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兒,便到了吃早飯的時間。
各家各院的女人們都開始喊着自家的男人們回去吃早飯,於是圍籠過來的村民們也都在一片唏噓聲之中漸漸散了。
在這個小小的蘭家溝之內,除了正常的生老病死之外,多少年也見不到一次這樣意外死亡的,所以就算人羣漸漸散開,但仍能聽到大家小聲的議論之聲,紛紛猜測着蘭有才被害的各種可能性。
但是蘭有才畢竟是昨天才從外面歸來,七年離家未歸,剛一歸來就遭此慘禍,不免讓人同情瞎婆婆的同時,也都猜測他恐怕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想必這仇人也是從外面而來。
這時,村長帶着幾人安頓好了蘭有才的屍體,也從院子裡走了出來。他上前安慰了瞎婆婆幾句,又問她需不需要報官。見瞎婆也不說話,只是連連搖頭後,又囑咐她需要什麼幫忙的儘管讓人去找他後,也就轉身回去了。
這樣一來,在瞎婆家門前,剛剛還人聲如沸,轉眼間已經冷冷清清,而且已經冷清到就只有裴二家幾個人守在她的身邊了。
“瞎婆,您別難過,”裴二上前勸道:“您眼睛看不見,做什麼都不方便,您兒子的身後事想怎麼辦,您和我說,我幫您張羅着辦起來。”
“二呀,”她的聲音似乎瞬間蒼老了許多,如響在山谷之中空洞而又遙遠,“事到如今,就只有你這一家人不嫌我老太婆窮酸孤苦,還願意到我面前說說話,主動幫我做做事兒!”
“您看您說的。誰人都有老的一天,何況您老這麼大年紀,還貪上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樣也不能眼瞅着您……”
他話還沒說完,就在一愣神之際。瞎婆居然“撲通”一聲就栽了下去,整個人如抽搐了一般硬挺挺地歪在了地上。
“婆婆,婆婆!”裴子慧一驚,趕緊上前去扶。
裴二和段氏見狀也趕緊伸手幫忙,裴二道:“外面還冷着,若是將瞎婆送回去,也是沒人照顧。不如就擡到咱們屋裡去,讓她暖和暖和吧,這一早晨趴在外面恐怕是凍壞了。”
“好!”段氏答應着,又喚來了裴子墨等人幫忙。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就將瞎婆擡進了屋內。
由於段氏的屋內還有小小的裴子洋在,若是將瞎婆放在那裡,怕是孩子哭鬧起來瞎婆覺得煩,再者也怕瞎婆情緒激動,又什麼都看不見。萬一出手誤傷了裴子洋,那可不好。
幾個男孩子的房間自然也是不方便,於是在裴子慧的建議下,幾人將瞎婆擡到了她的房間,一通人圍在一起。又是搖動,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好一會兒功夫,瞎婆終於緩聲過來,“嚶嚶”地出了一口氣後,眼淚就掉了下來。
“婆婆,您喝點溫水吧!”裴子慧將水遞到她的脣邊。
瞎婆搖頭,嘴裡“嚶嚶”的低泣,眼中的淚就如那段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籟籟地落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大家也不知道從何勸起,只好任她的淚水肆意狂流。
“這樣下去是要哭壞身子的。”裴二見她一直哭泣不止,很是擔憂地說着,就欲上前去勸,卻被段氏攔住了。
“讓她哭吧,哭出來也許還會好受些。這麼大年紀了,還讓她白髮人送黑髮人,她若不哭,那悶在心裡非瘋了不可。”段氏嘆了口氣繼續道:“就讓她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
說完段氏轉身出去做早飯去了。
段氏給瞎婆煮的早飯是一碗白米粥,這白米是過年的時候買的,除了過年時吃了兩頓,還一直沒捨得吃,粥碗裡放着兩個已經剝好皮的煮雞蛋,端到了瞎婆面前,勸道:“瞎婆,你多少吃一點吧!”
