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與白先生對視一眼。
針對普通人的“入夢法”,像夏城分會這種正規的半官方組織,嚴格來說是有一整套流程的。當然在實際操作中就很靈活了,至少羅南從來沒有搞過報備、並實際遵守過。
不過像這種“一人爲私,三人爲公”的局面,正規些其實是種禮貌。
最起碼,白先生是位大夫,醫學倫理還是要講究一下的。
羅南就很禮貌地徵詢意見:“白先生,您覺得呢?”
白先生笑眯眯的:“我已經和馬明彩溝通過了,她預約了明天的一次心理治療。”
看,老先生就是老到。
羅南也笑:“那我就自告奮勇,當個助手。可以爲明天的心理治療,做一些前置準備。”
章瑩瑩撇嘴:“你現在越來越虛僞了。”
白先生卻很贊同:“哎,有些話總是要說,有些程序總是要走。現在牆也倒了,世俗世界和裡世界是在逐步融合,大家規矩一些,警醒一些,以後說不定還能少走些彎路。”
“對這點,我就比較悲觀了。”
羅南一邊說,一邊示意章瑩瑩填表走流程。
就他目前掌握的宇宙文明史中,幾乎沒有“先發者”自約束而帶動整個社會長期進步的例子。這種人性高尚的壯麗史詩,之所以被賦予那麼多美好的形容,就在於它的罕見與短暫,在於它在極端情境下迸發出來的絢爛。
就算是天淵帝國這樣,以“真傳”之法建構、廣泛推動“百年序列”的高等文明,看看“帝國”這個詞兒吧……
白先生和章瑩瑩都看他,然後又彼此對視,手上動作都慢了。
羅南這才醒悟,以他現在的關鍵地位和特殊影響,對一些敏感領域,還是不要草率發表意見,說不定就會引來什麼誤解。
他隨即一笑,跳出這個話題:“是要等那位老太太睡過去呢,還是幫她一把?”
白先生也笑眯眯地配合,看了下更衣室牆上的鐘表:“現在也快9點了,馬明彩有一定的焦慮症狀,對睡眠時間要求比較嚴格。這樣的患者,基本會要求自己在九點到十點半之間入睡……還是等等吧,夢境就像‘水體’,純自然狀態下,且有足夠的時間沉澱,可能會更澄澈些,映照的信息會更清楚。嗯,這是我的一孔之見,還要請羅教授指正。”
羅南忙道“不敢”,但這種學術性的討論,他還是有興趣的,想了想方道:
“我覺得,關鍵還在於對精神層面的‘干涉’邏輯。想要獲得更清晰的‘信息映像’,可以通過細膩的引導編排,讓目標自發自覺;但也能強行爲之,攪起湖底渣滓,說不定也有些她自己都未明確的東西,便是一時混亂,後續能夠歸攏清楚也行。最終還是要落腳在‘有序’……有一個能夠支撐起、梳理好海量信息的秩序框架。”
剛完成申請的章瑩瑩,看看白先生,又看看羅南,最後撇嘴:“一看你就是那個大力出奇跡的莽夫。”
羅南一笑認了。
白先生卻很清楚:“哎,我說的是技巧,小羅說的是道理。說到底,像我這樣的,就是隻在湖面上折騰的野鴨子,平常就在淺水區找食吃,便是潛下去也要小心水草、鱷魚;小羅這般,纔是真正騰雲激水的神龍……”
羅南只能再道“不敢”,三人後面就是隨便聊聊,時間也過得飛快。
大約九點半的時候,羅南就“嗯”了聲:“基本睡着了,和白先生聊一聊,效果確實很好。”
這裡與高端病房差了有五個樓層,直線距離約有七十米左右。白先生不敢說能準確感知到那邊的情況,但夢境圈層的波動,卻是他的專業範疇,稍稍定神,便也有了反饋:
“還是有些躁動,但對激發夢境有幫助。”
章瑩瑩則斜瞥羅南:“喂,助手,該備皮……呸呸,該你了。”
羅南忍不住瞪她一眼,正要操作,章瑩瑩卻又拽他袖子:“羅老闆,有沒有辦法展示一下啊,你和白先生都有辦法探測夢境,我就在這兒乾等着?”
白先生咳了聲:“入夢法是獨立頻道上的信息交流,小羅的操作,我也看不到的,最多能在旁邊窺見一些模糊片段。不過這也比較符合類似操作的私密性要求。”
他意思就是:別走了正式程序,再當面搞違規操作。
章瑩瑩也不是非要強人所難,笑嘻嘻地迴應:“我只是想着某人‘夢境世界’都搞出來了,像這種共享有沒有操作性。”
“有的。”羅南聳肩,“一起入夢就行了,我會注意單向屏蔽你的信息流,不讓別人看見。”
章瑩瑩果斷雙手交叉,也閉了嘴。
羅南要擺弄馬明彩,根本不需要什麼準備,不過出於禮貌,他還是象徵性請教白先生:“您說這老太太要強,我看她氣性不小,便是關係自家兄弟,說話也不怎麼注意,平常比較自我吧?她對以往行事,還是比較自得的?”
白先生笑吟吟點頭:“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
這也算是提供一種思路了,羅南點頭:“瞭解。”
說話間,五個樓層之上,馬明彩處,羅南沒有用“大力出奇跡”的手段,而是選擇了和白先生一樣的思路,微幅刺激了一下馬明彩的腦幹區域,幫助剛剛入睡、恰在快速眼動期的馬明彩,形成了相對激烈的腦化學活動,順勢組織大腦有關區域的各種記憶和情緒素材。
很快,屬於她的模糊夢境已經支立起來。
在大量無意義的夢境活動後,馬明彩以自認爲的風華絕代的貴婦人姿態,在梳妝檯前款款落座,攬鏡自照,頗爲自得。
那“梳妝鏡”中,當年近期種種經歷,或清晰或模糊,卻是一樁樁、一件件,持續流轉。
馬明綵女士的爲人處世風格,羅南不予評判。
隨着她鏡中那些事件、人物飛速流轉又層層聚焦,迴歸到屬於本人愈發年輕的面孔上。鏡中的形象是自動修正的結果,皺紋消失,皮膚緊緻雪白,更擺脫了後期發腮形成的硬朗臃腫的下巴,線條清晰明快,頗顯大氣明豔,確實是位美人。
可怎麼覺得越來越眼熟呢?
正想着,鏡面模糊波動,面容依稀又有微調,輪廓相似,膚色變得古銅,不再刻意精緻拿捏,更加隨性灑脫,又似有些灑脫過分的頹然。
羅南挑眉。
此時,夢中的馬明彩輕輕撫摸鏡子上的面容,嘟囔着:
“怎麼一天到晚在外面,萬一傷到了怎麼辦?”
這樣說着,她臉上、眼中並不是憐愛擔憂,而是似乎要流下口水般的飢餓與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