩保佑,毫不猶豫地跳下火車。
只看到一條鐵灰色的劍,迎面砍來,我反射似的向左閃身。
那是月臺上的鋼柱。
可惜劍勢來得太快,我閃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應聲倒地。
月臺上同時響起驚叫聲和口哨聲,月臺管理員也衝過來。
我腦中空白十秒鐘左右,然後掙扎着起身,試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沒啥大礙,嘴裡念念有辭,大意是年輕人不懂愛惜生命之類的話。
“大哥,我趕時間。待會再聽你教訓。”
我匆忙出了車站,從機車內拿了明菁的准考證,又跑回到車站。
還得再買一次車票,真是他媽……算了,不能講髒話。
我搭兩點十三分的自強號,上了車,坐了下來,呼出一口長氣。
右肩卻開始覺得痠麻。
明菁在臺北火車站等了我半個多小時,我遠遠看到她在月臺出口處張望。
她的視線一接觸到我,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沒事。”我把准考證拿給她,拍拍她的肩膀。
“餓了嗎?先去吃晚飯吧。”我問。
明菁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頻頻拭淚。
過了許久,她才說:“大不了不考臺大而已。你怎麼可以跳車呢?”
隔天考試時,右肩感到抽痛,寫考卷時有些力不從心。
考試要考兩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厲害,寫字時右手會發抖。
只好用左手緊抓着右肩寫考卷。
監考委員大概是覺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邊觀察一番。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我又墮入考運不好的夢魘中。
因爲明菁的緣故,我反而覺得只傷到右肩,是種幸運。
回到臺南後,先去看西醫,照X光結果,骨頭沒斷。
“骨頭沒斷,反而更難醫。唉……真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啊。”
這個醫生很幽默,不簡單,是個高手。
後來去看了中醫,醫生說傷了筋骨,又延誤一些時日,有點嚴重。
之後用左手拿了幾天的筷子,滷蛋都夾不起來。
考完臺大一個禮拜後的某天中午,我買了個飯盒在房間裡吃。
當我用左手跟飯盒內的魚丸搏鬥時,聽到背後傳來鼻子猛吸氣的聲音。
轉過頭,明菁站在我身後,流着眼淚。
“啊?你進來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你怎麼哭了呢?”
“過兒,對不起。是我害你受傷的。”
“誰告訴你的?”
“李柏森。”
“沒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着纏繞右肩的繃帶,“再換一次藥就好了。”
“過兒,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別胡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楊過不是被斬斷右臂嗎?我這樣才真正像楊過啊。”
“過兒,會痛嗎?”
“不會痛。只是有點酸而已。”
“那你爲什麼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說我在學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你會相信嗎?”
明菁沒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視我的右肩。
“沒事的,別擔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頭,“過兒,你實在很壞,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生氣了嗎?”
她搖搖頭,左手輕輕撫摸我右肩上的繃帶,然後放聲地哭。
“又怎麼了?”
明菁低下頭,哽咽地說:
“過兒,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明菁最後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斷抽搐着。
“姑姑,別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讓人家看到會以爲我欺負你。”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無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記得她哭了多久,只記得她不斷重複捨不得。
我左邊的衣袖溼了一大片,淚水是溫熱的。
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過朋友界線的接觸,在認識明菁一年半後。
後來每當我右肩痠痛時,我就會想起明菁抽搐時的背。
於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電流經過,熱熱麻麻的。
我就會覺得好受一些。
不過這道電流,在認識荃之後,就斷電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飯後,餵我吃了一陣子的飯。
直到我右肩上的繃帶拿掉爲止。
“姑姑,這樣好像很難看。”我張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夾起的一隻蝦。
“別胡說。快吃。”明菁又夾起一口飯,遞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廳吃,好不好?”
“你房間只有一張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別人看到的話……”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餵你,這很單純。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結果,我和子堯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這裡我用了“只”這個字。
沒有囂張的意思,單純地爲了區別同時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選擇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孫櫻全部槓龜。
孫櫻決定大學畢業後,在臺南的報社工作。
畢業典禮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孫櫻。
孫櫻拉我過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後,她說:
“明菁,很好。你也,不錯。緣分,難求。要懂,珍惜。”
我終於知道孫櫻所說的“珍惜”是什麼意思。
當初她也是這樣跟明菁說的吧。
孫櫻說得對,像明菁這樣的女孩子,我是應該好好珍惜。
我也一直試着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後來出現了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