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睡睡間,她聽到無數道驚呼聲,她聽到救護車急匆匆的千篇一律的鳴叫聲,她感覺到自己被無數道驚異的目光包圍着,她感覺到有一雙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心是溫潤的汗水,她感覺到她被人擡上了某個地方。
有一道低沉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呢喃,小涵,你要撐住。小涵,你到底怎麼了?小涵,不要怕,你會沒事的。小涵,你睜開眼睛看看我,醒過來好麼?聲音裡是漫漫的恐慌、焦急與太多太多理不清的情感。
然而,她卻怎麼也醒不過來,身體是那樣的疼,身下,血液不斷地淌出,溼熱粘稠,疼痛無比,她彷彿被禁錮在巨大的黑暗裡,掙脫不得。她隱隱覺得不安,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浸溼了擔架上一片死寂的白色,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她只是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某樣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伴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手術刀錚亮的光芒,汪語涵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從小到大,從親人到少有的朋友,一幕幕,像紀錄片一樣在她腦海裡漸次播放。夢裡,她回到了有一年夏天,媽媽抱着她在門口納涼,給她講故事,那時候,她不過四五歲的光景,總被媽媽逗得咯咯笑。她想,媽媽的懷抱,是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不論是小玉的大熊還是佑佑的飛機模型。可是來年夏天,她就失去了這個懷抱,天黑的時候,她靠在斑駁的黑漆門框上,擡頭望遙遠的天際,她想起媽媽告訴她的話,媽媽說,小涵,爸爸沒有離開哦,爸爸變成了那顆最亮的星星,一直陪在我們身旁。她跑去找婆婆,婆婆睏倦地趴在桌子上,看到她來,卻露出慈祥的笑容,她拉扯着婆婆的衣服,帶她走到門外,指着天邊奶聲奶氣地告訴婆婆,婆婆,婆婆,媽媽到了爸爸身邊,你看到沒,爸爸的身邊多了一顆星星,以後,我也要變成星星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婆婆死死地捂住她的嘴,老淚縱橫。
後來的後來,她才知道,婆婆爲什麼會哭,因爲死亡,並不是像媽媽說的,那麼唯美的事情。
十指緊緊揪住牀單,骨節微白,汗水混合着淚水,自眼角不斷滑下,忽然她將雙臂擡高,似乎要抓住什麼東西,最後卻徒然,雙臂直直摔回了手術牀上。
主刀醫師在下刀的那一刻猶豫了一會兒,看了眼病牀上意識模糊的汪語涵,最終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年輕時的任性妄爲,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汪語涵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她的牀頭站着一個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護士,正在記事本上快速地寫着字。汪語涵茫然的眼神掃過她,再掃過全白的天花板與牆壁,然後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輸液管,頓時明白自己進了醫院。
不同前幾次,對於這一次進醫院,她仍然不清楚原因,只記得自己先前在參加體能測試,是一千米長跑,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可是那天突然很擔心,所以跑得特別累,特別累……記憶嘎然而止,她記不起之後發生了什麼……她爲什麼會在醫院?
“護士小姐,今天是幾號?”
“十號。”年輕護士脫口回答,回答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擡頭一看,滿眼喜色,“你終於醒過來了啊。”
“十號……”體能測試是八號,那她不是昏睡了兩天了嗎……汪語涵不安起來,怔怔地看着護士,“我怎麼了?”
護士躊躇了下,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將對她的傷害降到最小,正思索着,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名年過花甲的醫生走了進來,不滿地看了一眼那護士,呵斥道:“人醒了怎麼沒有第一時間通知我?”
“對不起,蔣醫生,我馬上去準備器具爲病人做術後檢查。”護士誠惶誠恐地道歉,速度極快地退出了病房。
“真是不知長進。”老醫生對着消失的背影抱怨一通,復又看向汪語涵,已是慈眉善目“感覺好些了嗎?”
