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洛知道，負熵的本質是能量，所有生命都需要從環境之中攝取能量才得以維持生存。
人類的一切需求，乃至地球生態圈，又或者所有人類理解中可能存在的生命的一切需求，歸根結底都是追求能量。科技越高，所掌控的能量便越大。從遠古時代的生物能，化學能，到電能，到核能，以及目前只存在於理論或者想象之中的反物質能，真空零點能……
這是最爲根本的天性。與這個天性相比，其餘一切所謂天性都顯得膚淺。
甚至於，地外文明研究專家們通行的做法便是，以所能掌控能量的多寡來劃分不同的文明等級。
能掌控一顆行星所有能量的，便是K1級文明。掌控一個恆星系能量的，便是K2級文明。掌控一整個河系能量的，便是K3級文明。
追求更強大的能量，這是智慧生命的天性，無法更改。
但問題在於，製造負熵，是以向宇宙中排放相比起來更多的熵爲代價的。製造的負熵越多，對熵增進程的加速便越大。
“因爲生命的存在，地球每時每刻都在向宇宙中排放巨量的熵，每時每刻都在加速宇宙的熵增進程。這還僅僅是在我們的科技如此落後的前提下。想象一下，如果有朝一日我們掌握了整個銀河系，乃至掌握了整個本星系團，本超星系團，我們的人口增加到了現在的數千數萬億倍，我們的人均耗能也增加到了現在的數千數萬億倍，我們對負熵的需求會增大到哪種地步，爲了製造如此之多的負熵，向宇宙之中排放的熵又會多到哪種地步……”
縱觀歷史，人類個體的平均能耗一直在增加之中。照明，汽車，手機，精美食物，衣物，娛樂……等等，以及製造這些物品所消耗的能量，平均到每一個人身上，讓現代人類的平均能耗至少超出古代人類上千倍。
這還僅僅是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不足兩百年時間的增幅。那麼……數千數萬年之後的人類生活又會消耗多少能量？那時候的人均能耗又會是現在的多少倍？
“我們正在加快宇宙熵增的速度，我們科技越先進，所掌握的能量越大，加快的幅度便越大。”
等熵增加到最大，便是宇宙的末日。科學家們稱之爲熱寂。
熱寂之時，一切都會消失。所有恆星，所有行星，乃至中子星，黑洞，星系，河系，都會消失。甚至連時間都會消失。因爲宇宙之中不再有運動。沒有運動，也就無所謂時間。
宇宙會真正死去。
洪明軒澀聲道：“從這一點來說，我們人類確實是宇宙的‘癌症’啊。甚至從某個方面來說，我們這個‘癌症’，現階段正處在良性腫瘤向惡性腫瘤轉變的關鍵時刻。”
良性腫瘤不會轉移，不會生長，危害較小。惡性腫瘤會到處轉移，會不斷生長，危害極大。
而現階段，人類的航天科技正在飛速發展，正處在從地球搖籃向星際殖民的關鍵時刻。
所以醫生來了。
常磊嘆息道：“極有可能，這就是宇宙的真相，也是……也是宇宙爲何如此空曠的答案。”
病房之中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良久，洪明軒才站起來，強笑道：“陳洛，謝謝你，因爲你的啓發，我們才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這件事情到此時爲止並未得到驗證。不僅如此，連更廣泛的商討都沒有經過，還遠遠不到可以確定它就是真相的時候。可是此刻洪明軒卻似乎已經認定了它就是真相。
因爲這是一套很嚴密且自洽的體系。這個體系與如今人類文明已經掌握的知識完美契合在了一起，完美的解釋了“醫生”做出這種行爲和決定的原因。
陳洛忽然間感覺很諷刺。
有關醫生降臨，禁止人類生育的事情時刻牽動着人們的心靈。在這段時間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專家學者廢寢忘食，殫精竭慮，試圖找到事情的真相，但他們都失敗了。反而是自己，機緣巧合，莫名其妙之下找到了這個最具有可信度的“真相”。
在這一刻，陳洛又想起了已經死去的愛人，想起了發生在李舒雲體內的，那一場人體免疫系統和醫生，與癌細胞之間的沒有硝煙的戰爭。
那一場戰爭，是人類醫生與人體免疫系統失敗了。而這一場戰爭，雖然宇宙的“免疫系統”失敗了，但看樣子，“醫生”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陳洛默然良久，才艱難道：“醫生到底是什麼？”