“二媳婦啊!”瞎婆抹了抹淚,對段氏道:“你帶着孩子們該吃飯就去吃飯,該幹活就去幹活,我一個人在這坐一會兒就好,不用管我。”
“噯!”段氏答應着,將粥碗放在炕邊上,說道:“瞎婆,這粥和雞蛋我就放在這了,您什麼時候想吃就喊我一聲,或是自己摸過來就可以吃了,若是涼了,我再給您熱一熱。”
瞎婆點了點頭,身子一歪就躺了下去。
由於瞎婆那院中停着蘭有才的屍體,膽子不大的人自是不敢過去。
所以,裴二隻好親自過去將瞎婆那幾只心愛的鵝給餵飽了,又幫她掃了掃院子。
而裴子慧也陪着瞎婆沒有吃早飯,她就坐在瞎婆的身邊看着她,怕她睜眼時想要說什麼,或是想要喝水吃飯什麼的。可是瞎婆什麼都不做,只是哭。那一整天裴子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流了一整天的眼淚。
直到天色已暮,哭累了,終於稍稍小睡了一會兒的瞎婆這才又醒了過來。
裴子慧端過給她熱好的飯菜,她居然很順從地張嘴吃了一點,這倒是讓裴子慧很是高興。
待她將飯碗送出去再回來後,瞎婆這纔對她開了口,但是那聲音已是啞的。也許是哭的,也許是急的,也許是傷心過度,總之那聲音聽起來空空的,叫人揪心不已。
“子慧,這屋裡還有別人在嗎?”瞎婆魂不守舍地問她,並且豎着耳朵聽着四下的動靜。
“沒有了,婆婆。”裴子慧握上她乾枯如樹枝一般蒼老的手,柔聲說道:“剛纔見您睡着了,我娘怕弟弟哭會吵到您,所以抱着弟弟去了大哥那屋,我爹和二哥還有牧子哥他們也在廂房編葦蓆呢!所以這間房內就剩咱們兩個人了。”
“嗯!”瞎婆點了點頭,重重地握了握裴子慧的手。直捏得她隱隱有些發疼,但依舊忍着沒有叫出聲來。瞎婆一字一頓地說道:“子慧啊,你雖然年輕小。但是鬼心眼子最多,你幫婆婆想一想這事該怎麼辦?”
“是您兒子的事兒嗎?”由於外面天色漸漸泛黑。屋內又沒點燈,瞎婆什麼都看不見自然是白天和黑天沒有區別,可是在裴子慧看來,卻覺得有些嚇人。
她趕緊下地點了油燈端到炕上,這纔對瞎婆道:“婆婆您說吧,我聽着。”
“嗯,”瞎婆點頭。用她異常沙啞又有些詭異的聲音說道:“說來還真是話長,這事還得從我老頭子年輕的時候說起。”
裴子慧一聽,趕緊擺動了一下身體,尋了一個舒服的坐姿。準備聽瞎婆長篇大論起來。
瞎婆仰了仰頭,緩緩說道:“當年我嫁到了蘭家溝,又生了我們家有才,本來日子還是可以的,雖不說豐衣足食。但也算過得去,在咱們村中是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日子。哪知好景不長,後來公婆二人相繼病倒了,我們接連給二人治病。花光了所有的家財,待將他們入土爲安後,家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不但無田,就連一粒米也買不起了。巧恰當時天下還不算太平,就有人給出主意,說不如去投軍,當了兵不但家中親人每月有糧米發放,打了勝仗還有賞號,若是在軍中混得好,就有空缺好吃,說不準還能當個官兒。”
裴子慧眨了眨眼睛,“然後就去當兵了嗎?”
“是了,”瞎婆繼續道:“但是咱們當地駐首京城地界,並沒有打仗,所以就被調到了南方。當時我家老頭子的運氣還不算壞,雖然接連七年一直沒有歸家,但是在這七年的功夫,他在軍中巴結上了一個姓易的五品官員。這位易大人可以說是我家老頭子的恩人,不但對他多有照顧,還提他做了軍中參將。我家老頭子也利用這一便利,積蓄了不少銀子。”她想了想繼續道:“在軍營中,一向暮氣沉沉,無不是沒有錢找錢,有了錢花錢,只有我們家老頭子與他們不一樣,他有了錢就埋在地下,或是換了銀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賭不借給別人,就算有人勸他合夥販私鹽賺大錢,也亦不爲所動,就一門心思存錢,打算再過兩年,銀子再多一些,他就回到家來,跟我們娘倆在家買田種地,哪知事情就在這個時候有了變故。”
裴子慧一驚,趕緊問道:“是何變故?”
“由於當時我家老頭子所隨的易大人軍隊中連連告捷,所以這仗很快就打完了。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官場糾葛,就在他們回京赴命的路上,有人悄悄跑來給易大人送信,說有人污他有叛國之嫌,就在前面不遠處已經有人設下了埋伏,要至易大人於死地。”瞎婆嘆了一聲,聲音越壓越低,繼續說道:“當時是夜晚,他們正在一樹林邊駐紮,易大人得到消息後,就將我家老頭子叫了去,並且交給他一件寶貝,說這件寶貝極其貴重,是他在南方打仗時路過岳家進去探望,岳父大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纔將寶貝交給他,讓他帶回京城家中,萬萬不可丟失,因爲這寶貝是岳家大人的傳世之寶。易大人希望我家老頭子拿着這個寶貝,抄小路去京中救他懷着身孕的妻子和其它家眷,若能救出就將他們安頓到一個窮鄉僻壤,隨意摘了這寶貝上的一顆珠子賣,也夠他們生活一段時間的了。若是已經被人救走,萬萬也要尋到他們,再將他們安頓好。更是要萬萬囑咐他的妻子,孩子生下來後,無論男女平安長大就好,也算給他們易家留下一脈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