汪語涵對他微微點了點頭,滿腹疑慮,不知從何開口,那老醫生卻先一步開口:“你男朋友我讓他回家休息去了,陪了你兩天兩夜,死活不肯離開,倔。”老醫生笑得一副過來人姿態,“你們還年輕,這個沒了,以後再懷的時候小心點就是了。”
“醫生,您是說?”汪語涵聽得越來越茫然,“沒了,什麼沒了?”
“你不知道嗎,你懷孕有五週,孩子流掉了。”醫生搖了搖頭,待護士推車進來,便徑自開始爲汪語涵量體溫,離開的時候,對她說,“放心吧,這次沒有留下後遺症,既然你醒了,我就通知你男朋友來醫院吧。”
汪語涵呆愣愣地看着被關上的病房門,腦海裡只剩下兩個詞“懷孕”、“流產”,孩子,她和小翼有了一個孩子,可是,她沒有保住。她是儈子手,是她逞強,是她不顧孩子的安危,親手葬送了他們的孩子,那曾經是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如今……
“汪語涵是喪門星,喪門星,把家人一個一個剋死……”
小時候,常有一些調皮搗蛋的小孩子學來大人們在背後罵人的話,一股腦通通用在她身上。
她想,他們說得真對,喪門星……呵……可不是喪門星,她現在,還剋死了自己的孩子……
乾涸的雙眼再也流不出眼淚,她只能空洞地張着。
孩子,她的孩子。她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彷彿有人抽走了她渾身的力氣,用來哭的力氣,用來喊的力氣,甚至……用來悲傷的力氣。
岑睿文趕到醫院的時候,剎那間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她一定已經聽說了,他不知道改怎樣安慰她,他真想揪出那個棄她不顧的混帳暴打一頓!在得知她懷孕流產的那一刻,他心裡五味雜陳,憤怒、恥辱、悲哀、心疼、厭棄,什麼想法都冒出來過,可還是不能丟下她一個人。
到最後,變成了深深的自責,怪自己沒有早點說出自己的心意,更怪自己明明知道她身體狀況不好,卻沒有堅持讓她不參加體能測試,還怪自己,在她摔倒的那一刻,沒能夠給她一個後顧無憂的懷抱。
他坐到牀沿上,伸手攬過她僵硬的身體,寬厚的手掌輕撫着她顫抖的背:“小涵,沒事了,沒事了。”
“岑大哥,我好沒用,是不是?”她輕輕笑,笑得那樣難看,“所以,他不要我,寶寶,也不要我,呵呵……”
自那天醒來之後,汪語涵的情緒時常會有劇烈波動,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有同住一層的病人或者夜裡巡邏的醫生護工,都在夜晚聽到過她的啼哭聲,鬼魅一般。有醫生將她轉移到精神科,岑睿文卻不同意,正值創業初期,公司的事情令他焦頭爛額,他卻一次也沒因此忘記過到醫院陪伴汪語涵。
直到有一天,他在聲色場合應酬一個大客戶時,被灌得爛醉,沒能趕到醫院,也是在那一天,汪語涵奇蹟般地恢復了理智,並自行辦理了出院手續。
沒有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大家都在猜測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爲那一天,汪語涵誤打誤撞,知道了流產的真相。
“3號房那個病人,她男朋友真癡情,天天都陪着,有時候看他好像都快撐不住了,那麼折騰再健康的人也不行啊。”
“是啊,而且你知道那個孩子爲什麼保不住嗎?”
“爲什麼?”
“懷孕初期酗酒太嚴重,血液裡酒精濃度高得嚇死人,孩子已經沒用了……”
原來,害死孩子的,不是失誤,不是體能測試,不是摔倒,而是,她對這段感情的執着。
她想,是該她放手的時候了。
十一月,臺北的冬還不濃烈,汪語涵從郵局走出來,擡頭望了望天,然後伸手招了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出租車坐進後排。
在她左手邊,是一個小型行李袋。
三天前,她辦理了休學手續。
而三分鐘前,她寄出了兩份信件,一封到蘇家,一封到天宇證券。
她擡起右手,五指張開,在正午的陽光下,對着光潔的無名指舒朗而笑。
從此以往,她的生命裡,再沒有屬於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