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暗,白衣少年起身欲走,卻見對面橋上站着一老婦人,穿着粗布麻衣,頭髮花白,面容和藹,此時似乎正對着他微笑。
他也點頭禮貌性地笑了笑,卻聽站在黃昏裡的婦人道:“緣是命,命是緣。你可知緣也是前生的修煉?”
白衣少年問:“何謂前生?”
婦人不語,用手指遠處的鬧市。
白衣少年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人來人往,人聚人散。
他微微沉吟,頓悟:緣不可求,緣如時光,時光不定。人聚是緣,人散也是緣。世間萬物皆因緣而生,因緣而滅。緣聚緣散,一切隨緣。
遂,恭敬地問:“不知晚輩可還有機會見得到她?”雖說一切隨緣,但是真正做到,又談何容易?
對於那白衣女子,他只覺着熟悉罷了,事實上也並不認識她,可是,又覺着有什麼東西牽引着他走向她,於是,他便來了。
“我已說了,一切隨緣,若是再見,便已得見。”老人說完,便轉身離去,留下一地清風。
是夜,天空中沒有一顆繁星,四周沉暗得厲害。
丞相府亂成一團,只因府中的四小姐不見了。
此時,南宮念仁一臉冷漠地坐在主位之上,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還有其他的三個女兒分別站在兩側。所有人都面露擔憂,只不過是真假難辨罷了。
一撥一撥的下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回話通通都是找不到,南宮念仁的臉色愈發難看,身上散發的氣息也愈發冰冷危險,使得站在他身側的人紛紛不敢擡頭。
當然,除去南宮念仁身側的沐梓霓,她是南宮念仁的結髮妻,面色平靜,彷如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時間久久,她感受着愈發冰冷的氛圍,才站出來,道:“是不是可以去問問血婆婆?”
血婆婆,常年居住在時青閣,以守護上邪爲名,自南宮上邪來到南宮家之日起,她便一同存在。但是奇怪的是,她從不出時青閣半步,此時,沐梓霓說起血婆婆,也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但是南宮念仁卻應允了,微微點頭,示意沐梓霓過去問問。
只是沐梓霓剛走到門邊,便站住了腳,四周安靜極了,靜得只能聽得見呼吸的聲音,沐梓霓就這樣看着前方的人堅定地向自己走來。
屋裡的人多多少少都感覺到了異常,紛紛擡眸看她。
然而,就在擡眸的那一霎那,南宮念仁覺得自己的呼吸彷彿都要停掉了。
因爲,此刻走向屋裡的不是別人,而是血婆婆,如同以往那般,她穿了一件粗布麻衣,斑白的頭髮挽起,溝壑縱橫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喜。
若是進來的只她一人,氣氛也不會變得如此冰冷而沉重,只是因爲她懷裡還抱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
看着血婆婆懷中的女子,南宮念仁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他緩慢而沉重地站起身,威嚴的臉上此刻佈滿了悲傷,他只是站起,並沒有向前走的意思,只是他這幅模樣,令人看了都不禁悲傷,沐梓霓忍不住伸手去扶他。
血婆婆抱着南宮上邪向他走來,面色平靜如初,走到南宮念仁面前,見他喉頭滾動,卻說不出話來。
“我把她交給你了。”血婆婆伸手,將上邪交給了南宮念仁。
南宮念仁伸手抱住自己的女兒,只見她雙眸緊閉,面色蒼白,卻依舊可愛得緊,這是他疼了十八年的女兒,如今卻是……
世上何物最易催人老,半是心中積霜半是人影杳。
他抱着她緩緩走出屋子,唯獨沐梓霓跟了上去,卻在門邊時,聽他道:“誰都不準跟來。”
丞相府的書房裝修得很是精簡,進入屋子便能聞見書香撲鼻,但是今日,南宮念仁卻是什麼感覺都沒有。
愛女凋零,拾一路清冷,留一身寂寥。
他將上邪放到椅榻上,起身來到書架旁,舉手拿下了書架上的一幅字畫。
復又走回上邪身邊,緩慢而又小心地將書畫展開,暗淡的燭光在他臉上閃爍,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當字畫在桌面上盡數展開之時,便瞧見了畫中的女子,雙十年華,眸光晶瑩,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精緻的五官,脣角帶着淺淺的笑意,身穿輕衣廣袖羅裙,撐一把油紙傘,走在杏花微雨時節,這便是南宮念仁第一次見到的她的模樣。
那時候,只一個人的浮世清歡,那時候,只一個人的細水長流。
南宮念仁的指腹輕輕在畫上摩挲,又不時地看向南宮上邪,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呢喃道:“我守了她十八年,十八年啊……你終究帶走了她……你可知道,自你離去,她是我整個生命的主心骨?嗯?呵呵……你若是知道,又怎麼會下如此毒咒?”他的眸中佈滿了冰霜,面上盡是悲涼,無人可以體會的悲涼。
回想起那些美麗的相遇,自然也回想起那場悲痛的離別。彼時,她青衣羅裙壓身,如許清瘦卻依舊貌美如花,站在深不見底的懸崖上,滿身悲涼地道:“既然你負我,我便發誓永生永世都不會原諒你!我詛咒她,我們的女兒此生必經三劫,生死劫、無心劫、註定此生得不到自己所愛,而她的痛楚必定是你此生必須爲之承受之痛!”
