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條上葉片繼續抽芽生長,但這個時期它就徹底明白,自己僅僅是樹冠的一部分,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並不是大樹主幹。很多事情已沒有親身參與的資格,只能在邊緣處冷眼旁觀。
老埃爾斯的名頭越來越大,積累的財富越來越多,已經成爲人們心目中的傳奇。可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步步遠離世界舞臺的中心,哪怕他掌握着最龐大的資本,可以在市場上呼風喚雨,可以影響大多數都市的政壇格局,但這個世界的內核邏輯,註定了快速與他剝離。
哪怕他與白毫、艾布納等人,共同建構了“裡世界”的存在模式,可又能怎樣呢?
他的自我邏輯,漸漸無法影響到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那面。
之前,他曾經是有機會的。
污濁的氣泡一波波升騰、炸開,展示出老埃爾斯最厭惡的自己:90多歲的時候,他終於學會了如何靠邊站,學會了如何藏身於幕後故弄玄虛,學會了如何在這個真實的冷酷的世界上維持表面光鮮。
然後就拖着這一具老朽之身,看着波瀾壯闊的“畸變時代”如何吞沒一個又一個英雄和弄潮兒,又有無數後繼英才衝上潮頭,試圖主宰這個世界的進程。
當然,他們總隔了一層,總是有些隔靴搔癢,不得要領。
就算那個有着古怪鋼青色頭髮的“年輕人”很多年沒有出現,事實仍然如此。
可這又能怎麼樣呢?
老埃爾斯仍然只能在一旁看着,羨慕、嫉妒,當然還有悔恨和不甘——爲什麼他就趕在了那個時候,做決定他人生命運的一次突破?
這種時候,唯一能夠寬慰他的,就是他能夠看到、至少是曾經看到了這些時代弄潮兒所不能見到的一些東西。
比如那輪“黑日”,又比如這個世界突然的、本質上的變化。
超凡種開始在世界上出現,但幾乎沒有人能夠窺探到這般荒誕又殘酷的事實。
之所以說是“幾乎”,當然是有人能夠……曾經有人能夠看到。
2067年12月,一個好像沒什麼特殊的日子,老埃爾斯坐在輪椅上,膝蓋上蓋着厚厚的毯子,由服務人員推着,來到埃城一處隱秘之地。面前,安順基凝視着他,微微笑着,然而這只是墓碑上的照片。
這位公正教團的初代首祭,曾經是老埃爾斯認爲的,有希望主導這個世界走向的人,也是他確認的能夠窺探到這個世界荒誕又殘酷事實的人。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傢伙,正值壯年,又是讓人羨慕嫉妒的超凡種,卻稀裡糊塗隕落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老埃爾斯有着特殊的身份地位,他甚至找不到這位的墓園。
注視着這張照片,他又回想起安順基那似瘋癲又無比冷酷的斷言:
“這個世界是虛假的,是一個不靠譜的夢境!終究有一天,它會像泡沫一樣突然崩滅消失!
“真理天平也是虛假的,它只是一個投影。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稍微帶一點真實,只有‘真理之門’,只有跨過‘真理之門’,纔會到達真實的彼岸!”
恍惚中,墓碑上那位似乎又伸手,向他發出邀請:“看上去我們是一類人,哪怕我們不去聯手,也應該互相鑑照,以戳破這個虛假世界的氣泡。”
這種邀請,我就不去了。
問題是,當時你說起的時候,多麼自信篤定啊!可爲什麼到後來,你自己卻動搖了呢?
呵,動搖就是你的取死之道!
老埃爾斯笑了好久,身形更加佝僂。他在想,哪怕是做一個無趣的旁觀者,也一定要看着那些弄潮兒挖掘出這個世界最冷酷的本質,看着他們在這個事實面前崩潰——那就是他未來可能已經爲數不多的日子,最後的樂趣。
他早就這麼做了,爲此他鋪開了自己的資本帝國,在這個世界上尋找那些能夠讓他更趨近於這個世界核心邏輯的路徑,不管看上去有多麼荒謬。
事實上越是荒謬,他越感興趣。
爲此,他不惜紆尊降貴,見過、考察過很多人,不過其中絕大部分都丟進了並不是那麼容易翻找的記憶角落裡。
畢竟沙裡淘金不容易……
可不知什麼時候,“金子”是什麼,他也忘記了。
氣泡翻騰,裡面裹着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老埃爾斯努力去觸碰、去回憶,卻怎麼也碰不到、想不起。事實上,隨着時光流轉,他遺忘掉了很多很多,自身的追求也變得越來越窄,到最後眼前莫名只專注於一件事情:
他還要活下去,儘可能長的活下去。
雖然他已經遺忘了,這樣垂死掙扎的意義何在,可這種追求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大約吧。
恍恍惚惚,不知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境,記憶深處某個似乎並不怎麼重要的片段,持續不斷地閃回。
“遠道你有五十了?潘德小一些,四十七八,這個年歲正好。”
模糊場景下,老埃爾斯以投資人和長輩的姿態,對面前的後輩作訓示:“你和潘德都是秩序俱樂部的老資格了,也是投身這個領域、並能堅持且有成就的專家。不要懷疑,你們就是專家,是能夠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深入這個領域的專家——‘旁觀者’的身份非常重要。
“我不諱言,‘旁觀者’而非這個領域的‘經歷者’,纔是我選擇你們的重要原因。我接觸這個領域的時候,已經83歲了,現在已經百歲,精力越發不濟,很多時候都無法完整地思考,好像只有脫離這腐朽的身軀,才能得到一個清明世界。我同樣不諱言,投資你們的項目,就是讓你們代替我思考。我並不想幹涉專業研究,只是覺得我們在思維上可以有某種共鳴……”
那個高大的中年人笑了起來:“埃爾斯先生,您嚮往清明的世界,我也一樣,我還是喜歡更清靜些。”
又一個恍惚,那個高大中年人的模糊面孔,扭曲變換成了另一張更清晰更年輕的臉,瘦削冷硬、筋肉分明:“我和羅遠道先生同又不同。相同的是,我們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不同的是,我很清楚你需要什麼……而不是你想要什麼。
“你的想法,很可能並無價值;哪怕曾經有過,也可以抹去。”
老埃爾斯怔怔看着這個叫“洛元”的傢伙,看着他伸出手,展露手心那一顆彷彿輕觸就會崩滅的灰濛霧團,莫名感受到那邊強烈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