陳洛沒有問醫生是誰，而是問它是什麼。常磊很顯然理解了陳洛的意思，但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良久，還是洪明軒聳了聳肩，說道：“誰知道呢？或許是某個誕生了許久的超級文明，或許就是宇宙自身的意識——這聽起來玄幻了點，但並不是沒有可能。宇宙之中有如此之多的奧秘，我們才知道多少？”
常磊嘆息道：“如果順利發展下去，原本我們有希望搞清楚這宇宙中更多的奧秘，乃至‘醫生’本身的存在形式。但是現在，沒有希望了。”
陳洛便感覺愈發有些諷刺了。
“這樣說來，你們通過我偶然間的靈光一閃，得知了‘醫生’降臨的真相，但這真相併沒有什麼用處，是不是？”
洪明軒苦笑道：“目前看樣子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常磊站起來，低聲道：“哪怕沒什麼用處，能讓我們死個明白也是好的。總之這次還是要謝謝你。好了，陳洛，你好好休息，我們要回去把這些事情向何院長，向首長做一個詳細彙報……”
這一羣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過一分鐘時間而已，幾人便走了個乾淨。只留下陳洛躺在病牀上繼續忍受着身體上的種種不適。
——到這個時候，宿醉所帶來的影響已經漸漸消退了，但被凍傷的幾處地方卻愈發麻癢，偏偏又沒辦法去抓，讓陳洛難受異常。
人類科學院。
聽完了洪明軒與常磊兩人的彙報，何正奇閉上眼睛，久久沒有說話。良久，他才嘆息道：“如果真相真的是這樣，那麼我們無論如何屈服，如何妥協，都不會有用處。”
洪明軒低聲道：“幸好我們沒有執行人類自愈計劃。”
人類自愈計劃的目的在於降低人類對地球生態圈的影響。可是生態圈是由生命構成的。而諷刺的是，醫生的目的極有可能是地球上的全部生命，而不僅僅只有人類。
極有可能在醫生看來，無智慧生命和有智慧生命之間的區別僅僅是良性腫瘤和惡性腫瘤而已。都是腫瘤，都屬於需要被切除之列。
從這一點來看，人類自愈計劃除了爲自身帶來更大的混亂之外，不會有任何用處。
“這件事情，我會向首長彙報的。你們也忙去吧。”
洪明軒與常磊兩人對視一眼，俱都暗暗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了這裡。
病房之中，陳洛仍舊安靜的躺着。除了那名中年護士偶爾會來查看一下陳洛的情況，爲他換一些藥，以及一名護工負責照顧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陳洛。
陳洛也並未讓醫院通知任何自己的親屬與朋友。李父李母已經離開首都市，回到老家度過晚年，朋友們也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再去麻煩他們實在不好。
時間便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慢慢溜走。在這段時間之中，陳洛一直在無法控制的思考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很簡單，也很直白。
“這真相真的沒有用處麼？”
在知曉真相之前，無論如何努力都不會有用處。因爲一開始方向就已經錯了。譬如人們之前曾經提出過的自愈計劃。可是已經知曉了真相，難道便真的找不出一點辦法來麼？
陳洛知道，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恐怕已經沒有人再去執着於想辦法解決問題，拯救人類文明瞭。這一點，從之前洪明軒與常磊兩人推測出真相，但並未有一點更深入的思考便能看出。
“醫生”所擁有的超級科技實力，也讓人們下意識的否定了己方可以對抗它的想法。更何況，“醫生”代表宇宙而來。而智慧生命的存在，對於宇宙來說又具有如此巨大的危害性。
這是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鬥爭。雙方之間不存在妥協的可能性。
但陳洛始終未曾放棄。他本來就是個不肯認命的人。當初在月球上，還有之前爲了救回李舒雲一直不停奔波，始終不肯放棄，都是因爲這一點。
“不，這真相併不一定沒有用處……”