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你眼中的世界,也許很簡單,只有黑和白,正義與邪惡,壞人與好人,可漸漸長大以後,你才慢慢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簡單,並不是只有黑與白,也沒有所謂純粹的正義和邪惡,更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你心中對這個世界的框架,構想,漸漸的崩塌,漸漸的凋落。
你眼中的世界,也從簡單變得複雜,也從黑白分明的兩色,漸漸變成曖昧不明的灰色。
我們痛恨所有的惡,可在認清自己的弱小和這個世界的本質之後,就只能約會接受和適應惡的存在,所有的殺戮都是惡,不論以什麼樣的名義,都是惡。所有的慾望都是惡,不論用什麼樣的高尚情感去美化,都是惡。所有的掠奪都是惡,不論用多麼崇高的理想做掩飾。
安錦看着安如海蒼老有些佝僂的背影,黑珍珠般的眼眸裡,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她纖細柔嫩的手指,狠狠的抓緊樹木粗糙的皮膚裡。
仇恨,是因爲仇恨,他才變成如今這喪心病狂,良知泯滅的怪物模樣麼?
仇恨,又是因爲仇恨,到底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讓他變得無情冷酷,殘忍暴戾。
安錦看着安如海同往日比,簡直蒼老的認不出是同一個人了的樣子,蹙着眉頭,眼眸裡涌現出一抹傷痛來。
她這是第一次,第一次爲這個男人感到傷痛。
以前,她對他只有恨意,只有像春草一般,綿綿無盡的恨意,恨意被時光的火燒盡之後,也只剩下無謂的漠然。
她以爲這輩子對他的情感也就是這兩種了,要麼深入骨髓的恨,要麼融入血液的冷漠。
沒想到,她還會對他生出除了這兩種以外不同的情感來。
爲什麼每個人都要帶着仇恨過活,在仇恨的地獄中,煎熬折磨着自己呢。
她也恨,她恨眼前的這個男人,恨奪走她母親性命的陸家的那個女人,恨害得詩婉行蹤不明的陸川,恨如此安排的命運,可是她卻不會被仇恨控制住心智,不會被仇恨矇蔽住雙眼。
她很清楚,她內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就像她母親期盼的那樣,要她做一個善良快樂且幸福的人,無論經歷了怎樣的傷痛,無論經歷了磨難,她的心終究是會從仇恨和傷痛的沼澤中掙脫出來,努力夠向那溫暖明媚的陽光。
自我治癒,這是一種能力,一種極爲難得,極爲重要的能力
。
而安錦就是擁有這樣能力的人,她不用別人來治癒她,無論有沒有這個別人,她都會努力讓自己活的好好的。
“什麼仇恨,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仇恨,讓你做出這樣的人,變成這樣的人。”
安錦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再躲下去了。
這個答案,她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問清楚,都要得到。
她緩緩的從大樹後,走了出來,神情凝重而堅決的走到安如海面前。
“你!”
安如海看到安錦從那樹後走了出來,驚詫的張大了嘴巴。
沒想到,她竟然一直都在,那他剛剛的那些話,她全部都聽到了。
安如海垂下了眼簾,嘆了一口氣,面容上浮現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來。
“這些事,你沒有必要知道,你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安錦本來看見他,心情就不好,一聽他這樣說,心情就更不好了。
“雖然你說出我心中最大的願望,但是,現實卻告訴我,這個願望不過是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你以爲我想和你有關係麼?如果我有的選擇,我寧願這輩子都不想跟你扯上任何一絲一毫的關係,跟你的這種關係,是我今生最大的恥辱,也是我今生最大的痛楚,它都給我帶來了什麼,你應該比我還清楚吧!”
安錦一想到這些年,這個身份,給她帶來的痛楚,給她帶來的磨難,她的心就忍不住難過的揪起來疼。
安如海閉上眼睛,蒼老的面容,滿是無奈和酸楚。
安錦說的這些,他心裡當然清楚,這麼多年,她所遭受的苦難,所遭受的痛楚,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都是知道的。
他這個父親,沒有撫養她,教育她不說,還給她的人生帶來這麼多的悲慘,他還真是失敗,真是不稱職啊!
