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沒有拯救老埃爾斯的打算,但這位意識半昏半醒間,透出來的信息,卻是非常有價值:
所以老埃爾斯知道自己的問題,還向洛元請求幫助?
這樣理直氣壯的腔調……很可能還有投資,那這也是老埃爾斯最擅長的事。
既然是要求洛元來“救”,讓老埃爾斯淪落至此的人物,基本就不會再是他。
不過,洛元的優勢領域,不是克隆嗎?他在精神領域、信力應用上,怎麼獲得老埃爾斯信任的?
另外,再做一個稍大膽的猜測:老埃爾斯寧願選擇洛元,卻不找有更深利益關係的其他人……比如李維,說不定他的慘痛失敗,就有那位“龜仙人”的影子。
羅南瞬間做了很多層猜測,“鏡鑑”對扭曲信力妄念的剝離也始終沒有停止。
幻想魔物體外燃燒的黑火,還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倒是因刺激而凸顯出來的部分理智意念,讓羅南更容易尋覓老埃爾斯被遮蔽的本我意識所在。
不多時,“鏡鑑”當真徹底剝離了外層堆積重疊的“肉瘤”,頂着幾乎或者乾脆已經迸裂的血絲眼珠的兇惡凝視,在重重混濁陰影深處,尋找到了一個似乎還有些人類形狀的影子。
然而他就像是一條快被烤乾的蟲豸,蜷曲着呻吟着,時不時甚至會被撕扯着融進幻想魔物的層疊“肉瘤”裡,不斷攪動、分裂,好不容易又滲露出來,勉強聚回人形。
這是夢境圈層裡的情況,未必完全與精神海洋、現實世界相符,但也差不到哪裡去,當真是生不如死……
這位當世人瑞,真把自己折騰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模樣。
但他還在堅持,不管多麼狼狽悽慘,仍是強行挺住,心志之堅定,亦非常人可比。
從下意識的反應來看,老埃爾斯應該將相當一部分希望,寄託在洛元……嗯,他對洛元的投資上。
對此羅南不予置評,但這恰好可以作爲挖掘相應隱秘的切口。
羅南就笑納了。
夢境和記憶共同編織、摩挲的微小氣泡,翻滾着、炸裂着涌上來,將老埃爾斯僅存的虛影裹住,雖未治本,卻多少遮護了些。而這正是老埃爾斯向“洛元”呼救之後不久。
合理的邏輯,在極致慘淡苦痛的滋養下,順利抽出了恍惚迷離的希望枝條。
相應記憶便如枝條上的葉片,快速萌芽、生長,呈現出清晰的葉脈輪廓。
風吹枝搖,葉片晃動,沙沙有聲。
“崇拜和信仰很有趣,他們會產生一種名叫‘信力’的靈波。不要介意名稱,我只是告訴你,信力有用,且適合你。”
老埃爾斯和另外一人在遊艇日光甲板上曬太陽,周圍是空闊澄澈的海天景色,然而海風漸涼,對於一位年歲已大的老人來說更是如此。但是老埃爾斯必須要在這個時候展現出他的健康體魄和堅定意志,還有從容姿態,所以他光赤着上身,微笑傾聽,任那寒意在肢體四處蔓生,幸好心口的火熱可以稍加抵禦。
對面躺椅側方那個有着古怪鋼青色頭髮的年輕人,雙腿叉開,弓着腰背,很隨意坐在那兒,沒什麼表情,語氣也無波動,平鋪直敘,末尾才問了句:
“試一下?”
老埃爾斯的心跳微微加速,還沒有迴應,對面已經自顧自的往下說:“哪怕是鬣狗,只要展露非凡之處,也會有人崇拜。”
“我……就像死巫那樣嗎?”
“誰?”鋼青色頭髮的年輕人難得想了想,才點頭,“你說莫甘娜,她不是這個路線。至於她那條路,我不確定你在那個領域的天賦。”
李維沒有勸說的意思,又問:“所以你的選擇是?”
“當然……信力,我可以試試。”
“行吧,戰後這段時間重建的不只是城市廢墟,還有人心,你走在了很多人前頭。我會把相關的方法傳給你。”
“呃,李維先生,價錢呢?”
“價錢?當是新年禮物吧。”
“這怎麼行……”
李維似乎是笑了笑,毫不堅持:“好吧,既然這樣,就幫我找個人。”
他敲了敲兩個躺椅中間的案几,老埃爾斯視線投過去,看到桌面上的電子日曆,日期顯示是2052年12月31日。
隨即,清晰的立體投影呈現在桌面上,顯示出一位面目沉凝陰鬱的中年人形象。李維冷淡的嗓音傳入:“他叫樑廬,我不確定他在這世間還是世外,但你不是鬣狗嗎?可以試試你的嗅覺。”
葉片不斷生長,有翠綠的也有蔫黃的,生命歷程中,總不缺少意外。
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老埃爾斯昏昏沉沉,手機連響帶震好久,他才下意識伸手摸索。
摸到的卻是冰冷的地板。
下意識吸口氣,口鼻間乾澀發緊,還有血腥氣,摸上去全是已經乾涸的血塊。
發生了什麼?
老埃爾斯終於摸索到了手機,也沒看是誰,渾渾噩噩瞎摁了兩下,竟然接通了,隨即“死巫”莫甘沙啞的嗓聲音傳過來:
“你看到了嗎埃爾斯?地震的時候……”
“啊?”
這位曾讓老埃爾斯嚮往、嫉妒,如今又是同在修行路上的競爭者,繼續嚷嚷,看得出非常激動:“你看到了嗎?在淵區的更深層,那光……”
老埃爾斯沒有迴應,他努力睜大眼睛,但極度的虛弱以及眼前的昏黑,讓他什麼都看不清,看到的也是扭曲的讓人煩躁的暗影,然後一些記憶、還有那些特殊又關鍵的感知,才慢慢復甦。
他猛地彈起來,結果沒站穩,撞在一側案几上,卻絲毫不覺得疼,只是踉蹌着、像一個瞎子那樣,在屋子裡面、在空氣中摸索。末了又瘋狂地推開門,跌跌撞撞行走於自家豪宅中,又來到外間草坪上。
僕人、保鏢、家庭醫生想要攔住他,卻全被推開——撲過來的統統都是扭曲的魔影,都要害他!
場面嘈雜又混亂。
老埃爾斯不確定這是現實還是噩夢。
“埃爾斯?你怎麼了?”莫甘娜在那邊問。
“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我的那些……”
老埃爾斯幾乎要吼出來,但顫抖的手卻是強行摁斷了電話,隨即就打給這時候最重要的人物,可無論如何都打不通。到最後,他就對着話筒裡請他稍安勿躁的“女士”瘋狂叫嚷:
“不見了,我的信衆不見了!聯繫斷開了!在我最關鍵的時候……李維,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吼叫中,他又是眩暈,一頭栽倒。
鬆軟草坪上,老埃爾斯努力睜大眼睛,看向天空。
然而這一刻,天空都是黑的,哪怕有光。
恍惚中,他好像又感覺到信衆的存在,感受到了信力與形神交織的完整結構,並透過數以萬計的信衆的眼睛,看到一輪黑日懸於中天,吹起了灰暗的暴風,投出讓人絕望的烏沉光線,直接毀滅了一切,摧枯拉朽。
這一天,他記得很清楚,是2059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