現在,他都還能夠回想起,她跳下懸崖時的決絕。
伊人離去,時光獨笑。
生死劫、無心劫、得不到所愛……
現在她已經死了,之後的劫數當如何應驗?
正因爲知道她的劫數,也因爲她是被血婆婆帶回來的,他才明白一切,所以才什麼都不去追問。
整整一個晚上,南宮念仁都對着這幅畫喃喃自語,直到天亮,他纔打開書房的大門,將南宮上邪的葬禮吩咐下去。
葬禮安排在第二天傍晚,此間,一直有人前來弔唁,紛紛表達了安慰之情,但是南宮念仁卻從不起身相迎,只是木然且長久地站在上邪的棺木前。
直到落日黃昏,他才移步離開。他想,只要不看着她下葬,她便只是出門玩耍,這樣一來,她便還活着。
南宮念仁走了之後,血婆婆便來了,她依舊着了一襲粗布麻衣,面色平靜,她走進屋內,徑自坐在木椅之上,閉目,打坐。
此時,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以及南宮家的三個女兒依舊呆在屋裡,等着下人前來將南宮上邪擡走。
因爲是葬禮,所以南宮今歡也不得不披麻戴孝,雖然痛恨南宮上邪,但是畢竟上邪是被她和崔顥所啥,此時呆在這裡,她竟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終於看到父親走了,可是血婆婆又來了,在她的心底裡,很是害怕血婆婆,她總覺得血婆婆身上有什麼東西,能夠在無形之中取了她的性命。
所以,她鼓起勇氣對着沐梓霓道:“大娘,歡兒有些不舒服,想回房去休息一下。”
沐梓霓擡眸看她,果見她面色有些發白,想着雖平日裡她們姐妹的關係不好,此時上邪不在了,她這個二姐心裡總還是不好受的,於是她道:“死者已矣,作爲姐姐,你也不必太傷心了,以後好好和各位姐妹相處便是,去吧。”
沐梓霓作爲南宮念仁的嫡妻,雖然無所出,但是她在南宮府的地位還是有的,畢竟她是西樂國合婚而來的公主,面容極美,穩重有餘。
“是,歡兒知道了,大娘、二孃、娘、大姐、三妹,我先走了。”女子說罷,轉身離去。
“吭吭吭……”纔沒走幾步,南宮今歡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棺木作響的聲音,深沉陰狠,仿若敲在她的心尖,她猝然回頭,大喊道:“什麼聲音?”
四周寂靜,除卻微風拂過白帳,一切如常,而她的親人們依舊站在原來的地方,血婆婆更是紋絲不動。
見到她的舉動,衆人才紛紛擡眸看她,倒是她的孃親岑墨蓮問道:“歡兒,你怎麼了?”除此之外,剩下的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南宮今歡的目光在屋內逡巡了一圈,卻無所發現,最後她只得搖搖頭,道:“沒、沒事。”
“南宮今歡留下,所有人都出去。”是時,血婆婆蒼老的聲音響起,卻震懾了在場的大部分人,通常情況下,除了時青閣之外,她哪裡都不會去,更不會管南宮家的事情。
此時,她將南宮今歡留下來,是要做什麼?
雖然心懷疑惑,但是衆人還是出去了,獨留南宮今歡在此。
血婆婆依舊坐着,擡眸看她,道:“剛纔聽到什麼了?”
“什……什麼也沒聽到。”
聞言,血婆婆收回目光,站了起來,一揮手,大門已被關上。
屋內頓時只剩下白帳、白色蠟燭、一口棺木,還有她們二人,南宮今歡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血婆婆可以隔空關門,這需要多麼高深的武功!
血婆婆並未看向她,只是轉身過去,面向棺木,須臾,便道:“你信嗎,一報還一報,你試圖取她性命,她等會兒便會回來找你。”
這一聽,嚇得南宮今歡的臉色更加蒼白。
她不住辯駁:“我沒有取她性命,真的沒有,我沒有……”頭搖得似撥浪鼓,卻不具說服力。
“有沒有,等會兒問問她,也就知道了。”血婆婆仍舊背對着她,顯得冰冷而漠然。
四周都是白帳,沒有風,燭火在空氣中搖曳着,南宮今歡想求救,卻發現自己沒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