他不僅不配做父親,他也不配做丈夫,他甚至都不配做一個活在這個世界的人。
像他這種人,早該去死了,死了還能節約一點空氣,滋養一下土地。
“對啊,我清楚,沒有人比我還清楚了,這麼多年來,你因爲我,因爲這個身份所受的苦,我都是知道的。”
安如海在安錦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竟有些緊張,有些侷促不安起來了,他蒼老枯瘦的雙手攪在了一起。
安錦看着面前這滿面風霜,落魄可憐的老人,怎麼也想不到,昔日的他是整個c城,風光無限,呼風喚雨的領軍人物。
今昔以往的強烈對比,讓安錦不由得生出些惻隱之心來。
雖說理智告訴她,這樣做是非常不好的,但她仍舊難免使得理智讓位於情感
。
她對他應該除了恨意和厭惡,再沒有其他的情感了,可是,此時此刻,在看到他的這副模樣時,她發現,她的內心裡,確實是真的感到難過,感到悲哀,感到心痛。
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情感,也許是出於憐憫,也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血脈相連的奇妙感應,就算她再怎麼不願承認,她骨子裡也是有他的血脈在流淌的。
“你知道就好,所以,我有權利知道,使得我和我母親遭受你如此對待的緣由到底是什麼,告訴我,我想知道,你與陸家到底有着什麼樣的深仇大恨。”
安錦看着安如海,神情複雜的說道。
“我與陸家的仇恨嘛。”
安如海嘆息一般的念着這句話,目光也隨着嘆息飄到了遠方,飄到了那碧綠的天空和蒼翠的峰頂想交接的地方。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發生在五十年前的c城,當時,我還很小,五歲左右吧,那時候我和爸爸媽媽,爺爺一家四口安靜而平和的生活在c城的郊區,也就是現今的開發區。”
安如海說到這,稍微做了下停頓,他的目光變得縹緲而溫柔,好像是真的回到了那段平靜而幸福的時光裡了。
“媽媽是老師,教書育人,爸爸是建築工程師,那個年代,工程師是很稀缺,是很值得驕傲和自豪的職業,一般,也只有非富即貴的人家才能培養得出一個優秀的工程師來,然而,爺爺並不是什麼文化人,也沒有什麼錢,但他卻深知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所以,他傾盡所有也要讓爸爸將書念下去,就這樣,他從小學唸到初中,又從初中唸到了高中,再從高中唸到了大學,一路的學習,他的成績不負衆望,一直名列前茅,最後還以優異的成績保送到美國牛津大學念建築。”
在說着這段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中,他的眉眼裡,仍是掩飾不住的驕傲,掩飾不住的自豪。
有一個優秀的父親,對孩子來說可能是一種巨大的幸運,但也可能是一種巨大的不幸。
在光環的籠罩下,容易一路暢通,也容易活不出自己,然而失去了這光環,很可能成爲一種奮鬥的理由,也可能成爲墮落的藉口。
命由天定,生在什麼樣的家庭,生在什麼樣的社會,生在什麼樣的世界裡,這些都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但走哪條路,做出怎樣的選擇,保持怎樣的心態,這些卻是可以由我們來決定的。
所以,從另一方面,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這句話也是成立的。
“他是那麼的優秀,優秀的讓人仰視。”
安如海說起了自己的父親,眉眼中滿是崇敬和愛戴。
“可是……在我出生後不久,他就因爲事故去世了
。”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但安錦還是從他平淡的語氣中聽出痛徹心扉的傷痛來。
最深重的疼痛,不會讓人歇斯底里,不會讓人放聲大哭,更不會讓人悲痛欲絕,而是像乾涸了的喝酒,無聲無息的裂開一道一道的傷口,最後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安如海垂下了眼簾,佈滿皺紋的面容顯露出巨大的絕望的哀傷來。
那些個日子裡,原本平靜溫暖的家裡,到處都是爺爺悲慟的嘆息聲和媽媽絕望的哭泣聲,整個家都被慘淡愁雲所籠罩着,年紀小小的他,雖然還不是很清楚生死到底是多麼重大,多麼殘忍的一件事,但他也能從媽媽的淚水中,爺爺的嘆息聲中感受得到,爸爸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最愛的,最尊重的,最敬仰的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世界末日。
如果你看到過當天空中,沒有了太陽,當整個世界失去了光明,一片荒涼的末日景象後,你就明白那時我的心底裡是怎樣的一種絕望了。
安錦看着安如海面容上的神情,她黑珍珠般的眼眸裡也涌動着無限的感傷來。
她能體會失去至親的那種痛,因爲,她的母親也離開她,去了另一個世界了。
那種世界末日降臨了的感覺,她比誰都更能夠體會。
但不同的是,她走出了陰霾,開始重新接受陽光,重新面對生活,而他,卻依舊活在過去的傷痛中,過去的仇恨中,也可以說,他的心靈在那一刻,停止了成長。
巨大的創傷,很有可能將人停留在那個時間段內,他們將本我封閉起來,關在那個傷痛中,縱使時間流逝,身體在不斷的變化,但他的內心,依舊是受到創傷時的那個樣子。
所謂的創傷後遺症,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事故,難道是人爲的?”
安錦知道這樣問很殘忍,但是她也知道,如果要想從仇恨中解脫出來,那麼面對它是最好的方式。
聽到了安錦的問話,安如海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後才緩緩的擡起眼簾,看向安錦說道。
“是的,是陸家人做的,這個事故完完全全是他們一手策劃,一手是實施,一手造成的。”
安錦看着安如海那漆黑如深淵,遍佈冰冷殘忍的仇恨的眼眸,她的心不由得在恐懼中顫抖了一下。
對,就是這仇恨,就是這仇恨,纔將他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